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摘 要:蒙古族詩人阿爾泰的《秋天》和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的《秋頌》同屬“秋”詩。本文從生態主義視角對比分析兩首詩歌在感官意象及生態思想方面的互通性,旨在證明《秋天》的創作受到《秋頌》的間接影響,從而建立起阿爾泰與濟慈詩歌的比較文學意義的架構,為拓展阿爾泰比較文學研究新領域提供更多的啟示。
關鍵詞:《秋頌》 《秋天》 感官意象 生態思想
阿爾泰是中國杰出十大民族詩人之一,也是新時期蒙古族著名的文學翻譯家。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末,阿爾泰廣泛接觸并翻譯了《草葉集》(1986)、《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選》(1985—1997)、《詩海紀行》(1989)等優秀外國詩歌。阿爾泰在翻譯過程中體悟到自由體的奔放性、詩歌意象的唯美性,以及主題意蘊的深刻性,并在詩歌創作中積極探索藝術創新,將其文學樣式和創作手法與蒙古族文化習俗和民族精神加以整合,從而獲得了創造性的改寫,在藝術上日臻成熟,在思想內涵上更為深刻。阿爾泰的創作是繼承基礎上創新的過程,他廣泛借鑒國內外優秀詩歌傳統寫作手法,坦言自己從達·納楚克道爾基、普希金、惠特曼、米沃什、艾青等的中外詩作中汲取了營養。{1}在影響阿爾泰的詩人中,普希金不可避免地受到濟慈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積極影響。{2}本文以濟慈的《秋頌》(1819)和阿爾泰的《秋天》(1984)為文本,通過不同意象群的對比分析揭示阿爾泰和濟慈作品之間的關聯性。
一、視覺意象
美學家黑格爾曾強調過色彩感對創作的重要性,他認為色彩是藝術家用來表達想象力和創造力必不可少的元素,因此色彩感是每個藝術家所必須掌握的能力,詩人尤其應該應用色彩傳遞感知、感覺和感情。{3}英國詩人濟慈以秋天為題材創作出英語語言中最完美的詩歌——《秋頌》{4},其所呈現出的豐富感官意象成功地將聲與色、動與靜、人與自然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你們密謀用累累的珠球/綴滿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使屋前的老樹背負著蘋果,/讓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使葫蘆脹大,鼓起了榛子殼,/好塞進甜核。”{5}秋天是成熟豐收的季節,秋天也是色彩斑斕的季節。濟慈將農家豐收在即的秋景融入一幅色彩優美的豐富畫面——綴滿藤蔓的紫色葡萄、壓彎枝頭的紅色蘋果、豐潤飽滿的金色葫蘆和鮮亮圓滾的褐色榛子等。濟慈以畫家的眼睛捕捉光與色彩的變化,并把秋天的色彩、氣息、味道和觸覺交給讀者的想象力,讓讀者在各種視覺聯想中領略秋的成熟與豐碩。濟慈筆下的唯美畫面來自詩人的豐富想象力。《秋頌》創作于1819年9月,是濟慈獨自漫步在溫徹斯特田野時有感而發的。濟慈在給弟弟喬治和弟妹喬治娜的信中強調自己與同時代詩人喬治·戈登·拜倫的區別,“他(拜倫)的詩歌來自所見所聞,而我卻憑借想象創作,相比之下,我的寫作更為復雜”{6}。由此可見,濟慈對秋天景色的概括性描寫完全來自超乎尋常的豐富想象力。濟慈對自然景色的深情與他對歐洲工業文明的反對態度息息相關。鄉村美景隨著圈地運動和工業文明的推進開始消失殆盡,英國農民無地可種、無谷可收,并由此淪落為工廠的廉價勞動力,每天面對嘈雜的機器轟鳴聲和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據統計,英國農村人口在工業革命前占全國總人口的多半,而1831年則下降為27.7%。{7}19世紀的英國社會現狀和《秋頌》中鄉村豐收景象及悠然自得的農夫形象形成強烈的反差,濟慈在詩作中對身處被動地位的鄉村農民寄予深切的同情,并對遭受工業文明破壞的鄉村美景表達了深深的惋惜。
新時期蒙古族詩人阿爾泰在《秋天》中也使用了豐富的色彩意象,所不同的是“藍色天空”“紅荊樹”“嫩綠色沙丘”等顏色詞匯構成一幅優美的畫面,并被賦予繁復而巧妙的聯想從而起到展示蒙古族心智活動的重要作用:“多美好,秋天!/那歸雁成行的/藏藍色天空是秋天/那爬滿紅荊樹的/嫩綠色沙丘是秋天/正午的太陽曝曬著打草場/從帳篷上扶搖向晴空的/炊煙是秋天/……/牧場上、原野上/漂浮的是金黃/山坡上、田野間/奔流的是斑斕/河畔上、甸子上/滾動的是雪白/衣角上、靴底下/浸染的是草綠!”{8}阿爾泰從錫林郭勒大草原尋覓與自己詩情相契合的色彩意象,并將蒙古族日常生活景象展現在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中,以此表達詩人豐富的思緒和情感。阿爾泰所使用的色彩均來自蒙古族所崇尚的顏色——藍、白、紅、金。蒙古人對色彩的偏好與其文化傳統和審美體系密不可分,薩滿教敬仰“長生天”,因此藍色象征著寧靜與永恒;蒙古族有崇尚火的歷史傳統,紅色象征著希望和光明,不僅如此,紅色還是血的顏色,象征著生命之源。詩歌中所描寫的紅荊樹生長在荒沙、草原和鹽堿地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毅力,紅荊樹的獨特氣質和紅色文化內涵表達了詩人對大自然頑強生命力的歌頌及對游牧民族堅韌性格的贊美。受到藏傳佛教的影響,金黃色是美好的顏色,“秋天——在蘆葦叢蕩成金波”,“牧場上、原野上/漂浮的是金黃”,悅目的金黃色是秋日草原的完美背景。白色則是蒙古族在衣食住行等方面接觸最多的顏色之一,也是蒙古族最尊崇的吉祥色,通常被賦予吉祥如意、幸福美滿、生活富裕等文化內涵。孩童拾撿的“雪白蘑菇”、阿媽勺下的“鮮奶”、阿爸剪刀下的“羊絨”、河畔上滾動的“羊群”,天上飄浮的“云朵”等散落在各個詩節的白色意象與蒙古族的居住環境和生活資料密不可分,白色意象的頻繁使用也表現了游牧生產和生活方式的繁榮昌盛。不同顏色對應不同的秋天意象,金黃的牧場和原野,白色的河畔和羊群,綠色的野生植被,還有斑斕的農作物。
不同于蒙古族的傳統色彩,“斑斕”用來指花色,雜色和斑駁的顏色,該詞在蒙語中還有“不對稱”和“不整齊”之意,例如,內蒙古西部的阿拉善盟在蒙語中意為“五彩斑斕”,可是這一地區卻以四周橫亙的沙漠戈壁和終年肆虐的狂風沙暴著稱。由此,“斑斕”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并不具有積極的聯想意義。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紅巖》2004年第3期曾刊登了阿爾泰一首題為《我想變成一只蟈蟈》的短詩,該詩選自《秋天》的第四、五、六詩節。阿爾泰在這首改編自《秋天》的小詩中增加了詩句“我愛故鄉 我愛你/就像愛你 我愛秋天”來結尾,并刪除了描寫農作物豐收場景的詩句,“山坡上、田野間/奔流的是斑斕”。不同于《秋頌》,阿爾泰在《秋天》中所描寫的每個場景都來自詩人對往昔的回憶而非憑空想象。阿爾泰出生于1949年,先后經歷了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等重要歷史階段。在“向草原進軍”和“以糧為綱”的政策鼓動下,自1958至20世紀80年代末,內蒙古先后經歷了三次草原開墾高潮,僅前兩次草原開墾面積多達206.7萬公頃,第三次開墾在時間、強度上都遠遠大于前兩次。{9}《秋天》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詩行“山坡上、田野間/奔流的是斑斕”正是內蒙古大草原游牧經濟和農耕經濟并存的真實寫照。不恰當的農耕方式對草原生態環境造成了負面影響,許多坡地被開墾成耕地用以種植農作物,由于缺少必要的防護設施,實施大水漫灌是造成農田沙化和水土流失的主要原因。草原過度開墾和坡耕地比例過高是內蒙古草原生態環境遭受破壞的主要原因之一。阿爾泰對草原生態危機的擔憂和詩人生態觀念的進步是改寫《秋天》的主要原因。詩人贊美秋天草原的同時,也巧妙地肯定了游牧民族的生產和生活實踐對維護草原自然生態所起到的重要保護作用,并用問號和感嘆號表達了自己對草原沙漠化的擔憂和感慨。阿爾泰的詩歌雖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婉和痛惜,詩人卻并未失去樂觀的態度和堅毅的信念。整首詩歌的基調依舊是歡快的,充滿著詩人對故鄉的熱愛和對祖國未來美好的期望。endprint
意象是詩歌的靈魂,詩歌之美通過具體可感的意象才能表現出來。無論是詩歌創作還是詩歌鑒賞,視覺和聽覺都是人類最初和最直接感知世界外物的方式。濟慈和阿爾泰不僅用豐富多彩的色彩意象表達了詩人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留戀,而且呈現出豐富的聽覺意象并將生動具體的思想內涵蘊含于此。
二、聽覺意象
從秋景到秋聲,濟慈和阿爾泰在詩行中呈現出一個富有聲韻的秋天。濟慈在《秋頌》的第三詩節也呈現出一個富有聲韻的秋天,蟋蟀的鳴唱聲、知更鳥的啼囀聲、羔羊的咩咩聲、燕子的呢喃聲交替出現,此起彼伏。然而,這些聲音中卻縈繞著死亡的氣息,秋日傍晚飛蟲發出的聲音雖然惹人憐愛,但“小小蚊蟲的哀鳴聲”卻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徘徊在山澗旁的肥壯羊群因為無法逃脫被宰殺的命運而“悲哀地合唱”,發出急切地呼喚聲;蟈蟈夏日的狂歡也不可避免地被寒冬知更鳥的歌聲替代;低聲呢喃的燕子正飛向南方躲避寒冷的冬天。濟慈在詩歌中所使用的意象對比結構令人聯想到《夜鶯頌》中視覺意象的對比所產生的迷惘、困惑、躁動和不安的審美感受。秋日的蟲聲鳥鳴被蒙上一層晚秋初冬的蕭瑟凄涼,季節的更替令詩人不由想到生命的短暫。1819年8月,《秋頌》創作前一個月,濟慈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表達了自己對健康狀況的擔憂及對秋日的留戀:“我最大的遺憾莫過于自己身體不佳……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陶醉于這樣的季節,它是我目前所能擁有的最大福氣了。”{10}由于病情不斷惡化,濟慈遵從醫囑前往意大利療養,不幸病逝于羅馬。濟慈在秋天的聲韻中抒發了自己對秋天的眷戀之情及生命感悟,從而使《秋頌》閃爍著生命的永恒光芒。
阿爾泰的《秋天》也充滿著美妙悠揚的聲韻,然而詩人并沒有使用對比意象結構,而是繼續沿用對稱的聽覺意象結構。牧馬人響徹曠野的哨聲、孩童和小馬駒在草叢嬉戲的歡笑聲、阿爸修剪羊絨時發出的悅耳聲、阿媽攪拌鮮奶時發出的咕嘟聲都為詩歌注入了強有力的和諧音符,生動逼真地展現出一幅幅游牧民族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理想畫面。一幅幅真切的畫面來自于詩人的童年記憶:“我要變成一只綠蟈/躺在戈壁丘上歌唱/要唱,就躺在童年的那個秋天歌唱/在遠去的童年時代的秋天里/我要變成一只綠蟈/在此彈奏那曲只屬于孩子的/夢幻般奇妙的童謠,歌唱!”
蟲鳴聲在濟慈和阿爾泰的詩中都是秋天標志性的聽覺意象,所不同的是,濟慈筆下的蟲鳴聲令人聯想到季節的更替和生命的盡頭,而阿爾泰則巧妙地將蟈蟈和童年聯系在一起,這首唱給童年的歌也記載著詩人對秋天的美好記憶。
三、結論
濟慈和阿爾泰在《秋頌》和《秋天》中都成功地應用視覺意象和聽覺意象細致入微地展現了秋季大自然的畫面美和音樂美。詩中既有堪稱詩人心境的圖畫,也有如詩人情感的音樂;前者給人以意象綻放的畫面感,后者更給人以心神蕩漾的樂感。兩位詩人都借助色彩渲染了森林、鄉村、草原的秋日美景,所不同的是,阿爾泰用蒙古族的吉祥色和非吉祥色分別表現秋日的游牧生活和農耕經濟,并在隨后的詩歌《我想變成一只蟈蟈》中進行了詩行的刪減,以此表達自己對往昔游牧生活的懷念和對草原墾殖的質疑。兩位詩人還借助聲韻豐富的秋日頌歌表達了對大自然的贊美,并將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及詩人的生態哲思寄寓在聽覺意象中。然而,兩位詩人在意象結構方面有所不同,濟慈擅長使用對比聽覺意象展現對立沖突之美,并由此傳達出詩人對理想世界的追求以及對現實世界的否定;阿爾泰則用對稱的聽覺意象結構突出人與自然的統一和諧之美。濟慈和阿爾泰都用聽覺意象表達了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秋天的流連忘返,然而聲音意象卻各有側重。《秋頌》中的聲音意象來自大自然,聽覺意象的對比給人以鮮明的不平衡感和張力感,秋盡冬來的蕭瑟凄涼暗示著濟慈的迷茫困惑和躁動不安。《秋天》中的聽覺意象不僅來自大自然,更多來自游牧民族的生產和生活,聲音意象的對稱結構形象生動地展現出秋日的純凈、溫馨、柔美,并借此表達了游牧民族與大自然的和諧景象。毋庸置疑,深厚的民族文化素養使阿爾泰在汲取外國詩歌色彩點染和聲韻表現的同時,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1} 阿霞:《愿你在詩歌的曠野上肆意馳騁——阿爾泰訪談》,《草原》2013年第4期,第107—112頁。
{2} Bayley, John. Pushkin: A Comparative Commenta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1:33.
{3} 〔美〕拜塞爾:《黑格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06頁。
{4} Bate,Walter Jackson.John Keats,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3:581.
{5} 〔英〕濟慈,〔英〕拜倫,〔英〕雪萊:《拜倫,雪萊,濟慈抒情詩精選集》,穆旦譯,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218頁。
{6} Rollins, Hyder Edward (ed), The Letters of John Keats 1814-1821, Volumes1and 2,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198-200.
{7} 齊濤、王瑋:《世界通史教程》,山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頁。
{8} 阿爾泰:《秋天》,見那順德力格爾:《靜謐的秋夜》,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第300—302頁。
{9} 內蒙古自治區環境保護局:《2001年內蒙古自治區生態環境現狀調查報告》,第57頁。
{10} Jonathan,Bate. The Ode to Autumn as Ecosystem from Coupe, Laurence. The Green Studies Reader: 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 London: Routledge, 2000:25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