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杰 雷佳俊
摘 要:唐寅是明代詩文書畫皆通的藝術全才,他才華橫溢卻仕途失意,他經歷坎坷卻個性狂放,他的詩歌反映出他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態和情感:前期詩風豪情滿懷,仕途失意后多為傷世之作;后期詩風表現出追求淡遠人生的出世精神。他以詩歌書寫性情,給明代詩壇帶來了清新之風。
關鍵詞:唐寅 詩歌風格 書寫性情
明代成化、正德年間,江蘇蘇州活躍著四位才華橫溢且性情灑脫的文化人,世稱“江南四大才子”,《明史》卷286記載:“徐禎卿與祝允明、唐寅、文征明齊名,號吳中四才子。”他們的詩歌書寫性情,強調人格與真情。其中唐寅、祝允明、文征明不但能詩,且善于書法、繪畫,以多才多藝見稱。
唐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有“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之美稱。他自幼聰明伶俐,十六歲時參加童生試,經縣試、府試、院試,高中第一名。明弘治十一年(1498)赴南京鄉試,又中第一名解元。次年,唐寅進京會試,因涉嫌涉科場舞弊案,被貶謫往浙江為吏。唐寅恥不就官,歸家后縱酒澆愁,傲世不羈。
唐寅一生經歷坎坷,才華橫溢卻仕途失意,且家中連遭不幸,父母、妻子、妹妹相繼去世,家境衰敗。這使他的一生充滿了悲情色彩。在遭受重重打擊之后,他歸隱蘇州桃花塢,種花、飲酒、寫詩作畫。
唐寅懷有一腔才情,他用詩歌記錄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在天下至盛的蘇州,他和自己的至交們無所顧忌地到處取樂、嘲諷權貴、感嘆民生,雖然有很多行為看似放蕩不羈,但他們以荒唐行徑嘲弄現實,這就是明中葉江南風流才子群流芳后世的原因所在,也是唐伯虎狂士形象的不朽魅力所在。
唐寅的詩歌反映出他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態和情感,青春年少時經歷才子的輝煌,昂揚進取,其詩風豪情滿懷。仕途失意后詩風發生變化,多為傷世之作,表達愿望破滅時的失意痛苦之情,感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晚年時“皈心佛乘,自號六如”,思想趨向解脫頹唐,生活樂趣轉向自然,詩風表現出追求淡遠人生的出世精神。
一、前期詩風豪情滿懷,詩意盎然
唐寅前期詩歌文學色彩較為濃厚,無論是修辭還是筆力,都能讓人感受到“才子風采”。他早年曾下苦功鉆研過《昭明文選》,他的樂府詩《短歌行》和《相逢行》,以質樸的形式披露自己的胸襟,且轉意換韻,極其自然。因此他早年作品有魏晉六朝風格,工整妍麗。
他高中解元后寫了一首詩,“秋月攀仙桂,春風看杏花;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題畫》)蟾宮折桂,春風得意,字里行間透出他的得意與狂傲之情。
唐寅的詩歌《閶門即事》描寫蘇州閶門的繁華景色,廣為流傳。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閶門,春秋時期伍子胥象天法地始筑吳都,閶門見證了蘇州城兩千五百余年的滄桑變遷,在明代時期這座古老的西大門又成了一位才子的舞臺。
這首《閶門即事》語言清新,詩性盎然。首聯直接點出閶門的地位舉世無雙,乃世間樂土之最。明代中后期,中央政府出現了統治危機,宦官當道,民不聊生。地處煙花繁柳地的蘇州承擔了全國最重的稅務,與此同時,資本主義萌芽也開始在江南地區迅速滋長開來;外地流民進入蘇州,為江南地區工商業發展提供了大量勞動力,手工業、商業的發展非常迅速。閶門酒肆林立、船舶來往、夜夜笙歌的景象,為才子們提供了最好的棲息地,他們在這里找尋靈魂的出路,用詩詞排解心緒。
頷聯中的“上下”和“西東”,用最簡單的方位詞刻畫出了閶門交通便利、商業繁榮;“翠袖三千”“黃金百萬”,寫出了閶門的極度繁榮;黃金是璀璨奪目的,而江南的流水又是純澈白皙的,強烈的顏色對比凸顯出閶門之繁華。
頸聯中的“五更”和“四方”則從時間和空間上表現出詩人對姑蘇繁華的深深感慨。明代中后期,在資本主義萌芽的催生下,江南文人們不再拘泥于普通的吟詩作對,游覽山水,他們開始打破禁忌、世俗,在槳聲燈影里尋覓倩影。推動這批才子張揚個性和人欲的是王陽明的“心學”思想,沖擊了理學的禁錮,起到了巨大的解放與啟迪作用。
詩歌在尾聯用“畫師應道畫難工”的側面描寫再一次讓讀者遐想:這是一幅多么細膩溫婉的江南山水,即使唐寅這樣的才子站在山塘街、寒山寺、桃花庵內仍然要感慨眼前的景物是多么難以描繪。
唐寅的詩歌《松陵晚泊》歌詠吳江松陵垂虹橋,也是別有情致。坐落于吳江松陵的垂虹橋始建于北宋慶歷八年,曾是蘇州地區非常有名的一座橋梁。從蘇州城里送客到垂虹橋,距離適中,此地常為送別分手之處。作為吳會的交通要沖,自古以來,無數文人騷客從此經過,留下了不勝枚舉的詩篇。
晚泊松陵系短篷,埠頭燈火集船叢。
人行煙靄垂虹上,月出蒹葭涌水中。
自古三江多禹跡,長濤五夜是秋風。
鱸魚味老春醪賤,放箸金盤不覺空。
——《松陵晚泊》
袁宏道對這首詩的評價是入畫。正是因為唐寅在繪畫上也有著巨大的成就,所以他的詩也都如畫一般生動盎然,言有盡而意無窮。
首聯的兩句用“系”和“集”兩個動詞,描寫出夜晚吳江垂虹橋邊盛況空前的景象。頷聯點出了詩人所處的地理環境,月出蒹葭的完美畫面也通過一個“涌”字表現了出來。江南的夜晚,煙霧蒙蒙,五更時分仍然如此動人。雖然盤纏不多,只夠享用“鱸魚味老春醪賤”,生性自由、胸襟豁達的唐寅欣賞著江南動人的市井景象,意猶未盡。
二、仕途失意詩風孤憤沉郁,真切平易
人生的失意伴隨著唐寅的一生,出生于經商家庭的唐寅被寄予踏上仕途的厚望,他也曾滿懷期望、挑燈夜戰,“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也曾“一朝欣得意,聯步上京華”。但是官場的風云變幻是難以預料的,科舉舞弊案后,唐寅一生都和仕途絕緣。
他對功名失望,有感于世態炎涼,他的詩歌風格發生了變化,一改原本氣度瀟灑、辭藻絢爛的詩歌風格,而代之以孤憤沉郁,將滿腹牢騷和真摯情感借筆墨一泄為快。他為一幅仕女畫《秋風紈扇圖》題詩:
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
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
秋風吹來,季節交替,紈扇夏用秋藏,佳人感傷。唐寅把季節交替的炎涼和世情聯系起來,感嘆人世間大都趨炎附勢,世態炎涼。
唐寅為畫作《菊花圖》題詩:
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籬曲徑中。
盡把金錢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
詩人自比菊花,慘遭冷落,不知為誰而容,一生的努力都付諸西風。
但是唐寅在消沉了一段時間后,還是如同江南三月初的柳芽一樣,復蘇、回春、歸來,歸來的是他的興致和以前不曾有過的肆意與縱情。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詩》
在我國古詩里,寫桃花的雖然不算少,但很少同作者的人生追求聯系起來。蘭、菊、梅、蓮等,常常用來象征某種品行,而桃花在人們心中,是屬于大眾的,是情欲萌動的象征,即便它同時也是南方最常見的漂亮的花。
詩中反復強調的“酒”“花”讓讀者很輕松地進入到唐寅所構建的那個無拘無束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追求人生價值的衡量標準變成了個人的感受而不是士大夫眼里的入朝為官、兼濟天下。唐寅毫不掩飾、直抒胸臆,把自己內心對追求人生的衡量標準完全地放在了自我的享受上。
“他得驅馳我得閑”表現出唐寅的人生態度,貧賤也好,悠閑也罷,都只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在他內心的價值觀里,桃花庵的悠閑純屬個人對享受生活的選擇。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這句話常被后人引用,流傳度很高。但因其口語化的特征飽受爭議。王世貞就諷刺伯虎詩“如乞兒唱蓮花落”,但朱彝尊卻在其所編纂的《明詩綜》里列舉了八首題畫絕句為唐寅辯護,其實他們的審美眼光都局限于傳統,而這正好從兩個角度說明了唐寅詩歌的獨到之處。兩相比較,還是“蓮花落”式的詩歌更能表現唐寅的創作個性和真性情。
三、后期詩風隱士閑情,放遠曠達
在經歷了一系列人生坎坷和思想斗爭后,唐寅晚年詩風又有一變,悲傷之情被他的豁達澆滅了,他選擇真誠自由地生活,惆悵終結,便是其豁達,便是率性而為的真實生活。
他的追憶里不再有悔意:“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唐寅在他的名作《落花詩》中直抒胸臆。“多少好花”表示唐寅悟透當時絕對不止他一個人遭到封殺與蔑視,“空”字生動直接體現出了唐寅心中的萬事皆“空”。唐寅曾遇到過“賞花人”,文征明、祝允明等這些人都是唐寅一生最寶貴的知己,所以這句中的“賞花人”只是單指官場上肯為唐寅說話、真正賞識唐寅的官員。
唐寅將生活樂趣轉向自然,追求隱士般的淡遠人生。他為《抱琴歸去圖》題詩:
抱琴歸去碧山空,一路松聲雨鬢風。
神識獨游天地外,低眉寧肯謁王公。
我們從詩中讀到那種超脫現實的意境,仿佛看到在桃花下飲酒作畫賦詩的唐寅,看到寄情于山水之間的唐寅,他的筆下有江山萬里,有一路松聲;他開始淡泊名利、專事自由讀書飲酒賣畫,達到了神識獨游天地外的逍遙境界,表達了詩人超然出世的人生境界。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丈游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悵悵詞》
這是唐寅對自己一生最現實的思考和總結。唐寅的思緒回到了少年時,少年的情思如飄蕩于空中的游絲,“百丈游絲”準確地體現了唐寅年少時期風流倜儻、春心萌動的形象。
“何歲”和“何處”點出了人生的某些悲哀是不可避免的,人生惆悵,逢春惆悵,逢情惆悵,宴飲惆悵,離別也是惆悵。在經歷了這么多人情世故后,唐寅也明白了友誼和親情在走下坡路的人生面前也都是如此易碎。
“杜曲”和“灞陵”是唐詩中寫宴飲和離別時經常用到的地理意象。暮春時節庭院深深,凋落的梨花從頭頂上墜落,有幾片白皙、芬芳的花瓣滑進了手中的酒杯。春意闌珊,楊柳依依。微風拂過,道路兩旁的草叢也都斜著身子,轉過頭去,不忍目睹離別之情。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更是人生惆悵的終結。三生指的是前生、今生和來生,如果把三生當作一個禪家的公案來參悟,悟透了,到頭來,都是一堆白骨。唐寅走進了禪家的世界,他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白骨是所有人共同的結局,是人生惆悵的終結。
詩的最后寫到往日身穿破衣,扮乞丐乞食于妓院門前,這種事即使到老也不會后悔。據蔣一葵《堯山堂外紀》記載,唐寅曾和同學張嶺及祝允明一起,扮作乞丐,唱著《蓮花落》討錢,而后買了酒在荒郊野寺中豪飲,同本詩可以互證。
關于唐寅的絕筆詩有兩種不同的版本。一種收錄在《唐伯虎全集》中: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
另一種版本是附錄在全集的《燕中記》中:
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千場。
他年新識如相問,只當漂流在異鄉。
第二首詩更像是唐寅本人的口吻。“一日兼他兩日狂”,這才是那個真正把生命里的每個時刻都真正利用起來的唐寅,他對藝術無限的創造力和對生活本身的追求旅程都是大多數人力所不能及的。最后兩句唐寅還是透露出了對現實的無奈,但是他不消極,他面對生命里的磨難時,多是用宗教或者藝術化的方式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只當漂流在異鄉”里的異鄉注定是讓人感到悲切的,唐寅通過他特有的方式,堅韌地活在那個苛刻的時代,絕世而獨立。
縱觀唐寅的詩歌創作,他的詩歌是他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他以詩言情,表達真實的自我,因此他不同時期的詩歌風格有著比較顯著的區別。他一生都在追求獨立人格,當他狂傲的性情受到官僚制度的摧殘時,他用詩歌直抒胸臆。傅維麟《明書》卷151稱其為“始為詩,奇麗自喜,晚節稍放格,諧俚俗,冀托以風人之旨,其合者,猶能令人解頤”。他敢于坦率地追求自由真誠的生活,他已經達到了封建時代中只有極少數知識分子才能達到的精神高度,唐寅不需要世俗的理解,他的境界早已超脫人世。唐寅的詩歌有著獨特的風格,他的詩歌既能展示詩人獨特的個性,又富有詩歌的美感,他以詩歌書寫性情,給明代詩壇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參考文獻:
[1] 崔小敬.江南游記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 王稼句.吳門四家[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03.
[3] 駱玉明.縱放悲歌[M].北京:中華書局,2004.
[4] 陳書良.陳書良說唐伯虎[M].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11.
[5] 張萍.論唐寅的詩歌創作藝術[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6(1):1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