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我15歲,表弟14歲,一人抱兩本新買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將似的,飛馳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著膽子,向美麗的鄰家大姐姐吹聲口哨,于是被開心地罵一聲小阿飛。
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和表弟輪番地跟家里申請巧立名目的各種經費,今天支援西部災區,明天幫助白血病同學,然后偷偷買來《射雕英雄傳》,買來《鹿鼎記》,包上封皮,題上《初中語文輔導叢書》。
等到老師終于找上門了,父母才驚覺我們平時記誦的不是《岳陽樓記》,而是《九陰真經》“輔導叢書”都被充了公。
同時,表弟日復一日地醉心于武俠。他先是想練成一門輕功。縫了兩個米袋,成天綁在小腿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解下來。這樣過了一星期,他不無得意地跑來,輕輕一躍,坐在我的窗口,說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必從正門出入學校,他就要飛起來了。可如此一個月,他還是飛不過學校圍墻。
不過表弟沒氣餒,他開始研究黃藥師的桃花島,研究和奇門遁甲術,但那顯然太難了。第二天,他宣布他開始寫長篇小說了,主人公叫繆展鵬,繆是他自己的姓。他用空心字題寫了書名——《蕭蕭白馬行》。小說結尾,他的英雄死了,一起死的,還有一個扎馬尾的小姑娘。

平時,他喜歡說英雄應該在年輕的時候死去,喬峰那樣,“視死如歸地勇敢”。而就在那年夏天,他自己也勇敢了一回,不會游泳的他,被人激將著下了江,從此沒有回來過。第二天,水上搜救隊才找到他,白色的布覆蓋著他,他的腳指頭露在外面,顯得特別稚嫩。我走過去,跟從前那樣,撓了撓他的腳心,這回,他沒躲開。
到現在,漫漫長夜里,我還是經常會去取一本金庸看,都是他從前讀過幾遍的書。恍惚中,我還是會聽見有人敲窗戶:“小姐姐,我們比武好不好?”做夢似的,我會自己答應自己的聲音:“好,我凌波微步。”
“降龍十八掌。”
多么孤獨的夜啊,單純的80年代已經走遠,心頭的江湖亦已凋零,像我表弟那樣癡迷的讀者漸漸絕跡,少年時代最燦爛的理想熄滅了。金庸老了,我們大了,是分手的時候了。
不過,或許我倒可以慶幸,表弟選擇那個明媚的夏日午后離開,心中一定還有大夢想和大愛,因為那時,他身后的世界還熠熠生輝,有青山翠谷,有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