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星袁蒙沂

過去的歲月在我們心中沉淀，形成一條經久不息的河流。散文《十年》，展示出身有殘疾的老大對生活的向往，對愛情的執著，尤其是那位深愛他的姑娘，十年矢志不渝，所有愛和夢想聚集在一場婚禮上，讓人感動。東營詩人馬行，其詩曠達、精微，中國遼闊的山河，是他書寫不盡的詩行。

等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后，我的眼睛稍作停留，就再也不忍繼續看下去了，把頭扭向一邊，看周圍參加婚禮的人群涌動，看禮炮留給天空的碎碎繽紛！

就像當初在一起讀書時一樣，穿著新郎裝的老大從容地移動夾在腋下的雙拐，到月臺跟前，先是背對那兩階水泥臺階。在拐杖的支撐下，用力一蹬雙腳，雙手使勁一按夾緊在腋下的雙拐橫棍，腰部一緊一抬，屁股隨即上送，兩只腳就輕輕地停到第一個臺階上。再先以雙腿和其中一根拐杖作支撐，將另一根拐杖移近，接著并近之前那根。重復上面的動作，老大又退上第二個臺階。這個過程，我看與不看心里都矛盾。嫂子雖已懷孕四個月，但若非老大雙腿有殘疾，這些遠道而來的兄弟，不可能讓他們這么輕易就入了洞房。

看慣了鬧洞房的熱鬧，同樣是在有著這樣習俗的農村，竟然沒有一個人去鬧，哪怕象征性地鬧上一鬧。面對這樣一場沒人嬉鬧的婚禮，我的心里竟然很不是滋味。一聲聲祝福，替代習慣了的肢體推搡。這一幕，老大整整等了十年。

年初我還和妻子嘀咕，怎么至今沒來電話呢？到底什么時候結婚？難道又出了什么變故？這話也就私下聊聊，我是沒勇氣給老大打電話的。問他什么時候結婚是前幾年常有的事。最近三兩年我不敢再問，既怕遙遙無期老大傷感，又怕問不出結果尷尬。

當我已經適應了老大婚期的一再推延時，四個月前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老大說五月七日結婚，讓我準備參加婚禮。那段時間工作正忙，但不管多忙，一定要參加。我絲毫沒猶豫，嘴比心還快，一口答應下來。跟誰結婚？還是以前那個？我不好意思問，告訴老大發張婚紗照過來欣賞，實是怕認錯新娘。中午把老大結婚的事跟妻子一說，她竟然也想去，這面子給的真夠足的。妻子平時最不愿意摻和這種事，老大離我們這么遠，她居然要參加，確實難得。婚禮定在周日，妻子說不光我倆去，把兒子也帶上。

老大姓朱名秀剛，是我在醫學院讀書時同宿舍住了三年的兄弟。當時宿舍里一共六個人，他年齡最大，故一直稱呼“老大”。不過，他倒是像極了兄弟姐妹間的老大，畢業后，很多問題，凡涉及到一個宿舍兄弟的，他儼然還是一副老大哥的派頭。

最怕出門開車，可最后我還是做出駕車前往的決定。周六上午帶上妻兒，打開導航，繞道朝新汶趕。不熟悉路，一路被導航牽著鼻子，在幾條省道之間來回岔路。到新汶時，已過中午十二點。沒接受兄弟請客的邀請，接上他們匆匆趕去萊蕪。老大提前預訂了房間，我們先拿著房卡去歇息。稍晚，老大和嫂子到酒店接我們，陪我們吃了萊蕪特色炒雞。參加婚禮的大學同學來了不少，等聚齊，已近晚上十點。

次日早晨五點一刻，當年同宿舍的兄弟一起，驅車去老大城郊的老家參加婚禮。司儀的口才很好，在不大的農家小院里，很煽情地主持了一場簡單而動人的儀式。正式儀式，在一家四星級酒店舉行。當婚禮舉行到新娘拋花環節，漂亮的新娘站在臺上，突然舉起手中的花束，當我們都認為她要拋時，她卻把話鋒一轉拒絕拋出。滿含熱淚的新娘抱歉地說，不準備拋花了，而是要把花送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老大的小妹妹。小姑娘上臺接過花束后，面對眼前的嫂子一直哽咽不止，萬千話語都被濃濃的情感洇透。臺下眾人，連很多男士都在嘩嘩流淚。

在這樣一個盼了整整十年的婚禮上，信賴、堅持、期盼、爭取、陌生、熟悉，兩個人及兩家人走過了多少個陰雨晴空，經歷了多少次風霜雨雪！一路走下來，站在幸福的婚禮殿堂上，任誰的話都難說得囫圇，更別說是親歷了整個情感歷程的老大的親妹妹。

老大與嫂子的愛情，經歷了漫長的十年。十年前，老大就到了結婚的年齡。每拖后一年就是晚婚一年。從二零零七年到二零一七年，在這十個年頭里，經歷了多少坎坷和攔阻，不是十年的漫長本身就能過度、抵消和說明的。

因為疾病落下殘疾，一個原本非常優秀的年輕醫生，邁過無數道坎坷之后，才把心愛的姑娘迎娶回家。老大的數度哽咽、新娘的滿臉淚花、老大小妹的失聲抽泣，臺下眾人的一雙雙淚眼，已然是在無聲地回顧與訴說。

十年前的一天，老大去濟南市立五院附近一家羊湯館吃飯。因拄著雙拐落座困難，一位俊俏的姑娘幫他搬來一個高木凳，像歡迎所有顧客那樣跟老大寒暄幾句便忙去了。

其實，在老大進羊湯館前，那姑娘就被他“晃”了一下。當老大站到羊湯館門口時，姑娘無意間瞥到他。仿佛有一道電光，突然從晴空照下，而拄著雙拐的老大，瞬間從熙攘的鬧市里抽身到灑滿輝光的舞臺中央。一切都靜止了，只有一個帥小伙站在聚光燈下。短短幾秒鐘，第一次照面，老大便住進姑娘的心房深處。而姑娘的漂亮開朗，也一下子揪住了老大的心神。

老大第二次去羊湯館時，不常到店里幫忙的姑娘恰巧又在。有了第一次碰面時內心的共鳴和奇妙感覺，第二回已然熟了。姑娘剝開一個橘子，遞給老大。臨走，老大告訴姑娘家中有不少書刊，改天拿兩本給她看。又去羊湯館，姑娘果然在。看到遞過來的雜志后，姑娘送給老大一個朦朧派玉雕，像只寓意健康長壽的小烏龜。拿了姑娘的禮物總得回贈吧，老大就專門為她挑選了個玉貔貅的手串，在下一次遇見時，送給小姑娘。

那時姑娘剛畢業，偶爾到爸媽的飯店幫忙。她跟老大的交往露出端倪后，隨即被安排到濟南機場上班。本想著距離遠了，他們的交往會斷。有十多歲的差距，又雙腿殘疾，這樣的婚姻父母肯定不會答應。交往一個月時，姑娘直截了當問，你還敢繼續吧？老大立即回答“敢”，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于是，他們的愛情正式轉入了地下活動。

再謹慎，也會有破綻。交往再次被發現后，姑娘毅然斷絕了和爸媽的聯系，不見面也不接電話，長達一年半之久。工作之初，老大租房住。姑娘跟他交往受阻后，就另租了一套房子，搬離到了別處。

但在姑娘和家人鬧矛盾那段日子，老大依然續租著原先的樓房，只是租而不住。他怕姑娘的爸媽不見了女兒擔驚受怕。姑娘家的羊湯館，就在老大最初租住的那套樓房小區旁邊。雖然不聯系，但老大明白只要姑娘的父母能經常見到他，就知道女兒還沒走遠，就會安心。為讓老人家放寬心，老大把那處租屋當成午休的地方，一直租用著。

有一天，姑娘的父親找到老大，送來一些熱乎乎的豆腐卷讓他吃，告訴他剩下的帶給女兒。豆腐卷，魯西南稱花卷，是一種很費工時的面食。老大把花卷交給女友時，只吃了一口，她就眼淚嘩嘩地哭了。然后，冰凍的關系逐漸回暖，雙方父母開始見面。

婚禮上，老大飽含深情地注視著嫂子，敞開心扉告訴她，“陪伴是一生的相守”。嫂子則用一個無比深情的、迅雷不及掩耳的吻，一個恰逢其時、習以為常的擁抱，緊緊地，長久地回應了之后所有的表達。

那個吻，吻得香，吻得甜，吻得長久，又一次濕潤了、模糊了、沉默了、暫停了臺下所有人的雙眼，還有聽得見“砰砰”心跳的時間。

大風（外兩首）

馬行

塔里木，大風分兩路

一路吹我

另一路躍過輪臺，吹天下黃沙

祁連山

風在勘查，水在游走

這祁連山啊，可是一只大鳥在棲息

廢棄的廠房內

木板床一張挨一張

勘探工人一個挨一個

號響，熄燈。當月光失眠

所有山峰，連同整個黑夜，整個西部

也在失眠

上帝還在遠方

我坐在木板床上，想一個上海女子，想她胸前

系著的小絲巾

而夜空中

劃來的，是流星

我就是黃河的支流

我生在黃河邊，長在黃河邊

四十多年來，我一直是黃河的一部分

我的速度，是天空東傾

我的波浪，是蘆葦、羊群、奔馬、雄鷹

我的上游，是祖父的微笑，祖母的琴聲

我的下游，是大風和云朵在渤海灣與帕米爾

高原之間，來回游蕩

夕陽西下，我坐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聽任

一座座干渴的沙丘

從我身邊依次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