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黑頸鶴

孔德軍

圖片上的它

與黑頸鶴結(jié)緣歸因于我的工作。大學(xué)時期，我受研究鳥類的動物學(xué)老師的影響，毅然決定考取鳥類學(xué)專業(yè)的研究生，于2005年進入中國科學(xué)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從事鳥類方面的行為生態(tài)與保護生物學(xué)研究。由于當(dāng)時我導(dǎo)師的課題之一即是黑頸鶴的相關(guān)研究，所以我才接觸到了伴隨自己研究生涯的美麗物種——黑頸鶴。

同多數(shù)人一樣，起初我對于黑頸鶴一無所知，覺得它應(yīng)該是一種像極了丹頂鶴的大鳥。而丹頂鶴多以美好的形象出現(xiàn)于傳統(tǒng)文化和繪畫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小時候窗簾上的幾只仙鶴站立于青松之上，即“松鶴延年”。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明白了松鶴延年僅僅是承載了人們對健康長壽的期冀，而并非真實反映其生物學(xué)特性，鶴類實際所處生境與松林相去甚遠。但這些仍然給我傳遞了一個重要信息：鶴是神圣的、高貴的，是一種具有美好寓意的符號。

進一步認識黑頸鶴，是我入學(xué)后課題組門板上一張印有美國國際鶴類基金會（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ICF）會徽的鶴類貼紙：張開雙翅的鶴在流動的濕地上舞蹈。于是我對鶴類有了最初的生物學(xué)認識：鶴與濕地。這也更正了我小時候?qū)Q類的認知：鶴生活于濕地，而非松林（注：世界上共有鶴類4屬15種，廣泛分布于除南極洲之外的各個大洲。其中，僅有分布于非洲的、體形相對較小的黑冠鶴與灰冠鶴可在樹上棲息，其余鶴類皆主要棲息于濕地環(huán)境）。細觀ICF貼紙中鶴的形象，可發(fā)現(xiàn)其具有長長的嘴巴（鳥類學(xué)中稱之為“喙”）、脖子（即鳥類的頸部）和腿（鳥類的脛腓骨和跗蹠骨）。這“三長”的特點，也是以鶴類為代表的一類鳥的標配，這類鳥稱之為“涉禽”，即涉水生活的鳥。長長的雙腿可立于淺水之中，涉水而棲。長長的脖子有助于擴大出擊范圍進行捕食。長而尖的喙部則有助于捕捉或刺穿獵物。涉禽主要棲息于濕地之中，其身體結(jié)構(gòu)與生活環(huán)境具有高度的適應(yīng)性。此時，之于我，鶴也具體了許多，形象了許多。

望遠鏡那端的黑頸鶴

真正開始了解黑頸鶴，始于碩士研究生的調(diào)查期間。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時刻。

2006年10月22日，我隨保護區(qū)的3位工作人員第一次來到云南昭通大山包黑頸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經(jīng)過兩天的等待，終于迎來了盼望已久的黑頸鶴。那是下午4點左右，一聲響亮的鶴鳴劃破天際。“鶴來了！”在保護站中的我們4人一下子都從凳子上跳起來。他們3人拿望遠鏡在門口確認完后就回去了，而我因為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活生生的黑頸鶴，所以興奮異常，一路小跑進入觀鶴屋，用望遠鏡細細打量這大海子濕地中的美麗生靈。通過望遠鏡和觀鶴屋窗子的玻璃，我看到4只體形高大、黑白兩色的大鳥立于湖邊的淺水之中。其中兩只飲水之后便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顯然經(jīng)歷了7個月的闊別后對這片經(jīng)年越冬的家園還有一絲警戒與陌生，尤其是它們這次還帶來兩個新成員。

這便是黑頸鶴了，說是長得像大熊貓一樣也確實可以接受。因為成年黑頸鶴全身羽毛都是像大熊貓一樣的黑白兩色，整個脖子上三分之二基本全是黑色，僅在眼睛后方有一小塊白斑，這也是它們被叫做“黑頸鶴”的緣由。它們整個身上全是均勻的白色，間雜些許黑褐色羽毛，站立時隱約可見黑色的尾巴以及覆蓋其上的黑色三級飛羽。雙腿亦是均勻的黑色。飛行時，黑頸鶴會露出全部黑色的飛羽。若非要找出點其他顏色，那便是黑頸鶴頭頂上鮮紅的頂冠了。頂冠實為紅色的皮膚裸區(qū)，布滿毛細血管，在求偶繁殖季節(jié)尤為鮮艷。另外，仔細觀察黑頸鶴的眼睛會發(fā)現(xiàn)，其虹膜呈亮黃色，這讓黑頸鶴的眼睛顯得格外有神，甚至還會讓人覺得有點“兇”。

在這4只黑頸鶴中，只有兩只呈現(xiàn)出上面描述的黑白兩色，而另外兩只顏色暗淡了許多，并沒有典型的黑色脖子，而是不顯眼的褐色；體羽也沒有過多的白色，而是呈斑駁的棕褐色；體形也略小。這是黑頸鶴的幼體。說其為幼鶴，主要出于兩方面的考慮：其一，其年齡確實較小，黑頸鶴通常每年5月繁殖產(chǎn)卵，6月幼雛出殼，10月末到達越冬地的幼鶴僅有4月齡左右。其二，此時越冬期幼鶴的聲音仍然是柔弱的哨音，且多顫音，聽之令人心生憐愛。而成鶴叫聲為洪亮的“咕嘎”聲，所謂“鶴鳴九皋，聲聞于野”，雖遠可聞。通常黑頸鶴會在越冬末期，即每年4月份左右聲音發(fā)生轉(zhuǎn)變，就像人類少年時期的變聲一樣。黑頸鶴的變聲通常會伴隨著體羽向成鶴的轉(zhuǎn)變，此時的黑頸鶴可稱之為亞成體，即外形和聲音已經(jīng)與成鶴別無二致，但還未性成熟，未配對。

至此，我終于得見黑頸鶴的真容了。

集群生活的它們

我對黑頸鶴的全面認識，開始于其越冬季，即每年的10月末11月初，至次年的3月末4月初。黑頸鶴在越冬地度過大約5個月的時間之后，來年春天返回青藏高原的繁殖地。

黑頸鶴為晝行性的鳥類，也像人類一樣執(zhí)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行為節(jié)律。

每天天未亮，大山包保護區(qū)大海子湖邊夜棲的黑頸鶴群體便開始蘇醒，家庭鶴個體間低聲咕噥的通信聲和配對鶴之間嘹亮的齊鳴聲打破如鏡的湖面。

緊接著鶴群陸續(xù)醒來，大海子的上空變得嘈雜起來。它們開始展翅、伸腿、理羽、踱步、鳴叫，適當(dāng)?shù)臒嵘碇蟛糠助Q群開始起飛。通常都會以家庭為單位（兩只成鶴攜帶0-2只幼鶴）或5-20只的群體飛離夜棲地。

飛離夜棲地是為了尋找食物。保護區(qū)黑頸鶴棲息地水庫周邊的沼澤、草甸和大量的耕地為黑頸鶴提供了豐富的食物資源。研究發(fā)現(xiàn)黑頸鶴日間主要的覓食地仍是以耕地為主，它們對耕地的利用率可高達60%-90%。主要原因是耕地中殘留的作物種子和土豆，能夠為黑頸鶴提供更多的食物，也更方便它們?nèi)∈场：陬i鶴冬季70%-80%的食物組成也是耕地中的谷物，另外，膨大的植物地下莖也為黑頸鶴提供了重要的食物來源。黑頸鶴白天通常會有兩個顯著的取食高峰，主要集中于上午9-10點和下午3-5點。而中午12點到下午2點之間，黑頸鶴也有午休的習(xí)慣，會聚集在夜棲地周邊的沼澤草甸中理羽、飲水和睡覺。

黑頸鶴每日的行為活動除了覓食和休整外，另一個主要行為便是警戒。雖然黑頸鶴自然天敵較少，但它們?nèi)匀槐３种欢ǖ木涠取＞湫袨樵斐傻臅r間損失，黑頸鶴會通過擴大群體數(shù)量來彌補——群體越大，平均下來每只鶴警戒的時間越少，可以獲得更多的覓食時間。endprint

下午的覓食高峰過后，黑頸鶴會陸續(xù)返回共同的夜棲地休息。共同夜棲的好處是可以使群體內(nèi)部保持較高的溫度，以抵御夜間的低溫，同時還更容易發(fā)現(xiàn)潛在的危險。

夜棲時黑頸鶴仍會選擇湖邊的淺水，這是由于水中較高的比熱容有助于保持更高的溫度。鳥類的羽毛可以起到保護、偽裝、感覺與保溫的作用，外層的正羽主要起到保護作用，內(nèi)層的絨羽主要起到保溫作用，而中間間雜的纖羽則能夠感知觸覺。為了最低限度地減少身體熱量的流失，黑頸鶴還會將無羽毛覆蓋的腿蜷縮起來置于腹部羽毛之下，呈單腿站立姿態(tài)。同時將脖子彎曲，把散熱較高的鼻孔和喙插入翅膀之下。黑頸鶴這種集群夜棲的行為與夜棲的姿態(tài)有助于其度過漫漫

冬夜。

大山包的人與鶴

我的主要工作地點——大山包黑頸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位于云南東北部的昭通市大山包鄉(xiāng)境內(nèi)，總面積為1.92萬公頃，為黑頸鶴東部種群重要的越冬地和遷徙停歇地，每年越冬黑頸鶴數(shù)量為800-1100只。保護區(qū)內(nèi)還生活著近2萬名村民。

保護區(qū)為云嶺烏蒙山系的五蓮峰東部分支，境內(nèi)海拔3000-3200米。氣候冬寒夏涼，氣溫較低，年平均氣溫僅為6.2℃，冬季最低氣溫可達零下16℃。較高的海拔和較低的溫度對所有生物而言都是一種

挑戰(zhàn)。

由于海拔高、溫度低、土壤貧瘠，很多作物在這里都不能正常生長。當(dāng)?shù)匕傩罩挥锌糠N植一些蕎麥、燕麥、土豆和蔓菁來維持日常的生活，而黑頸鶴有時還會給這樣慘淡的生活制造些許麻煩。

黑頸鶴是一種雜食性動物，除了取食沼澤濕地和草地中的魚蝦、蟲子和草根外，更多的時候是在耕地中揀拾百姓秋收之后殘留在田里的燕麥、蕎麥以及馬鈴薯。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多數(shù)黑頸鶴越冬地，大山包保護區(qū)對耕地的利用率都是最高的。黑頸鶴冬日的撿食對百姓而言沒有危害，令百姓最為頭疼的是每年3月春耕之際，幾十上百只的黑頸鶴群會對每塊田地進行地毯式的掃蕩，可想而知損失有多么慘重。百姓們只得在田里豎起各式稻草人，借此能夠驅(qū)趕前來進犯的鶴群，可這些“伎倆”始終無法迷惑聰明的黑頸鶴，無奈老百姓只能親自出馬，可是鶴群卻采取了游擊戰(zhàn)。別無他法，百姓只能等黑頸鶴遷徙飛走之后再補種一次了，這樣季節(jié)錯過了，收成自然也就差了，所以“人鶴沖突”矛盾在多數(shù)黑頸鶴分布區(qū)都不同程度存在著。可就是這樣，百姓仍然未曾使用農(nóng)藥拌種毒害黑頸鶴，他們用大山一樣的胸襟一次次原諒、容忍和愛護著這些頑皮的生靈。當(dāng)然保護區(qū)和當(dāng)?shù)卣卜e極采取各種方式爭取野生動物肇事補償資金緩解“人鶴

矛盾”。

事實上，黑頸鶴也為大山包的百姓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利益。保護區(qū)從政府和民間多方籌措資金開展大山包濕地生態(tài)補償，目前保護區(qū)黑頸鶴主要活動區(qū)域內(nèi)的百姓都拿到耕地補償款，政府還對當(dāng)?shù)孛窬舆M行了改造。同時近年來保護區(qū)的生態(tài)旅游日臻成熟，旅游性收入逐漸成為當(dāng)?shù)匕傩帐杖氲闹饕糠郑@都有賴于黑頸鶴的魅力，因此百姓們也更加珍愛這些高原精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