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浩茶館 方寸間的亂世江湖

寒溪夜浣

“成都人愛泡茶館”全國皆知，卻不知過去重慶更甚。1947年3月《新民報》統計，重慶街巷316條，茶館竟有2659家之多，而1949年成都茶社業同業公會記載，成都茶館不過598家。按這個算來，重慶平均每條街巷就有8家茶館，甚至有個地方，一條街就開了30多家茶館，而且家家從早到晚門庭若市，按照市場經濟來說實在不可思議，不過放在民國的龍門浩，卻不奇怪。

天地人和造就民國茶館一條街

過去重慶人喝茶尤愛上茶館，正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于是各行各業、三教九流都有天天上茶館的習慣，品茗聊天、會友議事，茶館就是人們社交的主要場合。因此，茶館多倒不為奇，不過也并不是開個茶館就能火，必須天地人皆和才行。

天者，是為泡茶之水，老茶館泡茶使用源源不斷的江水，行間稱為“天水”，一者寓意大江之水天上來、源源不斷集天地精華，二者暗含在茶葉難分伯仲的情況下，這泡茶之水便是茶感高低的關鍵，所以一般茶館都掛出寫有“河水香茶”字樣的紗燈招攬顧客。河水指長江、嘉陵江水，挑水工擔一挑水爬坡上坎很費力，力資就貴，清末每擔水的水價約等于三碗小面或六個鍋魁。因為河水價高，一般平民都用井水，而茶館為了保證茶味清香，再貴也要用河水。1932年3月1日，新建的重慶自來水公司開始售水，不少茶館圖方便換了自來水，結果茶客們覺得有股藥味，群起抵制，這些茶館損失慘重，所以離江遠近不僅直接影響茶館的成本，還事關茶館茶水的聲譽，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龍門浩茶館云集了。此地出門見江，盡管長江水質夏季漲洪水時不如嘉陵江，但也就兩個月，比起渝中半島爬坡上坎、擠街穿巷雇工挑水的成本，性價比高了不少，何況周圍夜貓溪等幾處活水能應急，算得上得天獨厚。

地者，自然是地理位置，茶館興盛之地要么是商埠集市、要么是交通要沖，地利尤為重要，特別是山城。龍門浩前臨長江，后倚真武山，西鄰海棠溪，東接玄壇廟，地呈三齒形，前為狹長地帶，三條道路通往黃桷埡、真武山、清水溪，是難得的好渡口，位列南岸“五渡”之一，近者是重慶長江以南最大的糧食集散市場，長生、樵坪、鹿角等地的山米，都要經過龍門浩運送到城區銷售，下龍門浩米市街的糧食交易興盛一時，由此得名。而川黔公路開通前，運往貴州的食鹽、百貨等，大部分由龍門浩經黃桷埡沿南大路行去，然后運回特產藥材原路返回龍門浩碼頭運往城區，這些都為龍門浩的茶館業孕育了肥沃的土壤，洽談業務、約會同行，大家皆喜在茶館進行，加上龍門浩沒什么大工廠，小手工業和家庭作坊星羅棋布，茶館不為人知的作用也就變得更加重要。

人者，自然是要有充足的客源。重慶茶館多，但一般一個片區頂多七八家，按一家容納30到70人算，8家茶館500多人放在一個片區不算少了，再多分散了客源，生意就不好做。龍門浩這30多家，就得1500多人，還要日夜流動保持這個數目，相當驚人，而這也和茶館在民國龍門浩特殊社會生態中扮演的角色息息相關。

各方角力成就茶碗中的風云際會

在前文其實埋有兩個伏筆：茶館為什么在小手工業和家庭作坊星羅棋布的龍門浩作用至關重要？30多家茶館如何能家家日夜都人滿為患？其實這都和龍門浩獨一無二的社會生態密不可分。

茶館起初為大家歇腳休息之所，水路陸路往返的客商擔夫長途跋涉，在這里等待渡江和卸貨時正好喝茶放松，到清末民國社會動蕩，以往各自營生的挑夫、船夫白發組織，陸上的形成了力幫、馬幫、滑竿幫，水上的形成了幾大船幫，作為交通樞紐節點的龍門浩，茶館自然成了各幫最好的據點。同一幫派的伙計在這里匯總信息，不同幫派的在這里協調事情，茶館明面上是歇腳地，暗地卻成了各幫派的辦事點，茶館亦是幫口，背后都有一個幫派撐腰。力幫三大派坐擁何家茶館、林定邦茶館和趙新州茶館；船幫上下浩兩幫有老碼頭河壩茶館群和戴云發茶館分庭抗禮；馬幫和滑竿幫則在搶客源方面大打出手，最后形成協定共享市場，老碼頭河壩的劉子文茶館便是每次確定利益分割的共同幫口。

民國時期，龍門浩小手工業和家庭作坊興起，這些行業入鄉隨俗，紛紛開設茶館作為同業公會和對外談生意的門戶，于是龍門浩米糖業（何德明茶館和彭長發茶館）、豬鬃業（上新街楊吉祥茶館）、豆芽業（老碼頭黎興發茶館）等都有了自己的當家茶館。各個行業都涉足，有威望的大老板更要有自己的茶館，比如市同業公會監事兼龍門浩地區組長的葉樹森，以及楊清、胡仲游、王伯懷，他們的茶館往往還是各幫各派的矛盾調解所。龍門浩的行業茶館由此雄踞一方。

熱鬧之地自然少不了袍哥，龍門浩的袍哥茶館應運而生，仁字號上浩有湯漢成的龍公茶館，下浩有張炳全茶館。義字號總的有永慶公茶館，上浩有同春茶館，下浩有彭洪基茶館。禮字號總的有福興公茶館，上浩有冉海庭茶館和梁國柱茶館。哥老會（仁義禮混合組成）的有大道公社茶館和上新街呂治平茶館，洪幫為九龍社茶館和上新街謝德發茶館，大道公社茶館后來還是南岸三青團的成立處。這些茶館懸掛幫會社牌，為幫會成員日常聚集之處。在龍門浩以茶館為中心的生態中，不光私人團體活躍其中，政府公務也難以超脫，可以說，要在龍門浩混，離開茶館基本一事無成，于是“公事茶館”也誕生了。

公事茶館，顧名思義，自然是專為處理公家事物開設的，設在下浩龍門寺南刑警隊附近，距隊部約幾百米，刑警隊人員多在此吃茶休息，等侯洽談“公事”，茶桌雖少，卻座無虛席。作為最基層的單位，保長的事務更繁瑣，保長茶館就更客如云來，前驅路童慶云、上新街劉明德、瓦廠灣龍伯誠、馬鞍山羅海全、新碼頭舒海波和劉仿葛、老碼頭林定邦、攤子口張雋齊等每個保在龍門浩都有自己的茶館，凡遇保上拉丁、派款等，都要邀請保上的“場面人物”，在此商談研究，茶資由參與人照付。民事糾紛、家庭瑣事等更要到茶館請保長評理解決。

就這樣，四大茶館類型涵蓋了龍門浩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云集了公私所有的團體幫會，每個茶館店面上統一擺著茶圣陸羽上香祭拜，內屋則都有著各自的祖師爺。這些茶館除了散客其實都對應著特定的人群，這才是其日夜人滿為患的原因，每天都上演著無數的商界、幫會、政治風云際會和恩怨情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