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

月下嬋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在每年的農歷九月中旬，陽歷的十月二十三日左右，白色的霜花附在草葉上，土塊上，于太陽下閃閃發光，向人們告知寒冷季節的來臨。從白露至寒露，再至霜降，古人將這類似雪花的冰晶解釋成“露結為霜”。嚴謹的氣象學家用科學的文字告訴我們，露滴凍結而成的凍露，是堅硬的小冰珠，而霜，這六角形的、色白且結構疏松的大自然的花朵，是地面的水氣遇到寒冷天氣凝結而成的，它從未至空中降落。

我的祖父是很少說霜降的，他對于這一節氣的描述是“打霜”。他蒼老虬曲但有力的手在霜降來臨的清晨扶穩犁鏵，將故鄉肥沃的土壤耙得更細、更疏松。為使他懷里每一粒摯愛的飽滿的麥子能夠在大地上扎穩腳跟，他被霜浸濕了褲腳和鞋襪亦不覺得寒冷。

田野里的棉株上附著一層清水霜，日頭還沒有上來，趁著霜氣潮濕，祖父要將雪白的棉花采摘回去晾曬。年幼的我坐在田埂上玩耍，空氣清冷，遠天明澈，一群白鷺撲扇著翅膀在黃豆田上游弋。遠處有一條很大的溝渠，夏日里青蛙和蛤蟆曾經在那里成群結隊地比賽“咕呱”，村里的頑童們下水去摸過泥鰍和小蝦。現在青蛙和蛤蟆都已經冬眠，小魚小蝦也異常地安靜，只有蕭瑟的蘆葦，在秋風中白了頭發。

我伸出手去捕捉一只螞蚱，上次和祖父來時我見過它，它威風凜凜地伏在結了籽的狗尾巴草上。那時它還年輕，穿著綠的衣裳，現在它胖了，變成褐色的一只。我的大意輕敵給了它再次逃脫的機會，它的后腿一蹬，就“嗖”地消失在遍地枯黃的野草叢中了。

霜降的清晨是冷的，在經歷了一段遺忘嚴寒的酷暑，和一段月白風清的金秋之后，這節氣讓人指尖瑟縮，想起即將到來的立冬，然后便是小雪大雪，千里封凍。

太陽出來了，金燦燦的，村莊里有藍色的炊煙，有白色的霧氣仙云一樣繚繞著那些青瓦白墻的房子和靜默的大樹。狗在安寧地吠著，麻雀們嘰嘰喳喳地交談，大雁已經遠行，抬頭去看時，它們排成了小學課本上的“人”字和“一”字。

草葉上的霜花不見了，太陽越升越高，祖父把他的大草帽扣在我的頭頂上。我脫了夾衣，仍感覺炎熱，實在弄不懂這個要胡亂穿衣的季節。

老黃牛甩著長長的尾巴佇立在祖父身邊，十分滿意地看著這耕耘后的田野。它與祖父靈犀相通，仿佛看見破土而出的麥苗，一壟一壟，綠油油地直到天邊。六十多歲的祖父一生都是個農民，二十四節氣里的每一章，于他都是農事。霜降是“時間到霜降，種麥就慌張”，這是播種；雨水是“雨水到來地解凍，化一層來耙一層”，這是耕耘；小滿是“小滿三天粑粑香”，這是收獲。他虔誠地遵循著祖輩們遺留下來的智慧和經驗，將這片不擅于表達的土地用二十四節氣和晶瑩的汗水一同喂養，看油菜滿梢，棉花雪白，大豆滿倉，稻谷金黃。

霜降時節，家里的飯桌上便多了蘿卜。“白菜蘿卜最養人”，祖父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我嘗出那普通菜肴里的清甜，不肯相信霜降是一場改變瓜果蔬菜寡淡口味的魔法，而院中攀上了墻頭將火紅燈籠高掛的柿子樹已經在提醒我，大自然自有它的神奇之處。

要知道，無論一個秋天多么蕭瑟，西風怎樣凋盡碧樹，秋雨落盡梧桐，葉葉聲聲，點滴驚心，而只要有柿子樹，只要看見那高掛在枝頭的一樹紅果，生活便會明艷起來。它們和祖父掛在廊下的金黃玉米棒，和那些串成一長條的紅辣椒一起，變成一個農家小院霜降時節最溫暖又最色彩繽紛的回憶。

祖父告訴我柿有七德，一樹多壽，二葉多蔭，三無鳥巢，四無蟲蠹，五霜葉可玩，六佳果可啖，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那時太小，終日惦記的唯有佳果可啖，其余六德，一一被我疏忽。與我抱了同樣心思的還有屋后那群“呀呀”叫著的灰喜鵲，它們一日看三回地盤旋在我家老房子的屋頂上，那最紅最甜的柿子，每每都被它們搶了先。

每到霜降，祖父爬上高梯將柿子采摘下來時，除了被啄食的柿子，還要額外給它們在枝頭留幾個。我噘著嘴巴表示不解，祖父便笑著摸摸我的頭，跟我說：“霜降過了就是立冬，也要給鳥雀們留些口糧。”

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故鄉的那些鳥兒是否與我的祖父有過交流，也許是我生性淳樸的祖父無師自通著人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道理。

吃柿子是一件極其愜意的事。“紅顏未破饞涎落，油膩香甜世上無”，這詩句沒有半分夸張。在某個霜降后的日子，祖父從竹筐中拿出“做”好的柿子，所謂做，只是將柿子和蘋果儲藏在一起，等上一些時日，待柿子里面的澀味去盡。那紅通通的、軟乎乎的、徹底成熟的柿子，被揭掉一個口子，然后我便湊上去，輕輕嘬吸。蘇軾說：“色勝金衣美，甘愈玉液清。”孔平仲說：“為柿已經美，嗟爾骨亦柔。”那一口清涼的、綿軟的甜蜜，“入口頗相投”地滋潤著我在晚秋干澀枯燥的肺腑。

祖父的故事里曾經救過明太祖朱元璋的柿子樹被封為凌霜侯，它們在光陰的長河里年復一年結著紅瑪瑙似的果，它們和我老家院子里的柿子樹一樣，將山地、丘陵、平原、河灘、房前屋后、田野山谷，每一寸土地都映照通紅，鍍上幸福與希望的光。

論起霜葉可玩柿葉并不是極品，妙在它大，橢圓形的葉子，革職，斑斕光潔。唐人鄭虔，日取紅葉學書，歲久殆遍，終成玄宗御筆所封的“鄭虔三絕”。《尚書故實》里的故事，鄭虔用的，便是柿葉。

故鄉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楓樹，長在張大爹家的高臺子旁邊，祖父小時那棵樹便在，到我小時，它依然在。霜降時，滿樹紅葉，我與伙伴們多去撿拾，我們都叫它雞公樹。杜牧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幼時霜降的日子里，我們三五成群地在樹下嬉鬧，比誰的葉子更紅，誰的葉子更好看。秋日的陽光如碎金，遠空里白云悠悠，風攜著紅葉翻飛，木葉清香縈滿肩袖。后來我看過許多的紅葉，它們既香且美，但許是年幼的我曾經滄海，獨有老巷子里的那一株，它是我年年霜降時節紅葉如火的鄉愁。

陶淵明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不知道這位大隱士采的菊花可是那種氣味清苦植株強健在鄉村隨處可見簡直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菊花。那小朵的、單瓣的、一叢叢在房前屋后田間阡陌上盛開的野菊花，它像鄉野的農人一樣淳樸。“要用圍欄和花圃搭起來的菊花大多朵大如斗，供人欣賞，香氣和藥效便大打了折扣。”祖父教我背古詩，和我講菊花，他尤為青睞的卻是鄉下最不起眼的那種。

霜降節氣還緊鄰著一個九九重陽節，登高，賞菊，佩茱萸，吃糕，喝菊花酒，那些久遠的日子，白色霜花無聲覆蓋萬物又在陽光下悄然隱退的日子，祖父都牽著我的手一一度過。

想來沒有哪一個節氣能夠像霜降這樣清涼高遠，令人想到湛藍青瓷的長天，想到細成一線的流水，想到又圓又涼的秋月，想到菊花的黃，楓葉的紅，想到白云深處夾雜著雞聲與犬吠的村莊。柿子紅了，祖父倒一盞菊花酒，麥子種完了，他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夾一粒花生米，喚我的小名，而我并沒有趴在他的膝頭……

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蟄蟲咸俯。這是霜降三候。豺狼將捕獲的獵物先陳列后再食用，大地上的樹葉枯黃掉落，蟄蟲在洞中不動不食，垂下頭來進入冬眠狀態中。

我是祖父這棵老樹身上掉下來的一枚葉子，輾轉在人生的二十四節氣當中。重陽登高，佳節團圓，霜降里西風走過，聲聲都踩痛我思鄉的弦。

有時候霜降是許多年前聽過的那首《晚秋》，傷感的音樂和那句開頭的“在這個楓葉飄零的晚秋”，有時候霜降是張繼那首流傳千年的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有時候霜降是夜里的一場長夢，輾轉間，“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而我是他懷里的囡囡，看他焐暖我轉身，牽著牛，扛著犁，漏夜出門。他說打霜了，要趁著好天氣種麥子。霜花晶瑩，歲月如流，而我再沒有機會，叫他一聲：祖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