包光潛
秋天的馬泡兒
立秋后,天氣依然炎熱。傍晚,獨自兒溜到三臺山。一陣小南風忽而改變了方向,向西山轉折——山坡倏地擋住了去路。我啞然失笑,不知為何。可那一低頭,卻是萬般欣喜。腳畔有兩棵馬泡兒,纖纖弱弱的樣子,匍匐在地,正欲向一棵茶花樹上攀援,令人憐愛至極。五瓣小黃花兒吟吟地開放,特別舒展,十分嬌好。仔細一瞧,藤蔓上已結出幾個小巧的馬泡瓜,瓜蒂上的小黃花雖然萎靡,卻依舊能夠看出曾經的花容月貌。我蹲下身子,用手觸摸帶有絨刺兒的青莖,一陣刺痛,有如被黃顙魚的骨刺戳了一下。我的手頓時縮了回來,而痛感卻在蔓延——這或許是植物的自我保護吧。或者讓你痛,僅僅是為了加深你的記憶。凝望花瓣形、墨綠色的葉片兒,在晚風中輕輕搖擺、翻卷,甚或向我頷首致意。晚霞如鍍了碎金,漫射在形態各異的草木葉片上,唯有此情此境至美,溽夏炎熱頓時釋然于懷。
夜色合圍,山形由青黛而黝黑。城市的光亮,卻步于此。
回家的路上,心思單一,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鄉情中漸漸濃郁的馬泡兒。在秋天到來之際,邂逅馬泡兒,定然是冥冥之力,盡人物之緣吧。大千世界,沒有無緣之物,也沒有寡情之人。俗話說,500年修行,才有今日同渡之緣。何況我們曾經交好,仿佛故人。
被家鄉人稱為馬泡兒的,實乃一種野瓜——馬泡瓜。屬一年生草本,生長時期或周期因地域而異。在沿江南的丘陵地區,馬泡兒萌于春,花于夏,果于三伏,熟于深秋。在農人的眼里,它不過是一種雜草而已,生在地里必然被鏟除而后快。它們只能野生野長在屋角、田埂、灘涂,以至山坡上,才得以安身茍活。
成熟的馬泡兒,黃澄澄的,均勻地分布著經線,有如半透明的燈籠紙映襯出的龍骨。因其嬌小可愛,沁透著清香,除了食用之外,更多的是把玩于掌。或者摘幾個,放在條幾、桌子上,有條件的還可以盛放在碟子里,時日一長,便遠遠地聞著清香,飄忽不定,或濃或淡。文人將此叫做清供,可鄉野里的孩子不懂風雅,只覺著好玩,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合著心意就好。這童年的記憶里,因此除了荒蕪與饑餓,也就多了幾分美好甚或詩意的回憶了。
如果遇到荒年,無論男女老少,當然沒了心情玩弄馬泡兒了。四處尋覓它的蹤跡,也只是為了果腹。運氣好的話,可能在無意中遇到大片的馬泡兒,一摘就是許多。多了不好貯存,送人又覺得不舍。這會兒的鹽就派上了用場。我記憶中腌制的馬泡兒,味道最好的好算是祖母伺弄的。她特別擅長野食之道,不僅是馬泡兒,還有其他,諸如茨菰、馬蘭、薺菜、鴨舌草、扁擔芽等,無不經祖母之手而變成刻骨銘心的鄉野美味。據此我寫過近10萬字的《鄉食記》發表諸多報刊。馬泡兒似乎是個遺漏,今日補齊。
記憶深刻的有兩回。一回是我在雙河小學的瓦窯腹部發現了馬泡兒,因四周荊棘叢生,無人敢越雷池半步。我發現之后,便于每天課間時間悄悄溜入,摘一二,在衣裳上擦拭,慢慢品嘗,實為果腹。因家里糧食緊張,我常常忍饑挨餓,所以,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跟我關系親密的伙伴。后來,衣食足,知禮節,才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還有一回,我在村前的老河灘發現了瓜熟蒂落的馬泡兒,如獲至寶。正在狼吞虎咽時,放水佬榮老頭兒豁然現在我眼前。他說這些馬泡兒是他栽的,專門用來醒酒的。我當然知道這些馬泡兒絕對是野生的,但我和我的家人都怵他,因為他是大隊支書和生產隊長的紅人兒,再加上他是村里的殮尸者,沒人敢得罪于他。他說,你把這些熟了的全摘了,送到我家——快點!我心猶不服,可還是老老實實地遵照執行。回家后,我將此事告訴祖母。祖母告誡我,千萬別惹他——我死了還指望他殮尸呢。
不過,也有人將馬泡兒混同于小香瓜,即鄉人不屑于一顧的“屎兒瓜”。之所以叫“屎兒瓜”,主要是因為人吃了香瓜后,籽兒難以消化,隨糞便排泄,又澆到地里,遇到秋天溫暖的氣候,便萌芽抽苗,漸漸長出藤蔓兒,開花結果,可等到瓜果生長時,氣溫又下降了,長不大了,像馬泡兒一般。事實上,馬泡兒比“屎兒瓜”早熟一段時日,多在中秋之前,而“屎兒瓜”則在中秋之后。中秋吃的秋瓜,一般都是自家地里種植的正宗的香瓜。而小孩子更喜歡在中秋時節摘取馬泡兒,色澤好,香味兒濃郁,食之,雖然有點苦尾子,卻有著香瓜無法比擬的香味兒。因此,它們上不了臺面,只能是孩子們或童心未泯之人私下品嘗的瓜果。
無獨有偶。天氣漸涼之后,我又返回辦公小院。某日,我突然發現一棵水杉樹的軀干上攀附著兩棵馬泡兒,一高一低,努力向上。我狐疑不定——這是馬泡兒嗎?近前一瞧——馬泡兒,一點沒錯!它們是什么時候來到小院的?其實,這是明知故問。如果往年就有,我怎么可能沒有發現——小院里的一草一木,哪有我不知道的呢?想來一定是鳥雀所為,如同“屎兒瓜”一般。我欣喜不已。
秋雨成謎
倘若如常,十月應該是艷陽高照、陽光溫煦的小陽春。可今歲十月,甚為稀奇,連續近月時間,陰雨霏霏,不開天色。每天看天氣預報,不是陰轉小雨,就是小雨轉陰。人稱裹腳雨,壞心情。果不其然。每到之處,怨聲載道。
對于我來講,心里已適應了天氣的反復無常,雖然偶有愁眉不展之遇,譬如出行郊游,不知道帶雨傘還是不帶,有時候出門下點小雨,帶了雨傘,可路途上卻成了累贅;有時候看看天色,以為不會有雨的,自然懶得帶傘,可結果成了落湯雞。可是,陰雨時間長了,我發現家里許多地方都發生了霉變,譬如墻紙、地板等,甚至白色的墻壁也出現大面積的霉斑……這哪是秋天,簡直是梅雨季節!如果再這么不陰不晴的,我想許多人會在這個秋天患上抑郁癥的。我這么說,確實有點矯情了。這算什么啊,也不想想那些起早貪黑的學生,還有鄉間勞作的農工——母親最近多次在電話說,麒麟畈地里的菜全都爛了,真可惜啊。今年的天啊,好奇怪,先是發大水,白浪滔天,連門都出不了;后來是大旱,旱得地裂坼,下什么種子都不發芽;到了天涼的時候吧,又下個不停,都快一個月了,也不見一個好日頭,好不容易長起來的菜,全都漚爛在地里了。
這時候,我才覺得今年的秋雨實在是要不得,對不起人間。可是,天老爺要下雨,你有什么法子?難道你要發揚“人定勝天”的大無畏精神,用烘干機烘干祖國的大地?難道你要用人造小太陽掛滿天空?唉,沒法子。在天地面前,再偉大的人物都是乖孫子。而我們這些草民就是乖孫子的乖孫子。可是并不妨礙我們思索一些問題的,譬如這些年來的天災是不是與人禍有關呢?是不是“科學”發展得太快了,人類的欲望過大了呢?住在地球,想著宇宙,這曾經是詩人的《天問》,而如今的人們不是想象著宇宙,而是在琢磨著宇宙,要去戰勝宇宙,好像哪一天地球真的毀滅了,就可以帶著自己的親人以及小妾逃亡到別的星球上去。
科學是個好東西,但科學發展得過于兇猛,未必還能科學地照應其他方方面面,難免不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破壞,有的甚至是不可逆的破壞。雖然我十分相信科學會給人類帶來美好的生活,我更相信自然的偉大力量一定能夠在漫長的時空里將人類造成的破壞漸漸地修復,可問題是這“漫長的時空”到底有多漫長,我們人類會不會在這“漫長的時空”里提前消亡呢?也就是說,等不到自然偉力修復的時候,人類就完蛋了。一想到這里,我就想自覺地成為一個“反科學”主義者,讓人類“進步的步伐”慢一點,再慢一點。其實,人類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已經足以讓我們好好地享受工作與生活了,何必還無止境地“科學”地開發與利用呢?非得把我們人類開發歇氣、利用完蛋不可?
事實上,人類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奢侈是人類永遠追求的目標之一。今天國人的蠢蠢欲動和欲壑難填足以證明,人類如果沒有共同的道德律的約束,后果不堪設想。事實上,人類的生活完全可以簡單化的,樸素的生活反而有利于我們的生存與發展。當然,我提倡簡單與樸素的生活方式,并非反對科學的發展。因為我知道,沒有科學的發展,就沒有美好的簡單與樸素生活的保障,譬如如何抵御自然災害,如何與自然共處,如何預防病毒感染,如何預防與治療疾病,等等。但我們必須清楚,發展科學不只是為了滿足我們奢侈的欲望與享受。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沒有制約,人心就會無限地膨脹,譬如當下國人的膨脹確實有點瘋狂,簡直像蝗災里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可怕極了!
回到現實,窗外正下著小雨,小院里的三葉草已經沒有什么復活的希望了。本來以為,它們在經歷了夏天那番強大的雨水之后,雖然枯爛十有八九,但我堅信它們能夠在陽光明媚的秋天自我修復。可誰曾想到,秋天照常來了,卻是不一樣的物候。我真的為它們擔心,有時候心急如焚,好像我的身上起了許多潰瘍。
秋雨成謎。面對謎一般的秋雨,或許沒多少人反思過往。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而天象也往往折射出人間的興衰。我們都該反省一下:我做了多少虧心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