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
許多人對中國詩歌和詩人的記憶還停留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似乎到北島、顧城、舒婷、海子那里就結束了。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在普通大眾的心目中,中國詩壇復歸沉寂,詩人和詩歌好像從視野中消失了,失憶一般,成了一片空白。隨之而來的碎片化、商品化和多元文化的氣息,在影響人們生活和認識世界方式的同時,也導致了詩歌主流形態的松弛與崩塌。正是在那個詩歌秩序遭受沖擊、毀壞與重建的時代,李尚朝開始了他的詩歌創作,并先后出版了《天堂中的女孩》《風原色》《大三峽那光》等詩集,奠定了他在詩壇的地位。他的詩集《最后的圣光》收錄了其2000年以來的部分詩歌和詩論隨筆。在這些詩作中,李尚朝一如既往地表達內心的不安與騷動,試圖在詩意的指引下靠近生活、靠近自然,以此揭開被遮蔽的生命本質,追尋失落的精神家園。
一、守望孤獨——在時代的迷霧中踽踽獨行
詩是詩人心靈的表達。與此同時,詩歌創作也一定程度受時代大環境的影響。李尚朝作為一位具有敏銳感受力的詩人,必然會關注時代大潮對人心靈造成的沖擊和滌蕩。他曾在詩集《天堂中的女孩·后記》中說:“我曾經將詩歌寫得很美,很純粹,寫得充滿禪意和仙氣,寫得不食人間煙火。我最終發現詩人的路仍在人間,不在天堂;仍在自己的腳下,在堅實的大地之上,而不在游戲之間。詩人應有自己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而不應該讓詩歌淪喪為形式和文字本身。”(《詩歌隨想錄·14》)李尚朝意識到,自己是活在時代中的,自己的創作也是在時代背景下進行的,因此,他一再試圖用一顆詩人之心,在時代中發出自己的聲音。海德格爾曾說:“在這貧乏的時代做一個詩人意味著:在吟詠中去摸索隱去的神的遺跡。正因為如此,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出神圣。……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1}在物欲橫流、浮躁喧囂的當今社會,詩人的敏銳讓他不能甘于沉默。在第五輯《時代叢林》的第一篇《都市叢林》里,詩人這樣寫道:“所謂叢林,就是老虎,獅子,蟲蟲,螞蟻/夕陽燃盡,老虎穿上花衣,來回走動/我在拔地而起的高樓之間,短暫地思考片刻/怕上帝發笑,就低頭急走/蟲蟲,螞蟻,蟲蟲,螞蟻,我正走在它們中間”。
在詩中,詩人把現代都市幻化為一座野生叢林,而生活在這“拔地而起的高樓之間”的“老虎”“獅子”之類的龐然大物也好,“蟲蟲”“螞蟻”之類的秋毫之末也罷,都是這鋼筋水泥中的蕓蕓眾生。這時候抒情主體“我”出現了,這是一個獨立的思考者的形象,可以說,他直接傳達了詩人的思想感情,甚至就是詩人的化身。“蟲蟲”“螞蟻”反復地出現,就是為了刻畫一種經濟社會的階層狀態,而“我正走在它們中間”,傳達出詩人在時代之中的清醒與無奈。如果時代是一處叢林的話,那么詩人就是在這布滿黑暗和迷霧的叢林中踽踽獨行的孤獨者。的確,詩人的堅持讓他注定孤獨,“在塵世的深處或者邊緣/孤獨,需要一種勇氣”,但“孤獨著,不是病著”(《最后的圣光》),他的目光是明亮的,這出于他對生命的熱愛和對人的終極關懷。正如這首《說出》,便大聲地向大眾“說出”時代的弊病:
當垃圾充斥著整個城市
更多的是腐肉的味道
和被欲望燒焦的熏煙
鳥說:讓我們用翅膀拯救天空
草說:讓我們用蔓延挽回大地
老人說:讓我在廣場上坐著
任憑不爭的現實把我的眼睛打濕
我說:我要大聲朗讀
我舊日的詩作,第一個站起來
將我的渾身洗凈
換上干凈的衣服
我要像年輕時一樣
熱烈而奔放,站在高處
我說:你看你看
那遠處的流水
那燦爛的云
第一節的三行詩是一系列象征性的描繪,詩人通過“垃圾”“腐肉”“熏煙”這些直接表露感情傾向的意象,真實地書寫了當今社會的病態現象——“‘金錢至上的價值觀,造成了很多人性的優點的喪失,帶來了世俗化和庸俗化。”{2}第二節詩人突然換了一個視角,讓自然界的“鳥”和“草”以及歷經滄桑的“老人”發聲,從直接的感悟轉換到一種間接的體驗,增添了詩歌的內部張力。第三節的行為主體又回歸到“我”來,回歸到詩人本身,用毫不藻飾的話語和樸實無華的情感站起來高聲疾呼,剔除了頹廢的氣味、旁觀的冷漠和垂淚的老態,站在高處,“熱烈而奔放”。最后作者不無樂觀地用輕快的語句說“你看你看/那遠處的流水/那燦爛的云”,和開頭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成為一種展望未來式的美好象征。始終傳達美好的希冀而不一味地沉浸在黑暗之中,這也是李尚朝詩歌的另一個比較鮮明的特征。
“風說如果有十個人死去/至少,應該有一個人醒來”(《醒來》),李尚朝在詩歌中這樣寫道。是詩歌讓沉睡的人醒來。這個在沉睡里醒來的人,正是孤獨地行走在時代迷霧中的詩人,他用詩筆寫下自己的呼喊,讓詩歌不再只是個人化的抒情,而是有所承擔、有所揭示。在這個后工業文明侵襲、人性被異化的時代,詩歌需要讓人重新發現自己、守望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就像李尚朝在《詩歌隨想錄·24》中所說:“詩人應該讓人真正地存在下去。”
二、褪去遮蔽——在生活的帷幕前探尋本質
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自以為了解生活,實際上卻不知生活面前總有一道帷幕,掩藏了它的本質。米蘭·昆德拉曾在《帷幕》中一語道出生活被遮蔽的事實:“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織滿了傳奇,掛在世界前面。塞萬提斯派堂吉訶德去旅行,撕裂了這道帷幕……當世界涌向剛剛出生的我們時,是已經化過妝、戴上了面具、被預先闡釋了的。”{3}或許詩人李尚朝也是一位手持尖刀的堂吉訶德,意圖用詩歌探尋本質,撕裂生活的帷幕。他在詩歌里并不沉浸于純粹的詩性表達,而是更愿意靠近生活,讓它以非詩性的一面呈現出來。在《最后的圣光》中,詩人把眼光投向日常生活,似乎任何瑣碎的事物都能入詩。詩人聽到“清晨的叫賣聲”,感受到“它讓我清醒,讓空氣/更加干凈”(《清晨的叫賣聲》);路過“廣場的石獅子”,覺得它們“生活得多么認真”(《廣場的石獅子》);看見天空中的鴿子,贊美它“用自己小小的黑色/把一小塊天空照亮”(《鴿子》)……詩人總能在最不經意的片段中攫取詩意的瞬間,發掘生活的本質——“詩歌需要把握這樣的場景和細節,來努力接近生活的本來面目”(《佛堂悟詩》)。再看這首《窗外的歌聲》:
窗外的歌聲,悠遠,黏稠
一縷一縷地飄進來
輕易就將嘈雜的人聲
和汽車喇叭壓下去了
看得見的飄逸
聽得見的寧靜
窗外的歌聲,來自人心的打動
我真的等待了好久啊
枯燥的日子里,有了一次探望
疼痛的日子里,有了一只手
撫過硬硬的疤痕
第一節中,“嘈雜的人聲”也好,“汽車喇叭”也罷,都象征著現代文明紛繁復雜的外殼,它們好像籠罩在生活外層的遮蔽物,那么嘈雜喧嘩,蒙蔽了人們的感官,成為人類真正深入生活本質的一層阻隔。而這“窗外的歌聲”像是在為生活去蔽,如此“悠遠”“黏稠”地“飄進來”,成為“枯燥”“疼痛”的日子里的“一次探望”“一只手”。這歌聲“來自人心的打動”,是那最真摯的情感,于嘈雜的世界中帶來一縷飄逸和寧靜,褪去紛繁的遮蔽,讓人直面生活最真實的一面。聽到穿透生活的帷幕的那縷歌聲,詩人直言:“我真的等待了好久啊”。這樣的句子不免使我們想起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曾寫下的“她等待刀尖已經太久”。然而李尚朝的筆調是柔和的,面對生活前的那道帷幕,他沒有手持“尖刀”,而是用那柔和的歌聲,“撫過硬硬的疤痕”——既不忘卻生活帶來的疼痛,也不為此哭泣呻吟,只是用一顆真摯的心,在詩意的指引下,探尋生活中真正的家園。
另外,詩人盡量在創作中使用最質樸甚至口語化的詞匯和句式,以此讓詩性更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同時讓生活的非詩性一面進入到詩的創作中來。類似“我要讓夜風把我治一治”(《在夜風中行走》),“一個男人走過來/大聲說/‘下來!/那個女人把他望了一眼”(《一節舊火車》),“傻瓜見人就笑,嘿嘿/沒人理他,傻瓜還笑,嘿嘿”(《傻瓜》);這些句子,在通常意義上,是無法入詩的。但詩人大膽地將這些詞匯和意象糅合起來,連綴成詩,就是為了去除一切不必要的遮蔽,讓詩歌直指生活本身。詩集《最后的圣光》里還有大量諸如此類的詩歌,它們以簡短的詩形和質樸的語言描繪著生活中最普通的事物,讓人讀來親切,卻并未喪失其詩的韻味。當然,把這些生活中的邊邊角角用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無可厚非,但有時缺乏理性的篩選和更為深刻的感悟,讀得多了就會稍覺乏味,未免有過于直白之弊。詩人在這個“被預先闡釋”的世界探尋生活的本質,在時代的重壓下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這是難能可貴的。與此同時,筆者相信詩人也會努力磨煉詩歌創作技巧,讓自己的詩藝在更廣闊的空間中得到提升和拓展。
三、返歸本初——在自然的圣光下參悟生命
在詩集《最后的圣光》中,有一類詩格外動人。詩人用最虔誠的感情描摹了他眼中的自然界,并在自然的圣光之下參悟信仰和生命的意義,讓詩的主旨變得意蘊深遠。他面對不加雕飾的偉大自然,不敢多言,只是“噤若寒蟬”“任晚風將我洗禮”(《草垛上的夕陽》);他登上南山,思緒飄飛:“一想千年,千年之后/我不是我,南山還是南山/不如現在/在深秋,共南山”(《共南山》);他來到平湖,感到自然之大與自我之小,在自然的永恒性面前思考生命的有限性:“有我也是平湖/無我也是平湖”(《平湖》)。在自然圣光的照耀里,在詩意的指引下,詩人一再地參悟生命,追尋精神的家園。
需要注意的是,詩人在創作中不止一次使用“上帝”“祭壇”“圣光”“僧人”“禪”等宗教意味濃厚的詞匯,并且他在散文隨筆中曾表述過自己在佛堂聽經悟詩的經歷,顯然,他并沒有固定的宗教信仰。詩人似乎相信神跡的存在,對世間未知力量充滿敬意,但同時對此又備感疑惑——“詩人是未成佛的苦行僧,將人類背在身上,負重前行。他是人,他不求寂寞,拒絕到彼岸去……如果我一心向佛,把眾人度向虛空的天堂,還不如把他們留在人間,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希望。”(《佛堂悟詩》)然而詩人在疑惑的同時,把眼光投向了自然,他在那里找到了自己信仰的皈依。試看這首《天空的境界》:“夜半咳嗽,顧影不能自憐/更多的人離群索居,氣若游絲/秋天一到,情人都在衰敗/當我們一心落魂,仰望天空的云彩/它們在瞬間聚攏,回憶人間的暖意/留出一小塊空白,可供穿透/它告訴我:天遠地偏/放下其他的雜念,在沒有污染的地方/一些美好的理念/自可以各得其宗”。
詩人在詩歌的第一句就構建了一個敘事的語境,描摹出一個夜半咳嗽、頹然兀坐的形象,繼而則由個人擴展到群體,“更多的人離群索居,氣若游絲/秋天一到,情人都在衰敗”,渲染出一種蕭瑟而凋敝的氣氛。然而這蕭索落魄的詩境并未持續許久,詩人便從天空中找到了給人“暖意”的“一小塊空白”。這正是詩人一心信仰和崇敬的自然,它瞬息萬變的同時,又通透潔凈;在神秘與澄澈的交織之下,它散發出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心向往之的神圣光輝。至此,自然的圣光在信仰缺失的黑暗迷霧中閃現,甚至幻化為一種指引的聲音,它告訴“我”:“放下其他的雜念,在沒有污染的地方”——這正是詩人所要表達的“天空的境界”,它代表著一種自然的人生態度,不需要盡力去探索什么、獲得什么,只需放下雜念,接受洗禮,“一些美好的理念/自可以各得其宗”。這首詩雖并未表明詩人的宗教觀,但顯然,詩中的轉折恰好意味著詩人如何從精神的困惑中脫離出來,從而皈依于自然的圣光。
而這首《鐵線草》,則更深刻地表現出生命與自然的關系:“我也一樣,在衰草連天的日子,匍匐地上/趁著天空如洗,看看那干凈的云/那么多珍奇的植物都已經滅絕了/我又何必,跟你爭來日的短長/世無神靈,必有圣光/來,我們說好,未死之前,都不絕望”。
詩中的指示代詞所指并不明確,結合詩人一貫的寫作特色來說,“我”應當就是詩人本人,而根據“我又何必,跟你爭來日的短長”這一句來看,“你”應該指的是時間。詩人因生命有限而時間無限而備感疑惑,但自然界“天空如洗”“干凈的云”消解了這種“絕望”,他說“世無神靈,必有圣光”——他無法確定世間有無神靈,但始終對自然的未知充滿敬畏。對于未來,詩人相信自然,生生之謂易,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事物都將自然地生長和消亡;但詩人也相信愛,面對生命的有限性和現代危機帶來的災難,他說:“如果毀滅必然降臨,拯救它的只有愛/只有我們共同的愛,守住時間的缺口,我相信/這個城市的燈光,一定會通向未來”(《通向未來》),因此詩人從未喪失希望。這也是他在詩歌中所要追尋的家園——愛和美,分別指向人的本性和自然的神性,它們相互交融,成為一種永恒的存在。而正是詩意引導詩人在自然的圣光下返歸本初,參悟生命的意義,最終找到那片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
在李尚朝的詩歌創作生涯中,他始終探索著詩歌
的形式美和精神價值,努力召喚時代精神回歸與重構。他執著而孤獨地堅守著內心那片詩意的凈土,并試圖
用孜孜不倦的創作揭開生活的帷幕,反映時代弊病的
同時,探尋人性和自然的永恒之美。一位評論者說:“在當下的時代,從李尚朝的詩歌中,我們依然看到了那種理想的高昂與不懈的追求,在一個沉重的年代,一個奔跑的時代,慢下來,停下來,放輕自己,放空自己,傾聽自己的心靈的呼喚就顯得猶難可貴。”{4}誠然,李尚朝正是以這樣一顆詩人之心,在時代的喧囂和混沌里孤
獨彷徨,卻始終不曾失去方向;在生活的瑣碎和平庸中騷動不安,用筆端揭開生活帷幕的一角,追尋著生命的本質和美;在信仰崩塌和精神困惑的年代里彳亍彷徨,卻不忘在自然中參悟生命的意義。詩人在詩意的指引下,在自然的圣光里,追尋和皈依那屬于心靈的家園。
{1}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載沈奇主編:《西方詩論精華》,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29頁。
{2} 白塔、李尚朝:《對人文的呼喚——關于〈說出〉的對話》,載蔣登科主編:《李尚朝詩歌品鑒》,遠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頁。
{3} 〔法〕米蘭·昆德拉:《帷幕》,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17頁。
{4} 李衛國:《時光里的慢搖——李尚朝詩歌片論》,載《名作欣賞》2016年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