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流水經風，后會無期

邴格格

“我可能是喜歡你，你要是喜歡我我也不介意，你要考上我喜歡的學校等著我。好了我說完了你不要說話了聽歌。”

我一臉蒙圈地坐在他身邊不敢看他，甚至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夏日的晚風帶來汽車駛過的余音，充斥的都是別離的氣息。

part 1

我很喜歡你，像星辰奔波過億萬暗夜，才遇見你。

“高一（2）班查一明同學，請馬上到學生發展指導處。”廣播打斷了我迷迷糊糊的睡夢，心想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霉鬼被老關揪了去，中午午休時間這么長，指不定被罵多長時間。還暗暗有些納悶：學生發展指導處明明是我常去的地方啊，怎么最近沒有人傳我覲見？

兩分鐘之后萍姐尖銳的聲音從廣播里傳出來：“魏子揚，馬上到學生發展指導處。”連年級班級都不喊，好像全校都知道魏子揚是我。

得嘞，是禍躲不過。于是我這么元氣的少女在死一般的靜寂中推門走出教室，還不忘對那些注視著我的同學們報以燦爛笑容。

早知道在這里遇見查一明，應該好好梳梳頭發的。這是我進教導處的第一反應。

男生笑得燦爛，秀氣的金框眼鏡恰如其分地掩抑住眉角的傲氣和若有若無的憂郁氣息，跟班里那些學霸滄桑臉很不一樣。

查一明，charming（迷人的），想著，竟然在萍姐這種更年期資深女教師面前笑起來。

“魏子揚！”萍姐的臉開始繃起來，胳膊開始架在胸前，高跟鞋開始跺地面了，帶著一副對我已經仁至義盡的態度。“說說吧，昨天晚上出校門干什么去了？”

“取個外賣。”我并不在乎她說什么，反而很想知道老關在辦公室另一邊跟查一明在說什么。

“不可能！”萍姐坐進椅子里瞇著眼盯住我。像什么呢？像一只鷹吧。還有點像孫紅雷，很小又很犀利的眼睛。“你跟校外什么樣的人聯系，以為老師什么都不知道吶？”

知道還問我。搞笑的是，在校外訂外賣其實屬于很嚴重的情節，在我這卻篤定不可能，好像我一惹麻煩都應該是天大的麻煩一樣。

我也很委屈啊，盡管是惹過不少麻煩，但我昨天真的只是取外賣的。

一陣不清不楚的糾纏加上語重心長的教育后終于被放回教室，走廊里偏偏又遇到了在我之前上樓的查一明。

他從樓梯上看著我，毫不掩飾地笑了一笑，可能是嘲笑，管他呢。

他笑起來真好看。

part 2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好學生的，盡管從小到大打過架罵過人大馬路上丟過人，盡管名聲在外而老師名單里攥著的頭號人物也一直是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能靠著自己的聰明美麗善解人意和同學打成一片。

“喂喂喂我跟你們講啊，今天在學生發展指導處見到那個查一明了，簡直——我學習不好找不出形容詞。”當天晚上回寢室后我盤腿坐在上鋪抱著枕頭開始少女心泛濫。“而且我上樓看見他的時候他還笑了來著，肯定是被我的美貌與智慧打動了。”

“子揚，做人還是應該認清自己，不能太自戀。”室友聯合起來勸諫。這種勸諫我從來不聽。

可是反正已經這樣了，干脆發展下去吧。于是和查一明在學生發展指導處不期而遇的第二天午休我逮到了倚在一樓欄桿上拼魔方的查一明。

“哎呦居然會拼魔方，”我叼著棒棒糖在樓梯口看著，“你拼不過我。”

查一明抬頭瞥我一眼，睫毛上映著午后的陽光晶晶發亮。“魏子揚。我在初中就知道你了。”

嚇得我棒棒糖都掉了，心里還暗暗驚嘆自己的名聲難道已經傳到初中去了？

查一明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虎牙像小貓崽一樣。“咱倆是一個初中的。”

“那你開學之后不立馬來認親？”不聊不知道，一聊嚇一跳，“別人可都是剛來學校就忙著找親學長學姐。”

“……我怕影響不好。”他撓撓頭發。

“為什么？”

“……他們說你不是什么好人。”

我瞪圓了眼睛直盯盯看著他，沒有失落沒有怒火，只是覺得他好看。“那你覺得怎樣才算好人呢？”

查一明停住魔方瞥過來一眼，眼睛機靈得像一汪水一樣。

“其實我覺得你沒有看上去那么……哦，你比看上去要正經一點。”

“難道你以為我不正經？”我覺得好笑。

“我昨天看到你跟萍姐交戰了——女人真是可怕。”

“可她昨天是真的冤枉了我呀，真理。”

“可我還聽說你用開水澆死過老關的蟹爪蘭。”

“誰讓他沒收我新買的娛樂雜志——這是正義。”

查一明竟然真的笑了出來。

“真理與正義的化身，學姐學姐，難道你是水兵月？”

我也傻了吧唧地跟著笑。查一明的笑容，無添加無污染無公害地很有感染力，純凈又神秘。完了完了，沒想到我天不怕地不怕一世英名要毀在花癡病上。

查一明，我好像很喜歡你，像盛夏蟬鳴無數，樂此不疲。

part 3

原以為查一明是我一世英名的一代接班人，在我之后會成為學生發展指導處的又一常客。直到新生入學會我才知道，查一明不是被老關揪去面壁的，而是被選為新生代表發言。

“厲害了我的弟。”

他傲嬌地翻了個白眼。“誰像你啊過得一塌糊涂的天天就知道笑，整個樓層滿走廊都是你魔性的笑聲。”

“查一明，”我對于這種鄙視出奇冷靜，“咱倆好像不是同一個樓層吧。”

反駁無效，我還是遭到了查一明的蔑視。

不是同一個年級，他又是走讀生，我和查一明沒有太多見面的機會，偶爾在走廊操場打個照面就夠我想好幾天。室友賀欣故作感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古代紅顏能傾城了——你這么，呃，法力無邊的人都被紅塵所困，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無欲則剛呢……”

賀欣是語文課代表。很稱職，像從古代穿越來的一樣，滿嘴胡話。endprint

聽說查一明參加了英語社，一個每周六以練習英語為借口給我們放英文電影的社團。于是心一橫，我也去。

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在最后一排。查一明倒數第三排，有一個很好看的側臉。我這輩子聽的英語都沒有那天聽的那么多。而在我雞犬不寧的高中生活里，那是唯一一次去英語社。那天放的是迪斯尼的電影，《瘋狂動物城》。打死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全程盯著漢語字幕看完的電影。

看完電影心里有種很不爽的感覺，既沒有得到質的飛躍，也沒有和查一明說話，很不劃算的一天。早知道還不如在教室看小說，越想越氣憤，在走廊里一頭撞上查一明。

“啊哈哈哈我剛才看電影的時候就看見你了，臉擰巴成那樣一看就是聽不懂。”

“我難道沒長眼睛啊？聽不懂還看不懂嗎？”

“那你看懂什么了？”

我翻了個白眼撇撇嘴，“一只兔子和一條狐貍在黑暗的動物社會中的狗血愛情。”然后很無賴地看著他，“這年頭連動物都要虐單身狗。”

“誒誒誒你難道不能從里面看到一點正能量的東西嗎？！真是心里想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你看到的是不是除了人心復雜就是虐單身狗啊。”

好像我是個憤青一樣。

可他還沒完，一本正經訓話的樣子像是從老關那里學來的。“我說你什么時候能改改自己身上的邪氣？”

“天生的改不了。”

“你能不能別沒事就罵人？”

“那不是罵人，是我的語氣詞。”

查一明流露出很嫌棄的樣子，說我這種學姐簡直有辱他的名聲，我揚言要揪著他耳朵把他扔樓下去，就在那個第一次聊天的一樓欄桿旁。

“查一明，你能不能別挑我毛病？”

“是查（zhā）不是查（chá）。”他仍然在這個明媚的下午玩魔方，我送的終極變態版八面體魔方，只有我拼得上。

“我當然知道，可是那樣你就不是charming了。”

“是嗎？”查一明突然把臉湊過來狡猾地眨眼睛，“可是我還有美麗的心靈。”說得好像誰的心靈不美麗一樣。

誰知人家下一句就是：“哪像你‘金玉在外敗絮其中，長得這么好看內心那么猥瑣。”

“喂喂你敢再說一遍？” 才發現查一明是個老司機，以前還以為高一的顏值擔當多天真傲嬌，身為學姐維護尊嚴還是要反擊。“不是說‘心里想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嗎，那你也不怎么樣啊。”

“可我看到的是你啊。”查一明說完揚長而去，留下我在一樓走廊的人群中凌亂。

Part 4

高三下學期的時候整個年級像有幽魂惡鬼附身一樣，擴散著一種很壓抑很緊張的氣氛。班主任每天早晨領我們喊那些斗志昂揚的口號，每天發一張又一張帶著油墨味甚至有的還發熱的卷子。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如果我把這些卷子都做完了，高考這道坎兒還不是一下就跨過去了，那我得是一個多逆天的人物。

于是一時沖動，竟然開始想學習。

你經歷過那種一時興起想要力挽狂瀾卻發現無力回天的絕望么，就像你在冬天的半夜被凍醒發現窗是開著的一樣，你心想只要關上窗就能暖暖和和地睡到天亮了，可是走近才發現窗已經凍住了。你怪自己前一天晚上怎么沒有及時關窗，可是來不及了，凍著吧。

我從來沒那么深切地體會過。模考從物理第一道選擇題開始不會，直到別人客觀題全寫完還是不會。老師定時定點地點我名談人生談理想，給家里打電話又很怕聽他們在那邊一直一直小心翼翼地嘆氣。我想，完了。

人總是容易在情緒化的時候走一條錯的路，于是當天晚自習我沒有上。我想，我在校外還有一群朋友。

“子揚，大不了咱們兄弟姐妹的，還不能養活你？”

聽過很多遍，這種空洞蒼白非主流的誓言就不再感人了，甚至不如查一明劈頭蓋臉的數落和嫌棄。那天晚上聊了什么不記得，只是在學校晚自習下課鈴響準備蒙混回學校的時候很不巧地在街角遇上了查一明。恨不得抽死自己：走讀生寥寥幾個，怎么忘了躲。

“你干嗎去了？”低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像我爸訓我的場景。

惱羞成怒地抬頭看他，卻發現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像什么呢，像只狐貍，狡黠而尖銳的目光讓人心里發忤還不如萍姐那只鷹。

“……你別拿眼睛看我。”

“那拿什么看你？”他竟然笑，隱隱約約露出虎牙尖兒，“我這么英俊瀟灑善解人意的大活人在學校里，你眼睛瞎嗎？”

等等等等這話又是什么意思？！本想做出個驚訝的反應，鬼使神差眼淚刷刷掉下來，在黃醺醺的路燈下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斑。“你管得著嗎你——再不回學校我就進不去了。”

“不是我說，有你這么自暴自棄的嗎？長這么好看怎么一說話跟女流氓似的！能不能表現出一點積極向上的情緒少一點頹廢，對你自己的生活稍微負責任一點兒——”

“查一明，我明年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我其實很喜歡你，像蜉蝣蜷縮起所有觸角，小心翼翼。

睫毛垂了垂，查一明那雙眼睛彎起來。“不一定噢，萬一明年我上了大學我還能碰到你呢——我還沒煩你，你就開始想甩開我啦？那以后誰罩著我啊。”

“咱倆不可能考到一個大學去。”

“你考好點不就完事了，只要不出一本，我跟著你報志愿也行——哎哎哎哎你哭什么啊，不能討價還價啊這標準已經最低了……”

我怎么可能再見到你呢。我們才不過這么一點時間相遇，像夏日天幕漸青，一息即離，不敢談再見的可能性。

可是我一狠心還是抹掉了眼淚，一跺腳喊道：“媽的，不就上個一本嗎，讓你看看什么叫智商！”

查一明離我很近吧，喘息聲就在我頭上。他是在笑吧，是不是還露出尖尖的虎牙。

本來還可以多停留一會兒的，偏偏那群朋友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像一堆六百瓦的大燈泡。“哎，子揚！”我又想一耳光抽死自己：當初為什么結識這么一群人。

查一明跟他們對視了一秒，又跟我對視了一秒，推推搡搡把我推進學校。“告訴你們，魏子揚從此以后沒有了，別他媽再找她了！”

Part 5

這座一度使我痛絕的校園，如今卻漸漸給予我莫大的安全感。傍山，槐樹在這個季節悄無聲息地怒放，槐花的香氣濃郁地從山間彌散下來，整個校園浸滿了隱隱約約的、甜絲絲的清淡味道。

“……咱倆非得在這聽歌？大晚上不覺得詭異嗎？”

查一明是被我硬拉著翻墻出來的，沒有理他，我拉著他在路邊坐下。還有三天就高考了。想想我這樣的學生，跌跌撞撞熬過了高三，如今總得給青春留個轟轟烈烈的收尾吧。

“查一明，你難道就不好奇我為什么當初死乞白賴非要認識你？”

“因為我帥啊。”

“……好吧是這樣。” 世界上竟然有他這種誠實卻不要臉的人。“可是——”

呼吸到一半很尷尬地停住，查一明正極其光明正大將我的耳機分到他那里。“我可能是喜歡你，你要是喜歡我我也不介意，你要考上我喜歡的學校等著我。好了我說完了你不要說話了，聽歌。”

我一臉蒙圈地坐在他身邊不敢看他，甚至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夏日的晚風帶來汽車駛過的余音，充斥的都是別離的氣息。

趙雷有些啞啞的聲音靜靜地漫出來。是我一直喜歡的歌，單曲循環一整夜的歌，只是當時還沒有流行。

“……讓我掉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讓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溫柔。余路還要走多久，你攥著我的手……”

帶不走的，只有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