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摘 要:本文以《草葉集》和《青草燈盞》兩部詩集中的多首詩歌為對比文本,通過探索草意象所蘊含的“躍動的生命本體”和“頑強的生命意志”,旨在論證阿古拉泰的創作曾受到惠特曼的啟發和影響。然而不容忽視,阿古拉泰還將堅強和拼搏的草木精神與時代的精神實質相聯系,以激勵民族奮發圖強、振興祖國的精神動力,并將草葉的豐富內涵擴展至對草原生態環境的治理和草原傳統文化的傳承。
關鍵詞:《草葉集》 《青草燈盞》 生命本體 生命意志
阿古拉泰,筆名牧馬人,一級作家,編審,詞作家。出版《蜻蜓島》《青草燈盞》《詩意的棲居》等詩文集十余部,并擔綱大型交響音樂史詩《成吉思汗》的文學執筆。阿古拉泰不僅寫詩,也寫詩評,其中有對北島、舒婷、顧城等同代詩人作品的鑒賞,也有對艾青、安謐、黃永玉等老一輩詩人的崇敬,還有對惠特曼等國外詩人的敬重。阿古拉泰于2014年1月9日在《內蒙古日報》發表了一組題為《追趕太陽的飛翔——訪美詩草》的詩作,記錄了詩人訪美的內心感受,其中《尋找惠特曼》是為紀念“草葉詩人”惠特曼而作,其激情澎湃的詩體、反復詠嘆的修辭、回環起伏的節奏與惠特曼的《哦,船長,我的船長!》有異曲同工之妙。阿古拉泰記述了《草葉集》帶給自己的心靈震撼,表達了對惠特曼的風骨和情操的崇敬之情,贊美了惠特曼對“自由,真理,平等”的追求和信念——人類如同草葉一樣無高低貴賤之分,每個人都擁有神圣的自我。《草葉集》集中體現了惠特曼的民主精神和高尚品格,詩集以草葉而名,草葉象征著一切平凡、普通的人和事,每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都有一個神圣的自我,也都有尊嚴和偉大。惠特曼所賦予草葉的鮮明個性與深刻寓意無時無刻不影響著阿古拉泰的詩歌創作。“一百年了,你一直/以一片草葉的姿態跋涉/啊,惠特曼,我的惠特曼。”阿古拉泰也在作品中記錄下自己對惠特曼的崇敬之情,并在汲取惠特曼其人其作的營養中努力開創新的寫作風格,探求新的價值取向。
阿古拉泰有著解不開的“青草”情結,他也像惠特曼一樣以歌唱“小草”為己任、為光榮。詩人自幼生長在內蒙古科爾沁草原,他從一個土生土長的民族詩人的視角抒發自己對草原和“野草”的深深眷戀。阿古拉泰在大學期間以“野草”命名自己創辦的文學社,并以“野草”為筆名開始文學創作。詩集《青草燈盞》(2009)收錄了《淺草上的蹄花》《像一棵草一樣行走》《青草的光芒》《一棵草下面有什么》《青草的眼睛》《風吹青草》《一顆青草的祝福》《草》等一系列以“草”為主要意象的優秀詩作,《青草燈盞》和《草葉集》兩部詩集中的某些詩篇也有神似的語言表達。然而,阿古拉泰對惠特曼的借鑒并沒有停留在對詩歌形式的模仿,而是更加注重青草意象所蘊含的躍動的生命本體和頑強的生命意志。
一、生命本體與生命意志
阿古拉泰常常在詩歌中表達自己對草的特殊感情,這份情感不僅來自詩人童年的美好回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草葉集》的影響。惠特曼將其力作取名為《草葉集》,并在詩歌中借草葉象征平凡而頑強的生命力。在惠特曼的眼中,“草葉”是堅強生命意識的象征,“那最小的幼芽說明世上其實并無死亡,/即使有,也會導致生命,不會等著在最后把它扼死”{1}。《我自己的歌》是《草葉集》中最長且最具代表性的詩歌,整首詩圍繞核心意象“草”展開,草意象在作品中也同樣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內涵。“啊,恒星——啊,墳上的青草——啊,不斷地調換和前進”,“墳”象征著塵世間的死亡,而“草”卻意味著生命的氣息,惠特曼在“墳”與“草”兩個詩歌意象的強烈對比中突出看似弱小的草葉所傳遞的強大生命力。無獨有偶,草葉在阿古拉泰的筆下也同樣暗藏著躍動的生命力,“這是五月 天空還沒有轉過身來/但大地已經蘇醒/一棵探頭探腦的小草/嫩得讓人心疼/……/有一棵青草 緊緊地/攥住了大地的脈搏”{2},如同惠特曼,阿古拉泰詩中剛剛破土而出的小草與乍暖還寒的五月形成對比。阿古拉泰用“轉過身”“蘇醒”“探頭探腦”等擬人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地再現天空、大地、小草等自然界的生生不息和勃勃生機。詩行的最后,阿古拉泰用“緊緊地/攥住了大地的脈搏”這樣的詩句,將小草旺盛的生命力和早春大地的生命氣息強烈地呈現給讀者。無論是長在墳上的“青草”,還是初春的“小草”,在惠特曼和阿古拉泰筆下都具有向上性,都在“不斷地調換和前進”中給人帶來積極、活躍、向上的心靈力量和精神鼓舞。
詩人阿古拉泰對青草的熱愛和贊美不僅局限在草原的青草,其獨特之處,還在于他將青草意象所象征的躍動的生命本體和頑強的生命意志擴展到了城市文明之中,把“草”所體現出的奮發向上的精神品格和詩人所處時代的精神風貌聯系在一起,以此作為激勵民族奮發圖強、振興祖國的精神動力。“像一棵草一樣行走,在草原,在戈壁/在城市水泥的縫隙間/像一棵草一樣行走,用自己的瘦,用/自己的小,用深綠色的骨頭……/像一棵草一樣行走,不能在泥土中扎根/就在石頭縫里跋涉。”“草”雖然“瘦”“小”,卻在“草原”“戈壁”和“城市”的水泥夾縫等地方扎根、行走;雖然披星戴月,聽風沐雨,小草依舊無所畏懼,堅韌無比,直至最后的勝利。小草所蘊含的頑強生命力和堅韌不拔的精神與惠特曼筆下憑借頑強生命力和堅強意志隨處生長的草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二、城市想象與生態意識
惠特曼熱愛自然,但并不逃避社會,他被認為是愛默生的抽象與梭羅的具體之間的紐帶,是自然與文化的統一體。{3}在惠特曼看來,人類的杰作和大自然的造化同樣偉大。美國工業在19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制造業長期雄踞世界第一,并由此而成為世界頭號強國。然而,礦產資源的無止境采掘、原始森林的亂砍濫伐、土地的過度開發,以及橋梁和鐵路的大規模修建都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自然環境生態問題。面對城市的迅速發展和工業化進程,以及由此而引發的自然環境生態問題,惠特曼的思想是矛盾和復雜的。一方面,他對密西西比河大橋的恢宏氣勢和哈德遜河鐵路的大規模修建贊嘆不已:“沿哈德遜河畔修建鐵路真是一個巧妙的想法……我既喜歡河畔的景色又喜歡火車的聲音。”{4}然而,惠特曼對自己家鄉的橋梁修建卻保持沉默。詩人在《一路擺過布魯克林渡口》描寫了歡騰的河水、夏日天空的倒影、群山上的薄霧、平展著翅膀飛翔在河面上的海鷗、張著白帆的縱帆船和單桅小帆船等景色,但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的憂慮,這些美麗的自然景象勢必會因為布魯克林大橋的修建而遭到破壞。{5}惠特曼還在《典型的日子》中譴責無益的破壞致使美國大片土地沒有了樹和植被的覆蓋,呼吁更多的人保護生態環境,重視植樹造林。這種矛盾生態觀還體現在詩歌《紅木樹之歌》,惠特曼原本要以紅杉樹為主角為其唱一曲死亡之歌,但是詩人的態度和語氣卻隨后發生了轉變,作者以樹來比喻自己,并表示為了實現“一個預言和暗示”而接受不可抗拒的命運,即把“這些處女地,西部海岸的土地”奉獻給一個“新的帝國,新的登峰造極的人類”。惠特曼所持有的思想觀點被人類生態學家稱作早期的“對本地發展持反對態度的人(Not in My Backyard)”。endprint
不同于惠特曼,阿古拉泰崇尚自然的生態理念,始終停留在對家鄉草原的深切關愛:“你愛如畫的草原/渴望是這畫中的一株嫩草/只要不被連根拔起/便是你/最大最大的企愿”{6}。關愛大自然是草原游牧民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和力量源泉,愛護草原和保護環境的生態智慧甚至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大扎撒》中有關“禁草生而鑊地,禁遺火而燎荒”的規定。阿古拉泰在“只要不被連根拔起”的詩行中傳遞出游牧民族對草原的深切關愛以及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法則。如果《牧童之歌》只是不經意地流露出詩人的生態意識,那么《從一首民歌走進草原》則真真切切地傳遞了詩人的生態憂思。詩人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為題記。《敕勒歌》在阿古拉泰看來是所有寫草原的詩歌里最著名也是最好的,“草原那種遼闊和雄偉一下子就展現在了我們面前。從此,關于草原的詩歌就離不開牛呀羊啊這些動物,沒有脫離《敕勒川》的影子”{7}。“天依然蒼蒼/野依舊茫茫,只是/敕勒川上的草越來越瘦越來越小了,不用風吹/就能現出牛羊/千百年過去,那些牛羊還是老樣子/慢悠悠地低頭吃草,相互取暖,曬曬太陽/迷路時彼此安慰著什么,風雪不時地/掀起它們身上披著別人的衣裳。”《從一首民歌走進草原》看似帶有《敕勒歌》的痕跡,依舊圍繞“天”“野”“草”“牛羊”等常見草原詩歌意象展開描寫,然而詩人在每一詩節的最后兩行卻唱出出人意料的“反調”。詩人從草的角度寫草原,但是草卻“越來越瘦越來越小”;詩人的視角繼而轉換到牛羊,但是牛羊身上卻“披著別人的衣裳”。這首詩既不同于《敕勒川》,也與贊美草原的頌詞完全不同,詩人從不同視角、不同層面去思考“草”和“牛羊”,從而獲得不同的感受和體驗。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國內外市場對山羊絨需求的迅猛增長,山羊的過度飼養和草原的過度放牧對草原生態環境造成了嚴重的破壞。牛羊身上披著“別人的衣裳”,一方面,可以暗指當時興盛一時的羊絨衫加工制造業,另一方面,由于草原生態的破壞和牧草種類的銳減,牛羊無法從牧草中攝取到足夠的微量元素和礦物質。飼養者為了保證采集到足夠的絨毛便給牛羊披上衣服從而防止由于營養不足所致的彼此撕扯咬毛。詩人從“草”的長勢和牛羊的病態等細微之處入手揭示草原生態環境的惡化和草原食物鏈的破壞。接下來,詩人并未沉浸在悲觀失望中,而是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尋找緩解生態危機的方案:“還有那些青草,瘦歸瘦,小歸小,但仍保持著/祖傳的綠,仍舊把一粒粒泥土認作/永遠的家園,再漂亮的草坪/也無力將它們挽留/至于那些放棄了馬走進城市的人,他們把/內心的綠和身上的泥土抖了再抖/洗了又洗,竟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只羊、一滴露珠、一棵牧草……”不同于以往阿古拉泰詩歌中的青草意象,小草盡管瘦而小,卻象征著草原文化和草原精神。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轉型,詩人希望喚醒遠離故鄉的蒙古人對草原文化和草原生態環境的熱愛和關心。
惠特曼和阿古拉泰作為各自年代的杰出詩人為詩壇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一個汪洋恣肆、大氣磅礴,一個激情洋溢、震撼人心,兩位詩人的內心都充滿了對大自然的熱愛,并賦予青草意象深刻的審美內涵。惠特曼和阿古拉泰在《草葉集》和《青草燈盞》兩部詩集中都以“草”為主要詩歌意象進行了若干比喻,有歌頌和贊美大自然的頑強生命力,也有用堅強和拼搏的草木精神激勵和鼓舞民眾奮發向上,還有借草意象喚醒民眾的生態意識。毋庸置疑,蒙古族詩人阿古拉泰的青草意象受到惠特曼其人其作的啟發和影響,然而不同于惠特曼,阿古拉泰從草葉的內涵擴展至草原生態環境的治理和草原傳統文化的傳承。相比惠特曼筆下的青草意象,阿古拉泰的“草”意象融入了詩人對內蒙古大草原的熱愛和崇敬。
{1} 〔美〕惠特曼:《我自己的歌》,趙蘿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
{2} 阿古拉泰:《青草燈盞》,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3} 程虹:《尋歸荒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131頁。
{4} Whitman,Walt. Specimen Days, Boston: David R. Godine Publisher, 1971:85.
{5} Kummings, D. D. A Companion to Walt Whitman.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6:319.
{6} 阿爾泰:《秋天》,海日瀚譯,見那順德力格爾:《靜謐的秋夜——新時期蒙古族文學叢書》,作家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頁。
{7} 阿古拉泰:《詩意的棲居》,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72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