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左琴
摘 要:老舍的《柳家大院》集中寫老王、二妞和小媳婦這幾個主要人物,圍繞他們之間的關系與沖突,揭示出“惡”及“惡”對善的蹂躪與殘害。而眾人的“惡”——對傳統習俗的維護、對生命的踐踏、對惡行的習以為常,更讓人痛心疾首。區別這些不同的惡,有助于我們把握作品的復雜性。
關鍵詞:老舍 《柳家大院》 惡
老舍的《柳家大院》發表于1933年11月《大眾畫報》第1期,稍早于《黑白李》,不僅是作者第二個創作時期的代表性作品,也是他一生短篇中的精品,甚至是他最好的短篇。為什么這樣說呢?
其一,從題材上看,這部作品與《上任》《月牙兒》《斷魂槍》甚至《駱駝祥子》《我這一輩子》等屬于同類,即老舍自己所說的是“寫江湖”上的事,但這篇又是綜合性的。在這部作品中,生活在柳家大院里的人,有拉車的、算命的、做暗娼的、給洋人當差的、做石匠的等,簡直就是一個下等社會的全景圖。在一部短篇里,能夠把這么多各色人物聚在一起,并且是有條不紊地加以描寫,在老舍的作品中實屬罕見。
其二,這部作品沒有像《駱駝祥子》那樣,既寫苦人,也寫上等人,在“上”“下”對比中突出“苦人”之苦。這部作品也寫苦人,但是這里的苦人屬于“苦人中的苦人”,在苦人的等級中屬于最底層的一類。這種最底層,不是在貧富對峙的社會語境中形成的,而是由傳統偏見、文明畸變、人性惡以及長期形成的日常性的社會惡習或大眾認同的具有風俗特征的集體行為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是,這些惡,甚至已形成在特定社會階層中被維護的理性,成為不受譴責的公共行為,給人以不斷記起沉痛的悲劇感覺。
其三,不僅如此,作品更集中描寫了“苦人”的“壞”。這些“壞”,既不是階級對立范疇中的利益爭奪、刀光劍影,也不是為了復仇由恨生發出來的非人性行為,更不是由于疾病等原因產生于某個主體身上的變態行為,而是一種“人性的壞”。當某一“壞”的行為能成為某種身份的象征,或能獲得面子,或能夠顯示統治別人的權力,或者能夠給自己帶來快樂的時候,這些“壞”便借助于傳統的、習俗的狀態,被學習效仿,成為一種“惡”的流傳,新的“惡”被制造。本作描寫了各種各樣的“惡”與“壞”——長輩對晚輩的使壞、男權對女性的殘害、家庭或倫理的“惡”、自覺的或天生的“惡”、被迫的“惡”,還有以惡抗惡媚上欺下的惡、金錢的惡、東方的惡和西方文明的惡。
其四,這部作品最突出之處,是寫了“女性”的“惡”。這在文本中是觸目驚心的,具體表現為作品中小姑子對于嫂子的使壞、陷害。
從時間上來看,這部作品反映的是民國時期北京大雜院里的一群生活在底層的窮苦百姓的日常生活。大雜院究竟有多少家庭,作品里任誰也說不清。院里常住戶很少,大多是搬來搬去的臨時住戶。作者主要寫了三家——“我”和兒子的家庭、張家和王家,并主要圍繞王家的幾個人及其行為來寫的。這部作品與作者其他的短篇作品不同的地方,就是集中寫人:通過王家各個人物的“使壞”行為,不但寫出人的惡,也有意無意地在對比中寫出人物基于不同處境、教養和心理所表現出來的不同的惡,彼此映襯,以見出人間的丑陋、黑暗、痛苦、罪惡以及地獄一般的生活。
既然王家是作品的主要人物群落,我們就來看作品是如何描寫的。
出現在作品中的王家,除了家庭主婦缺失以外,是一個角色比較齊全的家庭。王家的家長是老王,給洋人當差。老王的兒子小王,是個石匠,快三十歲了,常年在外打工,不常回家。小王的媳婦,是王家花了一百塊錢娶進來的,只有十七歲。老王的女兒二妞,正在讀中學,大概十四五歲。
老王不僅是一家之主,也是作品各種矛盾沖突甚至是悲劇的焦點。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作品寫得很多:“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里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大院里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像‘文明人的吹胡子瞪眼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么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么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么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他要作足了當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里聽那些‘文明人說的。”
老王回家所做的一切,就是和這個兒媳婦過不去。他不在家的時候,就把折磨兒媳的事交給二妞。兒子半個月才回來一趟,老王必定教唆兒子打媳婦。小媳婦就是在他的教唆下被他兒子打死的。兒子本來不想打,老王說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當石匠的兒子就把自己的老婆當石頭,失手打死了。
老王的惡,還不僅僅是這些。他為了錢,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敢想敢做。兒媳婦死了,他心疼的是白花了一百塊錢。人一死,又得花一筆錢。他聽說張二嫂在兒媳婦死之前去看過,便想敲詐,被張二以惡抗惡地頂了回來。兒媳婦死了,虧空了一大筆,馬上想到趕快把女兒給賣了,只要肯出二百三百的都行。
這已不單單是一個惡棍的行徑。老王的惡,在作品里主要體現為對兒媳婦殘酷的虐待。但這似乎又不是個人嗜好所決定的,說到底它更來源于社會語境。作品里講:對于婦女們的挨打,“我”出來阻止,“院里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么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么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老王這個形象,應當說其內蘊挺復雜的。他好吹、喜歡攀高,給洋人當差就一萬個看不起自己的同類,為了所謂的家長或長輩的面子與尊嚴,奴役家人如同牲口。從他的行為中,我們看到了傳統向惡的畸變,也看到所謂中西方交融過程中的人性的扭曲。這種批判的力度是非常強烈的。
相比于老王的“壞”,其女兒二妞則屬于另一種“壞”,我感到這是一種單純的、骨子里生就的“惡”,頗有點荀子的“性惡論”的味道。按作品的交代,二妞實際年齡也才十四五歲,應該是女性的花季——心地善良而單純,不諳世事,好幻想,一些都是美好的。“善”是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的基本心理和性格特征,除非有過重大的挫折或者遭遇過重大的傷害,在心中投下了很深的陰影。但是這些東西作品并沒有交代,說明她不是一個生活的受害者。就家境來說,王家在柳家大院里也算是上等人家。作品一開始就說過,“我”家和王家算是這里的“文明”家庭了。不止如此,經濟上也是不錯的——父親當洋差,收入不低且穩定。哥哥比他大十來歲,自然與她不爭不搶。除了母親早死而少了些母愛之外,應當說是幸福的。但她小小年紀卻“壞”得出奇。
作品是這樣來描寫的:
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
……
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么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里做飯,她到嫂子屋里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么也沒翻出來。
……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干,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拼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扎著兩只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么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發,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就是這頓打,小媳婦送了命。小媳婦死的直接原因是明白的,然而,我們深想一下,其實,小媳婦是被多種力量害死的。其一,娘家人收一百塊錢就把她賣了。在娘家人眼里她是一個可以賺錢的商品。其二,老王認為,小媳婦是花錢買來的,等于買了一件東西,自然而然就沒有把她當人看;又因為買她虧空了一筆,便對她有了恨。看不起,隨便使喚,一切的委屈她必須承受。其三,這是女性在特定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的慣常地位所決定的。作品里說:“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柳家大院的所有男女實際上都參與了對小媳婦的迫害。所以她的死是必然的,死后也沒有誰來同情。社會的惡,就這樣表現得淋漓盡致。其四,小媳婦死后,沒有人為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鮮活的生命的逝去而悲痛,面對死亡,所有人的恐懼幾乎與生命無關。老王害怕的是小媳婦的娘家人會就此大大敲他一筆錢。二妞恐懼的是從此屋子里有了鬼,她不敢住了,甚至也不敢進屋了。張家怕的是老王的訛詐。唯獨小王心里難受,他感到失去老婆的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總之一句話,小媳婦活在人間,沒有人把她當人看。所以,她的死,似乎并不是一個生命的結束,倒像是一件東西的破碎。
這部小說是寫人的,集中寫老王、二妞和小媳婦這幾個主要人物,圍繞他們之間的關系與沖突,揭示出“惡”及“惡”對善的蹂躪與殘害。而眾人的“惡”——對傳統習俗的維護、對生命的踐踏、對惡行的習以為常,更讓人痛心疾首。區別這些不同的惡,有助于我們把握作品的復雜性。比如老王的惡,來自于文明倫理秩序中的畸形理性,即為了獲得面子與尊嚴而對他人權利的肆意踐踏。這里有著傳統家長制、男尊女卑、長幼有序及世俗偏見等因素的混合,是一種文化心理的外在表現,也是一種奴才性格的極端發揮。簡單地說,老王的惡可以理解為“丑惡”——偽善、逢迎諂媚、爬高踩低、嗜錢如命等特性。
二妞的惡,也是值得分析的。筆者先前說過這是一種骨子里生就的惡。除了環境影響和家庭教唆之外,她對同類的蹂躪,來自于想擺脫被賤視的命運的反向行為,是一種內在虛弱的表現。心理學上有這樣的現象,同類常常通過對弱者的殘害獲得快感與滿足。在我們看來,二妞對嫂子的使壞,并不是為了爭取得到什么,她們之間沒有什么利益或地位上的競爭,而是為了獲得快樂。所以,二妞的“惡”,可叫作“惡毒”。
除此之外,張家二嫂也是個有個性的女性。她的特點是會罵、能罵,表現出既潑又悍的一面,可以概括為“混”。她的丈夫也有類似的性格特征。
就此,《柳家大院》在老舍的作品中確實應該算是一篇寫得特別深刻也特別讓人絕望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