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遺憾中重溫《杜陵詩意》

包光潛

在遺憾中重溫《杜陵詩意》

包光潛

多年前，我讀過不少明代畫家謝時臣的繪畫作品，譬如《謫仙玩月圖》《虎丘圖》《溪山秋晚圖》，特別令我戀戀不舍的還是《杜陵詩意圖》。

《杜陵詩意圖》圖冊共有八幅，每幅均取材于杜甫詩意，并題杜甫五言詩二句于圖。該圖冊引首由文征明隸書題寫“杜陵詩意”四字為圖名，每開對幅由支恒榮楷書杜詩一首，算是對圖畫中二句的補充。每幅圖畫極盡巧思，非深刻領悟杜陵詩意而不能為。形于筆端，令畫面繁密富麗，精致工整而不零亂。畫中人物個體雖小，卻輪廓清明，古拙優雅；草木盈然尺幅，或婀娜，或威然，曲盡韶華之態與風情之妙。圖畫的三維層次在繁復中多變，墨色豐饒淋漓，用筆蒼勁有力，整個畫面詩意氤氳，古風盎然。可我當時只讀到其中四幅，甚為遺憾。凡有遺憾者，必然牽掛。心想，總有一天能夠看到完整的圖冊。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剩余的四幅仍然不見蹤跡。我知道，它們都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但想瞥一眼絕非易事，甚至是不太可能的。

每每念及謝時臣的《杜陵詩意圖》，總是情不自禁地通過網絡渠道搜尋一番，結果依然如故，仍然是我當初看到的四幅，即“華館春風起，高城煙霧開”“棧懸斜避石，橋斷復尋溪”“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雪里江船渡，風前徑竹斜”之景。

一

先簡單地說說畫家吧。

謝時臣，明代人，職業畫家，兼顧書法。工山水，師法吳鎮，自然歸屬“吳門畫派”。同時，他也受到以董其昌、陳繼儒為代表的“松江畫派”的影響。其繪畫作品明顯地彌漫著兩種不同的筆墨風氣，譬如《杜陵詩意》和《謫仙玩月》，一是用墨濃重，筆勢縱橫捭闔；二是色澤淺淡，人物灑脫，草木逸然。

謝時臣雖然是職業畫家，卻非自幼志愿而往。他曾經和古代的許多士子一樣，矢志讀書，滿懷經緯，只為考取功名，達則兼濟天下，光宗耀祖。現實中，并非“有志者”都能“事竟成”。也就是說，他最終成為蕓蕓落第者之一。好在他沒有耽于失意，而毀終生。據其友人吳鼎為他所作的傳記可以管窺一二，譬如“樗仙者，東海散人也。少負奇氣，有囊括萬象，流觀宇宙之意。嘗為學官弟子，舉于有司弗成，輒棄去”。意思是謝時臣科舉失敗后，轉而為畫。結果旁枝逸出，竟然葳蕤一方。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歪打正著”——而如此歪打正著者，又豈止謝時臣一人？比其如雷貫耳的大名多著呢——曹雪芹、李漁、顧炎武、金圣嘆、黃宗羲、吳敬梓、蒲松齡等等。

至于謝時臣的字與號的涵義，確實耐人尋味。字思忠，很好理解，與時臣戚戚也——既為臣，必思忠，乃為君子大道；號樗仙——這是什么意思呢？

《康熙字典》里對“樗”字的解釋，錄有多家之言。譬如：“椿、樗二樹形相似，樗木疏，椿木實。”“椿葉香，可啖。樗氣臭，北人呼為山椿，江東人呼為鬼目。”《莊子·逍遙游》中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原來樗者，臭椿也，惡木也，無用也。化無用為有用，化惡者為善，化臭者為香……豈能不是仙矣！

由此可見，謝時臣學習繪畫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在謝時臣的心目中，畫畫是雕蟲小技，不堪大用的。既然不得已走上這條糊口謀生的道路，就不應該局囿于小技，而應該化無用為有用，化小藝為大道。謝時臣的這種認識的轉化應該感謝江南文化環境與氣息的熏陶，因為謝時臣身處蘇州，此乃文化重鎮，經濟發達，文化繁榮，文人如魚得水，自有天地一方，其樂融融，自然不覺得畫家身份的卑微與寒酸——事實上，沒有哪個畫家在蘇州這方天地里活不下去的。

二

該說說詩和畫了。

《杜陵詩意》之一“華館春風起，高城煙霧開”，取自杜甫《李監宅》。本詩有二，均是恭維人的好話，讀之卻不阿諛，更不肉麻。

李監宅

（其一）

尚覺王孫貴，豪家意頗濃。

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

且食雙魚美，誰看異味重？

門闌多喜色，女婿近乘龍。

（其二）

華館春風起，高城煙霧開。

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

一見能傾座，虛懷只愛才。

鹽車雖絆驥，名是漢庭來。

用今天的白話來講，就是：

“一進你的家門，我就真切地感受到濃郁的王孫貴胄的氣息，豪門就是豪門啊。看那屏風上的金孔雀正在開屏，內室的被褥上都繡著盛開的玉芙蓉呢。桌子上擺著美味的雙魚，香味兒無風也能飄過來，令人垂涎三尺。整個門庭喜氣洋洋的，原來是你女兒新近嫁了個乘龍快婿啊，可喜可賀！

“豪華的館舍沐浴在浩蕩的春風里，高聳的樓閣隱現在飄蕩的云霧中。雜樹繁花，戶內戶外相互輝映；嬌燕翻飛，忽而穿越珠簾，忽而又飛回老巢。你談吐非凡，令在座諸位傾倒；你虛懷若谷，一生以愛惜人才為己任。雖然你現在像騏驥一樣為沉重的鹽車所累，但終有大任于斯的那一天，因為你畢竟是來自漢庭的天馬啊！”

聽聽，偉大的詩人真會說話。人情味兒濃，比喻又恰當，又是臨物狀景的高手。

畫家謝時臣選擇了第二首中的“華館春風起，高城煙霧開”入畫，兼顧“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從繪畫的角度來講，畫家選取詩意素材自然是詩中的景語，由景入境，境界開來。從畫面的層次上來看，近溪流水淙淙，或擊石而鳴，飛濺浪花朵朵。水波之形，間接地反映出澗底的跌宕起伏。石拱橋上的侍女手持畫卷或書籍，隨從小姐前往“華館”，那里已經傳來吟哦之句——她悄悄地加快了步伐。溪畔喬木參差，雜樹繁花，滿眼亮麗，處處展現出春天的物候。遠處的“高城”，煙霧繚繞，樓閣忽明忽暗，樹影幢幢多變。日出東方，云霧漸釋，亭臺樓閣，露出真面目。置身“高城”，宛若仙境。假若我們看著裊然的煙霧是不動的，那樓閣，那樹影……又將如何？假如你是一只嬌燕，會飛向哪個方向？

《杜陵詩意》之二“棧懸斜避石，橋斷卻尋溪”取自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

這組詩，總共有三首。從詩題可以得知，它是杜甫攜妻自閬州回成都途中所作。有意思的是詩題中的“卻”字，讓人玩味不止。看來杜甫“自閬州赴蜀”是情不得已，不得不赴的。所以第一首詩里才有“不成向南國，復作游西川”之句。

畫家選取了第二首中的“棧懸斜避石，橋斷卻尋溪”。

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之二）

長林偃風色，回復意猶迷。

衫邑（音同）翠微潤，馬銜青草嘶。

棧懸斜避石，橋斷卻尋溪。

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

八句詩的前六句均為山行景語，只有末二句發表了一點傷懷感慨。畫家讀詩自有其悟，選擇物語或景語，也有獨到之處。細細咀嚼，以為畫家看中的是“懸”和“斷”——“棧懸”危險，卻不得不過；“橋斷”路阻，不得不另辟蹊徑。如果沒有如此傷亂之景，何來“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的感慨呢？

——疾風止于高大的樹林，安靜得有點怕人；誰也拿不準主意，該不該繼續往回走。清晨露水未干，我們還是匆忙地上路了，不知道前面會遇到什么樣的艱難險阻呢。你看這馬兒，也真是餓極了，一邊走還一邊啃著草呢。最好還是不要停下來，這木頭搭建的道路實在險惡，每走一步都要避讓凌空斜刺的石頭。可是到了溪邊，又發現橋斷了，只好沿著曲折的溪岸迂回前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太平無事，這樣老是漂泊在外，真的對不住老妻啊！

此情此景，畫家看在眼里，仿佛與詩人同行。他在“懸”與“斷”中構思圖畫，布置情景，心里卻一直想著那個“愧”字，著墨成景，潸然淚下。你看圖畫中間的那兩個人——背對溪流、凝望棧道的應該就是杜甫了。他在想什么呢？還是在等待什么？真的難為了書僮，他肩扛手提著行囊，尋溪問路。那可是先生的“漫卷詩書”啊，卻看不到“喜欲狂”。

我們不禁要問，畫面中杜甫的老妻何在？隨行何在？馬兒何在？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杜陵詩意》之三“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取自杜甫《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第一首。

《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

（之一）

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

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

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

片云頭上黑，應是雨催詩。

太陽下山時，恰是放船乘涼的好時機；輕風吹拂河面，泛起微弱的波浪。竹林深處，飄蕩著荷香，正是留客乘涼的好地方。公子們忙碌地用冰塊調制冷飲，歌妓們正在挑剔嫩藕上的白絲。忽然，頭頂上烏云翻滾，看來要下雨了，天氣也隨之涼爽了——莫不是雨在催人作詩？——杜甫仰望烏云滾滾的天空，輕輕地捻著焦黃的胡須。

畫家起稿時，他已然將自己當作此刻的杜甫了。這之前，他已經找到了詩眼文字，譬如“輕風生浪遲”中的“輕”和“遲”，因“輕”而“遲”，由因而果。而“輕”和“遲”在畫面上的體現，即為竹葉微顫，水波蕩漾。再譬如“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中的“深”和“凈”，它們工整對仗，意境互生，因“深”可“留”，因“凈”而“涼”。

有人在荷畔觀魚，有人在竹林里促膝而談，只有閑下來的書僮在橋上東張西望，不知疲倦。我在想，為什么謝時臣把竹葉畫得那么平和安靜，沒有一點風竹的形態呢？即便是“烽火連三月”的境地，人們依然需要恬靜的生活，追求安寧的所在。這種亂世中的片刻之愉，也是動人心魄的。即便烽火中的茍且，也是人性使然，何必苛責？

《杜陵詩意》之四“雪里江船渡，風前徑竹斜”取自杜甫《草堂即事》：

草堂即事

荒村建子月，獨樹老夫家。

霧里江船渡，風前徑竹斜。

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

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

起句“荒村”和“獨樹”呈現的是荒寒之境與凄涼之況。“寒魚”與“宿鷺”，自喻況味。所以，詩人才賒酒銷愁，盼望早得安寧。畫家卻選取了“霧里江船渡，風前徑竹斜”這樣一個不太令人生悲的情景。它倒是在清寒中蕩漾著恬靜與優雅。

就個人喜好而言，我覺得這幅畫正合著我的心境以及我的處境。

枝頭上的雪意是那么濃密，寒氣幾乎都凝結在枝條上了，晶瑩中透露出盈盈綠意，分明是在昭示著某種憧憬與希望所在。我喜歡這種蓄有積極生活態度的作品。你看看一葉扁舟上的艄公，他是那么艱難而樂觀地掌控著自己的世界，又為他人帶來便利和必需，這是一種風雪里樂而見雅的逍遙。伸向江中的半島上，幾個負重的人正趕往岸邊，不停地叫喊艄公。冰天雪地，他們要回到彼岸，那里有溫馨的家庭和親人在等待著。毫無疑問，他們不會失望的。

江船渡，豁然在目。

徑竹斜，恰恰承受著冰雪之重，也暗喻著生活之重。但任何之重，都無法壓垮人們心中美好的憧憬。

三

停下鍵盤，正欲結束此文時，我又突然想起孜孜以求的另四幅畫——它們到底畫的是什么？選擇杜甫哪四首詩？

憑著自己的記憶，我一首一首地猜測——可是，杜甫的詩歌那么多，怎么可能猜出呢？按照目前所知的四幅圖畫推測，別四幅可能也是取自杜甫的五言詩句。僅此而已。

倘若將來有緣或有機會進入北京故宮博物院，要想方設法地去看一看謝時臣《杜陵詩意圖》的完整真跡。人物若有緣，期然終有果。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