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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蕩漾的告別

2017-11-03 22:06:26王海雪
十月 2017年6期

王海雪

母 親

母親打開門,一股含著沙塵的霉味就猛撲在了臉上,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指著門后的燭臺說,祭祀就在這里。算命先生低頭看了一眼,地面落滿了香灰,燭臺里只剩下幾根禿頂的細木棒。母親走到窗簾前,一拉,陽光就鋪天蓋地沖進來,擠滿了整個房間。

先生走了一圈,屋屋角角看了一遍,抿著嘴巴說,沒有任何壞的跡象。房間廢棄很久了,里面所有的東西都被清理出去。到處是先生的話音在陽光里打滾。母親一聽,有些茫然。那家里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該怎么解釋?她接不上話,跟在走出來的先生后面,把門把輕輕帶上了。

為了讓先生將風水看得盡心盡力,她還特意穿上了一件低胸的襯衫,雖是秋天,風帶來的卻是熱騰騰的暑氣,細密的汗珠流淌在皺褶的皮膚上,散發隱秘而難聞的臭味。母親早年的風騷遠近聞名,多年后仍無收斂的跡象。她對關于自身的傳聞置之不理,對于歲月奪走她的年輕與美貌視而不見,固執地相信色誘一個男人和當年一樣易如反掌。

她在門廊邊上送走了先生,這條古老的街道上到處是古老的房子,家家戶戶都有門廊,每年的雨季,哪怕不帶傘,一路走下來都不會沾到一點雨水。這棟石頭蓋成的小洋樓在一眾低矮難看的木樓中,變成了最醒目的建筑,它模仿了南洋騎樓的造型,材質卻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貨。

房子的對面,是生意紅火的雜貨鋪,給這一帶的區民提供了很多便利。在沒開麻將館之前,母親最喜歡去雜貨鋪那里,買上一把鹽,或是打上一斤煤油供做飯時生火,買好后,她就靠著那株菠蘿蜜樹,和圍在那里拉家常的街坊們聊上半天話。那年心寬體胖,她的身體像施了肥的莊稼,繁茂而濃密,人們紛紛說這是富態的象征。這時,母親會一邊吃著當季上市的水果,一邊望著自家嶄新的樓房吃吃地笑。

母親又獨自回到了那所房間,屋里只有一張木床,她記得這張床的來歷,托鎮上最好的木匠打的。她嗅到了亡魂的氣息,冰冷刺骨,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一抓,生命還是沒能在她手里留住,生活的憂愁卻悄無聲息地爬滿了她的全身,將她的身心牢牢鎖住。她的內心燃著一把旺盛的火,卻始終照不亮最深處。所有的嘆息跟著她再次轉身,下樓。

她返回一樓,旺盛的人氣淹沒了她內心的冷清,她找來了一張靠背塑料椅,以一個舒服的姿勢,做起了一名圍觀的群眾。麻將館每天賓客盈門,他人對房子的所有忌諱早煙消云散。

她聽著牌友喊著東南西北,眼前都是方塊在晃動,她懷著心事,將一切看糊了。前段時間,丈夫從搭起的腳手架上摔下來,左手斷了,打了好幾月的石膏,以后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給人裝屋頂板。兒子好不容易談了個對象,那對象卻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被她安裝在走廊的捕鼠機給夾住了腳……這種種的巧合肯定有原因,她找來找去,也只有那么一條,與房間有關。

父 親

父親將手掛在了胸前,身上布滿了草藥味,手臂的石膏已經卸掉,換上了厚厚的草藥,他走過人群,來到門廊邊坐下。點煙不便,可他不嫌麻煩,還是抽上了,原來他抽四塊錢一包的紅梅牌香煙,現在改抽兩塊錢一包的寶島了。父親是一個容易適應的人。他有些禿頂了,臉又黑又亮,穿著廉價的淺色襯衫,還有從鎮上服裝廠買的便宜西褲,天天這身打扮。

父親對母親這數日的舉動頗有微詞,他躺在床上那會,聽到走廊盡頭那間臥室里有清脆的聲響,他知道是捕鼠機落地的聲音。這婆娘,盡想擒住過去,試圖從過去的蛛絲馬跡中找出那些虛無縹緲的魂魂魄魄,然后開始不依不饒地質問,直到逼出她心滿意足的答案,才會休止??伤J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如愿,因為他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不相信廟宇,不相信靈魂,早年在給人挖地基時見過死人的白骨,堅硬,和石頭沒什么兩樣。就是從那天起,他知道人沒了之后,就會變成石頭。

他是土生土長的北街人,從爺爺一輩起,他就住在這所房子里,當時還未翻新,街道也沒鋪上水泥,下雨的時候,雨水就在那些光滑的石頭縫隙里跳動。那時,鞋子不像現在那么普及,他經常打赤腳,踩在石頭上,在水坑里玩水,偶爾會滑倒,將雙腿摔得到處是細小的傷痕,有一些,直到現在還能清晰看到。雜貨鋪對面女人的老公,是一個多情的樂手,紅白事上吹起的長笛有毒,經常讓人忘乎所以,正和街頭的一個地方戲演員熱烈鬼混中。父親瞅著他騎上摩托車,三個仔的爹,還這么風流快活,什么世道!父親不知是出于嫉妒還是因為出身于一個傳統老派的家族,私下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他對大堂里的麻將聲充耳不聞,母親還在那里繼續當一個旁觀者,隔壁七十歲的鄰居正靠著走廊曬太陽,這個老頭還在為生出一個兒子而準備買一名越南新娘。父親想起自己當年也差點成了越南新娘的丈夫,所幸與母親的事成了,他回憶母親嫁過來的時候,穿著裁剪得體的大紅衣裳,保持著她固有的趾高氣揚,將所有的非議扔在門外。隨行的小女孩,面帶微笑,眼睛卻有捅傷一切的欲望。

那年,母親是作為一名年輕寡婦嫁給父親的。僅僅三個月,她就成了一名二婚新娘。而父親,終于在近四十歲高齡時結束了光棍生涯,不再成為街坊鄰居們取笑的對象。一年之后,曾經貌美一方的母親給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母親的皮肉也就是在這年開始滋長。它們讓母親的身體變成了高山與峽谷交叉的地帶,皮膚成了被河流沖刷過的沙礫,她的美也就成了過去歲月里的一個傳說。

父親對于女人不會過多地挑剔,他的外貌和身材讓他毫無挑剔的資本。他勤勞本分,偶爾運用自己的小聰明去接一些鄉鎮工程,這讓他提前過上了殷實的生活。他最舍得的是吃了,每天無肉不歡。幾口小酒下肚,嗓門就隨著笑聲膨脹起來,勸慰的話也就源源不斷地流入母親的耳朵中。

那天,父親談論那場死亡時,仿佛云淡風輕置身事外,完全聽不出任何悲傷的情緒。他的目光并沒過多地停留在母親身上,而是在幾盤菜之間跳動,筷子不時落下。他一條腿曲起,放在椅子上,陽光就從露天的院子灑下來,在他臉上鋪了厚厚一層,將他照得油光發亮。那會,哥哥剛好瞥了一眼,光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用手遮住了半張臉,突然覺得父親像村廟里的那尊神。

哥 哥

哥哥很瘦,骨瘦如柴都不能形容他的瘦,他的瘦,讓二十歲的他連交女朋友都很困難,人家不是懷疑他有病,就是覺得他吸毒。那天晚上,母親的捕鼠機讓他的愛情毀于一旦。他是鎮上一家服裝廠的裁布工。這年,還沒用上電剪刀,他居然有力氣運用那把大剪,按照圖紙將厚厚的布匹裁成一片一片,著實讓人驚訝。

這天,他回到家,經過門廊,看到父親正在面無表情地抽煙,大堂里的母親正在旁邊當麻將桌上的圍觀群眾。他穿過屋子,往樓上走去。他了解母親,只有將事情做完她才有閑情逸致消遣。

他上樓,在門前停下,深吸一口氣。轉動了門把兒,走了進去。他聞到了香火的灰燼之味。房間里有一對涌動的翅膀,攪動著房間的氣息。他感到氣息鉆進了自己的耳朵,讓他癢得咯咯笑,連長久直立帶來的腰痛也忘記了。他想象那對翅膀薄如蟬翼,透明近乎無色。他盯著床,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里,坐在了空空蕩蕩的床上,那里流淌著久無人居的腐朽??伤⒉桓械胶ε?,他的內心被巨大的充實填滿。過了一會,他起身,想著過去的事,慢慢走出了房間。他餓了,像一只野獸準備到一樓的廚房覓食。

菜是涼的,母親并不是一名合格的賢妻良母,哥哥望出去,在人頭攢動中看到母親已經入了賭局。他給自己打了一碗稀飯,就著冰涼的飯菜吃了下去。家里只有母親是一名賭徒,她會打塘鎮上所有的牌,她經常贏錢,偶爾會輸幾把,有人歸咎于她一手好牌技和好運氣,卻沒有人會懷疑她出老千。但這些年,經歷了那場死亡之后,母親的運氣跑丟了不少。她曾和哥哥說,肩膀上的運氣鬼不知跑到哪戶人家去了。

有時,哥哥會懷疑自己不是母親生的。因為他從外表到性格并未遺傳母親半分。塘鎮的秋天不冷,但老是下綿綿不斷的雨,路更加泥濘破爛,這讓整條北街看上去就像一團破敗的棉絮。這時,雨又莫名其妙地來了,很快飄滿了院子。而哥哥的飯也吃完了,他感到胃里一陣寒冷的飽脹。

那晚,他扶著一瘸一拐的姑娘離去,月光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得將月光籠蓋得窒息。有月光的晚上,北街便安靜許多,午夜的流氓也毫無蹤影。這時,是安全的。聽得到老鼠窸窸窣窣的叫聲的午夜,是安全的。

第二天,他郁郁寡歡,在裁布時剪斷了自己的手指。起先,他感覺不到痛,只是怔怔地望著靜靜的手指和鮮紅的血跡,目光所及卻是一番童年景象:從出生之日起,每天一早他睜開眼睛第一時間看到的總是鑲嵌著木頭的天花板,然后,他會搖醒和他睡一個房間的妹妹,牽著她走下狹窄而蜿蜒的樓梯,樓梯咯吱咯吱地響,太老了,老得讓年幼的妹妹害怕自己會從隔空的木梯之間直掉下去。她在想象中感受到毛骨悚然的疼,每次都嚇得哇哇大哭。他牽著她柔弱的手,總是不耐煩。妹妹和他是雙胞胎,但兩人長得卻截然不同,妹妹鼻子扁平,是典型的塘鎮人鼻子,眼睛大而有神。皮膚還保有著嬰兒時期的細膩白嫩,是啊,她才五歲。因為特別能吃,她長得胖乎乎,像一團和了水的面粉,捏起來特別有彈性。他則瘦瘦巴巴,像一根細面條似的晃蕩在妹妹身邊。

一聲凄厲的尖叫打破了畫面,一切應聲而落,他終于看到了觸目驚心的紅……斷指終究沒能接上,他成了一名殘疾人,不久,他得了一個“星期四”的外號。這個家的這些顯示種種征兆的不幸,大多發生在三個月前。意外隨時發生,沒有人逃得過命運的追殺。

他從兩年前就變得孤僻,幾乎沒什么朋友,唯一的娛樂就是去鎮上的露天歌舞廳坐坐,在人們熱烈的聊天中,繼續沉默寡言。他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一味地沉浸在自己一廂情愿的空白里。他的身體里面隱藏著一個世界,這世界只有他一個人,以及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事物。他不悲不喜,不慍不怒,由內而生的平靜長滿了身體,破繭而出。

他望向那雙殘缺的手,回想那場輕而易舉就夭折的愛情,他已經失去了仇恨的力氣,也不想尋找任何失去的理由。母親連日來的折騰終于在今天得以消停。前幾天道士在家做驅魔法場的香火還縈繞在院子里,他在一日三餐中連續吃到了護身符燒成灰的味道。母親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神圣的灰燼收起來了,把它們放進了米飯中……

姐 姐

姐姐回來是在一個有著月亮的午夜,月光將寂靜的北街照得暈暈黃黃。她穿著一條紅色的齊膝連衣裙,一雙橡膠拖鞋,乳白色,跟有點高。她本身長得就高,站在任何女人或男人面前都是一種俯視的姿態,這雙鞋并不合腳,讓她重心不穩,走得歪歪斜斜。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亮得都讓滿地的月光膽怯了。她的眼睛有水涌出,在面龐之上滾成了一條奔騰的河流。

她來到了房子前,敲開了大門。開門的是母親,母親的頭發東倒西歪,看來睡得極不安穩。母親瞅見她,一下子愣住了。這個與已婚男人私奔到二十公里開外的女兒,被月光曬成了一塊皺巴巴的破布,眼神的光彩也被奪了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有人看到她坐在一棵大榕樹下手腳麻利地捆綁運到外地的豇豆。有人說她正在烈日的江邊菜園里收割綠油油的蔬菜。有人說她和男人在友人家并不受歡迎。有人說,男人被她下了降頭,她對男人說,如果你離開我,我會殺死你。她用一種嚴厲的語氣說出來,男人卻面不改色坐在正午的樹下抽著白色的煙……母親想起之前不斷傳來風聲,也已經做好了種種的準備,此刻,她卻不知如何應付突然而歸的女兒。

姐姐望向大門里面,幽暗的燈光照亮了屋子的一切。她沒想到會以這樣狼狽不堪的姿態迎接自己的成年出場。她終于語帶顫抖,喊出了一聲:媽。

母親將她領回她曾經居住長大的房間,房間臨街,午夜經常聽到飛馳而過的摩托車聲,還有情侶的竊竊私語。空曠的夜晚,讓聲音變成了一個蕩婦,在熄燈的街道四處尋找獵物,而姐姐由于失眠,便輕而易舉地被捕獲了。

母親幫她從衣柜里拿出涼被,說,將就睡一晚吧。她瞅著那張席子,不用摸,就知道上面沾滿了各種小生物。她已經半年沒有回到這里了,這半年來,她睡過冰涼的地板,睡過電焊的鐵床,睡過柔軟舒服的墊子,可并未讓她的失眠癥有任何的好轉。無數個月夜,她都在和各種各樣入侵的聲音和鏡像搏斗?;蛟S,這是遺傳基因在作怪。

她安靜下來,臉上的河流徹底干涸。她示意母親出去,便關上門,從窗簾的縫隙偷窺不斷回頭的母親。那晚,她就是從這所房間那扇背對著她的窗戶溜到了凌晨的大街,踩著腐爛的印度紫檀氣味,和男人走向了有田有水的村莊。她的性格有極端的執拗,這種執拗在早年就已初露端倪。

她將鞋子脫下,赤腳踩了滿腳的灰,她不在,房間也沒人打掃,這只是她的客居之地。從五歲隨母親來到這里開始,她就清楚知曉,她是一個棄兒,在指指戳戳中長大成人。

她呆呆地坐在床邊,坐了好一會,突然號啕大哭。得益于之前下田的鍛煉,結實的身體給她的哭聲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有力支持。很快,房子里的人都被這哭聲驚醒了。接著,她聲嘶力竭的哭聲撕碎了這棟白色磚房,讓躺在里面的人失去了依附之地,他們赤條條的,毫無羞恥地站在這片祖祖輩輩站立的土地上,面對這些震耳欲聾束手無策。母親不斷搓著手,將這一切的痛苦之源歸咎到了亡者身上……

姐姐在第二天的中午才披頭散發醒了過來。陽光穿透了單薄的淺黃色窗簾,落在地板上,溫暖了雙腳。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她曾經引以為傲的年輕早已喪失,她老了,她的眼角出現了細紋,臉上的毛孔清晰可見,眉毛很久沒修了,亂蓬蓬的。夏天的嘴唇干裂得脫了皮,這樣的一張面孔,怎么會有人喜歡呢?樓上沒有任何的聲音,或許,人都往外面走去了。她站了好一會兒,才將身上的睡衣脫下,她再次盯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左側肋骨那有傷痕,那是她和男人打架時留下的印記。她走到行李箱前,打開了拉鏈,拿出了衣服。這個箱子,可能是母親在她睡著的時候拿過來的。里面裝滿了她的衣物。那日,她走得匆忙,只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這是一條好幾種顏色拼接在一起的長裙,鎮上產的。她穿上,雙手將頭發往后撥弄了幾下,走過去打開門,鋪天蓋地的清新空氣紛紛奔向了她。她辨別出了印度紫檀的味道,想起了那天凌晨的大街,她沿著那棵樹來到了街上,和男人走向了新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哪來這么充足與無畏的勇氣。她覺得肚子很餓,昨天做了一夜關于食物的夢,有燒烤、火鍋和海鮮,有河流、農田和勞作。但是都不美。

世間萬物,于她不過就是一張可以睡覺的床,一張可以吃飯的小桌而已。她對一切事物的消極對待,可能是從隔壁空蕩蕩的房間開始,她已很久沒有踏足那間房間,但是和居住在這里的人一樣,她練就了一身好嗅覺。她總能聞到各種各樣的味道,甚至,連亡魂的味道都能嗅出來。她無數次在夢中,看見那張拒絕長大的生澀面孔。

她想,還都沒法讓妹妹喊一聲姐夫,她的愛情就夭折在陽光透徹的現實面前。那座村莊的老宅,由于年年被水淹,一年四季都散發著霉味,這味道經常讓她有嘔吐的欲望,甚至讓她產生了錯覺,以為有孕在身。她摸了摸平坦的肚子,肚子并沒有多余的脂肪,也毫無贅肉,她的身材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不堪。可她還是覺得自己糟糕透頂。

鍋里還有冒著熱氣的粥,她聽得見外面的嘈雜,她坐在柱子的后面,可以清楚看到外面大堂里的一舉一動,別人卻看不見她。她給自己打了粥,父親不在,母親不在,弟弟也不在。真好。她喝著白粥,望了一眼曾經放尿桶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青色石塊堆起來的圍欄已沒有任何作用了。她還是不能從死亡與愛情中徹底平復過來,她覺得自己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重新適應這個房子的起居生活。

母 親

死亡并不是一了百了的事情,死亡的影響仍然在活著的人之間延續。母親的回憶里滿滿當當都與死亡有關。打麻將時,走路時,處理孩子感情問題時,解決家庭糾紛時,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在想著死亡。雖然她并沒有將它攤開來講,但是,她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有這么一個陰暗的角落,黑洞一樣地存在。

印度紫檀是招魂之樹。母親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提著一盞若明若滅的紙燈籠打開門走出來,她曾咨詢過先生,只要帶著光繞著樹轉三圈,然后敬獻香火念念有詞,通靈的愿望也就在這過程中水到渠成了。她有一些疑問要問古老的祖先。青年時期,她曾找過有名氣的或沒名氣的算命師給她預測過命運,雖然她知曉命越算越差,但仗著年輕氣盛將厄運積壓到了未來。如今,報復她的時刻到了。她了然于心。

遠處傳來的摩托車飛馳的聲音會讓午夜的街道破碎,她在這破碎的鏡像中望見自己。她拿起線香,擎在手里,閉上眼睛刺刺不休。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她只聽見自己的呢喃之音,她講了很久,從自己年輕時候的荒唐歲月講起,喋喋不休講到了現在。這時,她看到了她,小小的,肉肉的,摸起來滑滑的。她才十八歲,剛剛開始發育不久,她愛穿純色的襯衫,留著黑色的長發,聲音卻很男孩子化。她到處奔跑,打架,和北街的野孩子混在一起不眠不休,她抽煙喝酒嘗試很多新事物,她和哥哥相反,對一切肆無忌憚。她的臉很圓,眼睛很大,厚嘴唇,并不是青春美少女,卻因為那股子野性招人喜歡。母親伸出手,摸了摸那張永遠摸不著的臉,在午夜淚如雨下,線香閃著微光,照亮了晶瑩的淚珠。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癥結所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擺脫對亡者的思念。

這個鎮子,處處充滿了對死亡的禁忌,百年前的一場鼠疫,讓這里尸骨成堆,關于亡魂的故事流傳至今。人們避諱談論死亡已有多年,于是,誕生了各種各樣代替死亡的詞匯。自然,母親是受影響的。她不會在公共場合直接去談論家人的過世,也不會談論他們的生前,就那么涂抹得一干二凈。只有此刻,在獨自面對黑夜時,她才有勇氣推開自己的內心,一頭栽進去一探究竟。

她回想從前,風吹過開著黃花的黃槿樹,她坐在樹下,注視著通往鎮上的泥濘之路。她是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頭七的那天,她徹底送走了他。雖然共同生活了幾年,她的悲傷卻沒有持續多久。墓地她提前去看過了,就在長滿露兜樹的山坡墳地上,旁邊還有耕種的旱地。她盯著那具石棺,心情很差。她穿著單薄,卻依然汗流浹背,野地里的汗水混合了風與樹的氣味,那時,還單身的父親正站在她的身邊,她經人介紹,找了他幫忙挖墳。他見她寡母孤女,收的工錢比市場價低了一些。父親說,完工了,我先走了。母親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了那片綠色的土地。她穿了一條粗布做的襯衫,打扮并不像現在那么時髦,但由于年齡的原因,她身上透著少婦的成熟之美,喪夫的悲傷讓這種美籠上了一層薄紗,充滿了誘人的香氣。多年后,她確定無疑,父親就是在跟著她走出草地的那一刻愛上了她。

幾個少男少女也在午夜的大街上嬉戲,笑聲將寂靜的街道洗劫一空,母親的呢喃也被那笑聲打爛。母親停止了思想,側頭望向不遠處的黑暗,噠噠的腳步逐漸逼近,她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她捂緊胸口,在行人到來之前閃進了房子。

母親輕手輕腳將門關好,輕手輕腳來到走廊上了樓梯,她聽到父親齁聲如雷,有些發愣,回過神之后,她輕輕打開門走了進去,和衣躺在了他身邊。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著先生的提醒,并沒有任何詭異的事情發生,除了幾個嘻哈的少年調情之外,她僅僅聞到香火燃燒的味道。

母親躺下時,父親僅僅輕微地動了一下,接著又沉沉睡去。母親一直認為,父親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家里大小事從不操心。噼里啪啦的雨突然打在了屋頂上,外面黑沉沉的,她根本看不到烏云,這個季節,雨從來都是突然而至。她感覺到,自己對這個枕邊人并不怎么上心,那時,他的手摔斷,痛得嗷嗷叫,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安慰。她的手在黑暗中輕輕一撩,仿佛時間能順手被她撩起,時間在流動中能將一切卷走,包括她的七情六欲。

年輕時,她是一名對任何事物都充滿欲望的女子。她長得珠圓玉潤,頗受村里的同齡男孩歡迎,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人不少,就是這種眾星捧月的感覺,讓她成了榕樹下的女王。她喜歡劉曉慶演的武媚娘,她跌進戲里面,想過盡跌宕起伏的一生。可這終究只是少年夢一場。如今,她已不記得第一任丈夫的臉,他在地下已經爛透了吧。她的腦海浮現出一具骨瘦如柴的尸骨,孤零零躺在密封的棺材里,據說時間久了,會有雨水滲進去,哪怕是棺材外面還套著一具石棺。自己也終究會成為泥土。她想。如果是她,而不是……她側過身,背對著父親,在黎明到來之前逐漸進入了夢鄉。

父 親

父親從未在鎮子停留那么長時間。通常,他會在一個小工程結束后在家里住上兩天,然后,又會在某一天的清晨開著那輛攪拌車去往別處。這次的意外,打斷了他數十年來的固定作息。他是一個很容易適應的人,他迅猛地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用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對待這次受傷,同時,也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母親的大驚小怪。

父親的手接近痊愈,但還不能干重活,他也不能當單手司機,于是,多出許多時間的他便整天往菜市場的茶館晃蕩。有人和他打趣,問他家里的婆娘最近都在神神叨叨地做什么,從房子里傳出的燒香都快讓人得鼻炎了。父親一聽,心里一顫一痛,他的黑眼珠閃著光,這光很快又被過于耀眼的白天給消滅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說道,還不是為了以前的事,不鬧騰幾下不安心。

這家茶館原來是一片私人庭院,從前,是最招蚊蟲的陰涼之地,種了楊桃樹、芒果樹、菠蘿蜜樹、番石榴樹,還有一些繁殖很快的觀賞性植物,沒有圍墻攔著,附近的小孩都愛跑去那里玩。兩層小洋樓也修得漂亮,正門進去的地方同樣有樹,是一株一年四季都結果的菠蘿蜜樹,樹下是這所房子主人雇用的剪線頭工人,她們的腳下是一堆完工的中年服裝。幾個人熟練地抄著小剪刀,一邊聊著家長里短,這衣服也就很快弄完了。

隨著生意的擴大,房子不夠用了。這家的主人就將美麗的庭院給平整了,蓋起了一棟三層小樓。二樓和街道平行,剛好是門面房,就租給了人家開茶館。自此,這條老街道失去了唯一可玩賞的庭院,房子擠擠挨挨,聚起越來越多的人,集日的時候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茶館的喧鬧帶旺了周邊的小店鋪。父親成為了催生這熱鬧的其中一員。

受傷的父親在治療和養病的過程中,肚子瘦了下去。他原本只是穿套頭的背心,由于天氣太熱,加上換藥不便,上衣也就僅僅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成為了裝飾物。他的臉在瘦下來的身體襯托下,顯得更大了,圓滾滾的腦袋仿佛裝滿了鎮子上所有的東西,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他并不避諱談論任何事件,包括意外、死亡等一切不幸。他說起自己患癌去世的爸爸,臨終前那幾天夜夜號叫,吵得漫長的街道不得安寧,為此,他跟每一個路過他家的人都點頭哈腰地致歉。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頗為荒唐,這樣的致歉讓事情傳播得更快,導致后來病人的故事傳成了另外的版本。多年后的今天,他在茶館里臉紅脖子粗地辯解一個病人過世的最后幾分鐘應該是怎么樣子的,他以自己親眼所見發誓,最終令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們信服。之后,父親又興致勃勃地和同桌的客人談論起彩票來。

父親正在興頭上,這時,茶館的老板娘從外面回來,見沒人注意,便低聲說,阿叔,你勸勸阿嬸吧,別燒那么多香了,那味道都熏到我這里來了,你吃的饅頭都染上了。

父親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干凈利落地說,那婆娘愛折騰就讓她折騰去吧,勸沒用,白浪費口水,還不如留這力氣多在你這里喝幾口茶。說完,父親端起陶瓷杯,將深紅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狠狠地將白花花的饅頭咬了一大口。他很能吃,也從不在吃上面節省。老板娘無奈地笑著走開了。父親艱難地將那口饅頭吞了下去,心里裝滿了母親。

他當然知曉母親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他性情和順、不拘小節,由著母親去。作為一名十來歲就喪失父母的孤兒,能娶到母親他已心滿意足。他記得那年,母親穿著粉紅色嫁衣走在全是萬年火山碎石鋪就的街道上,下了一場雨,她走得小心翼翼,還是弄濕了腳。當天晚上,她就朝他發了脾氣。他很清楚地知曉,母親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新的靠山。可是,生活不就那樣嗎?生活從來沒有平衡過。他心平氣和接受這樣的事實,用自己的方式,和母親相處了數十年。

母親和先生將房子裝成了法場,他雖然不痛快,可他知道母親心結難解。他在火光閃爍中偷偷上樓,擰開了門把,走進了空蕩蕩的房間,有東西在房間里面飄,那是從窗戶進來的風。他終究忍不住,還是流淚了。四下無人,他偷偷摸摸擦眼淚。

樓下請來的兩個唱戲的,開始了對唱,他聽到了孟婆和奈何橋幾個詞。母親又開始忙前忙后了。父親感到巨大的悲痛襲來,那是壓抑已久的痛楚,從身體奔涌而出,綿延不絕地漫到了地板上,一路往外流淌,他聽到它們從走廊、從陽臺不斷墜落。隔著鞋子,他還是感到腳底燒灼了。

他記得人們的目光,那陣子,他走在街上,躲在樹下低垂著頭疾步而行。那是他一生最脆弱的時刻。如今,他可以理解,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違逆不得,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已。對于生活帶來的疑難雜癥,父親從來不會逃避,他知道一個孤兒成長為一個男人的擔當。

他調整情緒,走到了二樓的走廊邊上往下看,母親的花襯衫在煙火繚繞中仿佛燒了起來。哥哥回來又被熏了出去。不論如何驅逐,悲傷依然經久不散。他緩步下樓,穿過煙火,走過寂靜的大堂,來到了北街。

一個三萬多人的小鎮,幾條平淡無奇的街區縱橫交叉,構成了人們生活的全部。北街是被一場瘟疫洗劫后幸存下來的最古老街道,發霉的小木樓通常住著一家三代人,每次父親回到塘鎮,都會走一走這條街道,這條散發腐朽氣味的街道能給他源源不斷的昂揚斗志。他的內心充滿了戰勝一切的渴望,他結婚,生子,過上了有家有口的生活,徹底擺脫了一個孤兒的身份。他時常邊走邊回想從前,然而,命運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家里出現了空房間,按照母親的說法,房間有亡靈作祟。母親的話讓他時時痛心,也時時提醒他,珍惜現有的一切。

他曾在臥室里,在事件發生兩年后,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勸慰固執的母親,不要試圖去做徒勞無功的事。母親口齒伶俐,有理有據地反駁了他。那時,月光落在走廊上,填滿了整個庭院,影子在屋外游蕩,他沉默睡去。

哥 哥

哥哥從窗戶伸出了手,風吹上手背,風向變了,不再迎面而來。他穿著改短的牛仔褲,一件純白的套頭短衫,腳上是一雙深藍色的嶄新拖鞋,風的味道也變了。有一盆水,在床底下,浮了一層灰。外面的印度紫檀綠油油,他摘下一片樹葉,卷起,放到嘴巴里吹起來。這項在童年就學會的技藝,此時復蘇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想了很久才想起是兒童歌曲《兩只老虎》:一只沒有耳朵,一只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廉價俗氣的黃色印花窗簾被他拉上了,還是有陽光透進來,他伸手摸了摸,熱的。

昨天下午,他回來,遇見了母親,他喊了一聲媽,就進屋洗冷水澡去了。嘩嘩的水聲像流暢的音符,一直滑入妹妹的房間,他又想起妹妹的死期。時間對于一個死人來說,是靜止的毫無意義。他記得那幅畫面,電閘關了,他破門而入,妹妹就像現在這樣,赤身裸體躺在地上,那發育中的乳房有番石榴的香氣,黑眼珠盯著他,他聽見她叫,哥哥。打麻將的客人圍滿了屋子,耳邊是各種各樣的聒噪,有男,有女,有老,又少。

直到過了很多年,他才承認了一個事實,親眼目睹妹妹的死,讓死亡侵入了他活著的時光里,改寫了他的未來。

他記得那具柔軟的身體,微微隆起的飽滿的乳房,不算細膩的皮膚,飄著少女獨特的香氣。同時,他想起了年老色衰的母親,他曾吮吸過的奶頭,在內衣無法完全包裹下露了出來,豐茂過后是干癟的貧瘠。母親在衛生院的醫生宣布回天乏術之后,脫下了自己的衣服蓋在埋在沙堆里的妹妹身上——據說沙子能將電流導出。沙堆里的妹妹睜著那雙大而黑的眼睛,那些圍觀的人們都變成了縹縹緲緲的虛空,變成了晃晃蕩蕩的影子,她所看見的,只是遠方的天空,那些飄浮的云,她像一只溫順的貓那樣安靜了。房子的所有生氣,就被這最后的溫順帶走了……

凌晨的三點鐘,街道偶爾會有摩托車飛馳而過的聲音。他在夢中醒來,打開門,穿過走廊,來到妹妹的房間,走了進去。房間只剩下一張床,一床充滿霉味的被子,他將被子一掀,鉆了進去,濃重的老鼠屎將他的睡眠覆蓋,他在這令人作嘔的氣息中聞出了亡者的存在——妹妹依然停留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他聽到妹妹說她黑色的長發長了虱子,癢得難受,卻找不到一把完好的篦子,涂上拿來點菩薩燈的煤油也不見效。

他的臉上有溝痕,眉角之處有結痂,臉色陰郁,有心事。他隨手一抓,將被子蒙上了眼睛,用低沉而憂郁的嗓音說,我看不見了。這句話像一匹橫沖直撞的野馬,受困于這所房間,找不到出路,回音經久不散。

他只用一種牌子的洗浴用品,那牌子有青草的芳香,只在北街最老的雜貨批發店出售。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待到了五點多,當五公里之外的糖廠鳴笛聲傳來,將一切的幻覺打得灰飛煙滅之后,他清醒了。他揉著眼睛,帶著混雜青草的臭味下樓沖澡。他聽到父親持續不斷地咳嗽,卻聽不到一點人聲。

他將所有的門打開,包括臥室、廚房、客廳和一樓的大堂。從江邊吹過來的風飄進來,帶走了一絲熱氣。他接了一大桶的水,給屋子做清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拖地,引來了母親的陣陣驚詫。在水流與地板的接觸中,他身上的熱氣慢慢消失了。做完這些,他進了洗手間,沖涼水澡。透明的液體從蓮蓬頭下猛沖下來,將他的身體淋濕了,他赤腳踩在水淋淋的地板上,有意識地避開了那片區域,妹妹當時就躺在此刻的腳邊,赤身裸體又戛然而止的青春年少。

他思量著,腦子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想法,慢吞吞走了下來,他要去浪琴書屋,這幾天,他每天都會在那里待上幾個小時。

位于北街三角地帶的浪琴書屋,有一柜子的色情雜志出售和出租。浪琴書屋的書籍撫慰了暗夜中孤獨的男男女女,也完成了少男少女的激情啟蒙。而巡回的歌舞劇團隔山岔五就會來塘鎮,租用戲院作為演出場地,進行脫衣舞表演,用比生物課上更直觀更深刻的教育教會了青春期的男孩們徹底了解女人的身體。

里面有桌子,冰箱里是各種飲料。經常有人往來,還書,借書,偶爾買上一兩瓶水,坐著聊天。哥哥經常一個人坐著,他通常會選一本武俠小說,打開放在前面,盯著滿紙的字。

姐姐這幾日的歸來,打破了暫時的寧靜,房子的各個角落又被母親放滿了各種驅邪的物件。不過,他可以感覺出,母親是快樂的。但他依然無法理解母親,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發生在房間的一切抹去。他將書翻了幾頁,這本書的主人公叫楊小邪,他有一門獨門絕技,能將頭腦排空,包括想法、情人與智謀。母親給他算過命,母親熱衷于給家里的人算命,這種熱衷也影響了他,他曾經想過成為一名算命先生,為此還打算拜師學藝,但被母親千方百計阻止了。

算命折壽,母親說,我可不想你走在我前面。母親的阻攔加上看了幾本這方面的書,他發現自己并無此天賦,便放棄了這個念頭,老老實實成為一名裁布工。

不斷有人進出書屋,女孩子們側著身子在臺灣言情小說書架上搜尋,不斷有人問席絹的作品,這年席絹席卷了鎮上所有二十五歲以下的姑娘。一般姑娘家不會跑到最里面租看露骨的色情小說。

他一直想搜尋死亡的秘密,空蕩蕩的房間不斷出現在他的夢境里,被活人占據。夢中的房間,晾著妹妹的貼身衣物,有柔軟舒服的床,床上留著她的體香。這體香和他緊密相連?,F在,他在房間里已經聞不到那味道了,他身上也失去了只有他和妹妹才能嗅到的香氣?;蛘?,這是屬于雙胞胎的特定符號。這些回憶與問題逼迫他逃離了那棟房子,只有在這里,瞅著進進出出的人們,他才能稍許安寧。

書屋的對面,是一家男裝服裝店,它是鎮上最老牌的服裝店了。從他有記憶起,那家店一直在那里。店里的營業員一直那么年輕貌美,從未變老。他不看書的時候,會一直盯著營業員,她的頭發染成了驚世駭俗的金黃色,永遠是一副倨傲的表情,她的嘴唇永遠紅艷艷,這讓她看上去精神飽滿。因為她,這家店一直生意興隆,鎮上所有的男人都來這里買衣服,哥哥也不例外。看著她迎來送往,有時對客人愛理不理,哥哥會特別開心。他想起沮喪的午夜,連接吻都膽戰心驚。在經歷了種種失敗后,這名姑娘,滿足了哥哥所有美好的幻想,這是他愿意待在這的主要原因。

后來,在無數次光明正大的偷窺中,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她和姐姐非常地相像,從表情到動作,無一不同。姐姐徹徹底底遺傳了母親的外貌,或許也遺傳了母親的性格。他不敢肯定。

和男人分手后歸來的姐姐垂頭喪氣,整日郁郁寡歡。但她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鋒利,那是一種向內游走在血液里的鋒利,靠近她的人無一例外都被割傷了,她的身體是一把刀。哥哥注視著對面低頭擺放皮帶的姑娘,想著。

那時的鎮子風氣尚為保守,離婚被人們引以為恥,而男人就那么干脆利落地離了,還把姐姐拐跑了,姐姐名聲盡毀。這場家庭事故,被母親歸咎到了那間毫無人氣的臥室。

這兩年來,他學會了窺視,窺視這條街道隱藏的秘密。他在擠擠挨挨的房子間,在疏密相間的樹影間,在人們奔走遺落的影子間,搜尋一切可疑之物。他本不該有這樣的生活,他本該在歌舞升平的夜晚和女孩子們跳舞調情,本該在開始普及的網吧撥號上網,接觸神奇的虛擬世界??伤岵黄鹑魏蔚呐d趣,如母親所說,他的興趣被房間奪走了。母親為此宣戰,發誓要幫他奪回來。這是一場母親與房間的戰爭,他們都不幸被卷入其中。

書被他合上,目前,他還能看得進幾頁書。還能買得起一塊錢一盒的紙袋裝菊花茶。味道清淡,入口甘甜。那是何時,死亡的陰影經久不散,是人心在作祟還是亡魂遲遲不忍離去?

哥哥從算命先生那里聽說,早夭的孩子將會讓一個家族不得安寧。據說,母親還為此托算命先生打了一張銀牌,將他的性命寄養在牌里,敬獻給靈驗的境主廟。她還拜觀音,拜文昌公,拜關二爺,拜靈山大王……不久,鎮上的流言掃蕩過新街之后,終于抵達白色磚房:他是八字奇詭、婚姻線曖昧不明的人。這種種的傳言一直陪伴哥哥成長到了現在,這時,他已能鎮定自若對待這些預言。

此刻,他的心情很愉悅。他想通了一些問題,這得益于浪琴書屋獨特的氛圍。老板是一名年輕人,有一次,他居然聽見老板在和租書的女人聊李麗珍完美的胴體,他聽得面紅耳赤,對談的兩人卻旁若無人談笑風生。這讓他暗自驚訝。之后,這里就成了他的秘密陣地,成為他安放另一個自我的地方。他盯著對面的姑娘,她走動起來身材更加曼妙。他想,終有一天,他會擺脫那棟房子的束縛,而姐姐,也終將自由。

姐 姐

恨是一種慢性病,從關節處慢慢滲入二百一十五塊骨頭,年深日久,無處不痛。窗子有明媚的陽光照進來,像烤過的暖洋洋的手術刀,割傷了姐姐的臉頰,她斜靠著,眼睛流出無聲的淚水,像玻璃彈珠滾落在地,滴答作響,全身的臟器仿佛要掙脫她的身體單飛。

母親跟著算命先生一邊耳語一邊走進來了,母親離算命先生很近。她看在眼里,總覺得母親和算命先生有私情,從她有記憶開始,此人就一直單身,在自己的攤子前敲敲打打,將自己最寶貴的時間奉獻給了銀色的雕得像扁葫蘆的神牌。

算命先生戴著一頂磨損的綠色軍帽,給人一種錯覺,他當過兵。其實,那是多年前在雜貨店買的仿制品。他對舊物的眷戀源于對生命的預知和把控。帽子將他濃密的頭發一根接一根吸走,最后,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頭頂。至此,帽子與他生死相連。

她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眼神穿透房間,看見自己的歲月正在母親的身后一字排開,任她審核。她和母親一樣著了魔。

這是她有生以來遭遇的一場最為嚴重的個人危機。她幼年生活在一處村莊,村莊種滿了遮天蔽日的榕樹,根須落在地上,無邊無盡地繁殖,這種毫無節制的茂盛深刻地影響了她。之后,她跟隨母親出嫁,來到這個陌生的家里,親眼所見這棟破舊的咯吱咯吱作響的木樓變成堅實美觀的磚房,也親眼見到母親躺在接生婆的床上,滿頭大汗地將兩個幼小生命生出——至今,她不時會聽見啼哭的耳鳴。她獨自完成了自己的成長,度過痛苦漫長的青春期,迎接了自己的成年之禮。這個家里的所有人,都不曾試圖去了解她逼仄的生活,這讓她對這條街道產生了厭棄。那時,她太年輕,還不知曉人人都自顧不暇。在這條腐朽的街道上,她并沒有結交到任何一位朋友。母親曾察覺到了她扭曲的固執,但終覺得這是小孩心性,往后自然會好,也就放任自如。

直到現在,姐姐才知曉自己是一個十足的倒霉蛋。從小到大,從未事事順心。她雖然將繼父喊成父親,但她終究并不認為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在她跟隨母親離開之后,她就再也未曾見過真正的父親,她也不知道他為何不來看她。但是,她不會主動去問。小時候,門前經常停著載客的三輪車,帆布頂篷的下面,是兩條長椅,一到趕集的日子,就坐滿了人,大老遠就能聽見發動機粗聲粗氣的氣喘吁吁。她經常在那里等著,幻想著會有父親那邊的親戚來看望她,但每次她都失望而歸。她坐在臺階上,對周遭的熱鬧視而不見,一味地沉浸在失落中,是的,小小年紀她就深深體會到了失落。這種失落,直到多年后她談了人生的第一場戀愛,開始人生意義上的享樂時光,才將伴隨多年的失落掩埋。

如今,她回想剛剛過去的驚心動魄的戀愛,回想男人高大的身軀和溫暖的身體,內心變得熾熱起來。只有母親,才會將這場戀愛視為家庭的不幸之一。母親又點起了熟悉的線香,那一點微光在飄滿陽光的房間里微不足道,散發的廉價香氣也不足以和燒得噼里啪啦的陽光媲美。她瞅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緩和了心情,真希望他們有奸情。她看到了算命先生認真專注的神情,那神情對母親沒有任何的愛意。姐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她不理解的是,母親希望她能重整旗鼓,將縫紉的手藝拾撿起來,走入工廠,成為鎮上大部分安分守己的女孩一員,過個一兩年事件平息后,找一個年齡相當的人嫁掉。母親并不認為,這次錯誤的選擇是姐姐的失誤,因為房間成為她最好的借口與理由。

母親和她說了幾句話,見她躺著不動,就和算命先生走了出去。她將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瞧見走在后面的他往耳朵里塞了一個耳機。

里面放的是算命先生喜歡的音樂,手掌大小的錄音機裝在他的口袋里。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他聽她有許多年了,卻從未膩煩。他存了好多盤磁帶,夜深人靜時,會在自家農家小院哼唱幾曲。最后,他離去時無意的一句話,點醒了母親,能將八字遷出去,也不是毫無辦法,就是結陰婚。

她聽見他們遠去的聲音,起身撥弄了下頭發,又去二樓的洗手間用毛巾擦了下臉,恢復了幾分氣色。她知道,她渾身上下充滿了瑕疵,這種瑕疵就在體內蓬勃生長,跟她張牙舞爪的青春一樣。她的心里裝滿了男人,沉得她都無法挺直腰桿,走路有氣無力。她積攢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全盤送給了他,卻換來這樣的下場!她使勁地甩了甩頭,發絲貼在了臉上,又深深呼吸一會,決定下樓去。她忘記自己有多少天沒出過門了,她連街坊們都不認得了。她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失魂落魄地來到了午后的大街上。

成排的印度紫檀之中,零星摻雜著幾棵黃槿樹,這樹滋生一種看起來和蜈蚣是同卵兄弟的爬蟲,卻人畜無害,它的臭味連食蟲的雞鴨都要退讓三分。姐姐經過時踩死了幾只,這臭味便一直跟隨著她行走,將男人留給她的氣味都沖走了。從這天起,男人就從她的生活完整離開。她告別了那場無知的戀愛,告別了那場驚人的午夜私奔,在北街的浪琴書屋見到了弟弟。

她走進去時,他正在翻看一本冗長的印刷粗糙的小說。她對讀書沒什么興趣,純粹是因為看見他,又想搜尋一下曾經讓她怦然心動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做過灰姑娘美夢的臺灣言情小說,便走了進來。兩邊的架子上都放滿了書,靠柜臺放了一張頗為露骨的海報,她瞅了海報那碩大胸部一眼,不禁自慚形穢。她突然發覺,經過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哭泣與昏昏沉沉的睡覺之后,她的心情好了很多,痛楚似乎沒有以前那么強烈了??磥恚强梢辕熡?。她扭頭,剛好和年輕的老板四目相對,她突然感到就像打火機點著了火,噔的一聲落在了心上,初戀情人就從她的心間滾落而出,原來的相愛都滿含惡意,她頓感輕飄飄的。她撇過身,進去坐到了弟弟的身邊。

她依然感受到身體的酸痛,她一邊按捏自己的手腳,目光無意掠過對面的男裝店,和弟弟一樣,她注意到了對面的女孩。她微微偷瞄了弟弟,突然明白弟弟為什么在此流連忘返。

這世上,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對面的女孩,光彩迷人,年輕,不曾像她這樣飽經滄桑。從她走出門的那一刻開始,隱隱約約,她知道自己起了變化。她在大門邊上遇見了渾身遍布怪藥味的父親,她只是和他對視了幾秒,算是打過招呼,便踏出了房門。

她將涼鞋脫下,赤裸雙腳踩在桌底下,對自己剛才四目相對時的心跳驚訝不已。曾經,她想過死去,讓自己的房間和隔壁一樣凋敝?,F在,她懷疑處在悲觀時期的想法,那陣子,情緒不佳,加上母親整日神神鬼鬼,讓她煩上加煩。這時,她明白了,一切都是作繭自縛。她扭頭看了看弟弟,弟弟洋溢著歡快的神色,仿佛從斷指的悲傷中解脫已久。她萌生了一個念頭:我們應該怎么活著?

我們應該怎么活著?以她的水平,無法解答這個深奧的問題。這時,有人進來了,柜臺前的老板和進來的女人談笑風生,他們正在討論那張海報。姐姐早已歷經人事,卻對公然的討論感到羞赧,哪怕只是作為一名無足輕重的旁觀者。這份羞赧,覆蓋了她的恨意十足。

她終于開口和弟弟說話了:“你好嗎?”

母 親

這個女人,一直在否認青春逝去。必須承認,年輕時的母親確實有一種獨特的韻致,但是,隨著年深日久的尖刻爬滿了她的身體,變成一條又一條深不可測的藤蔓,她便失去了誘人的魅力??伤恢狈裾J這個事實,她認為自己具有讓時間停止流動的能力。她一直忙于房間的清理,導致忘記了很多事情。

這陣子,她奔波于算命攤和麻將館之間,肥大的身體瘦下了不少,這從襯衫的寬松程度可以看出,她仍然精力十足。她容易流汗,在炎熱的夏日稍微一動,后背的襯衫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她渾身散發著難聞的汗味,她卻不以為意。她在麻將桌上聲音大了起來,笑逐顏開地聽牌,她終于給埋在地下的女兒找好了對象。

那是一名因為一場離奇車禍而死去的年輕人,在夜晚的公路上隨著飛馳的摩托車一頭撞到了樹上。當她和父親談起這起聽來的事故,難免不大肆渲染,之后,又唏噓一番表示同情。她拉上父親跟著算命先生去了女兒的墳地,一個小土堆被一片甘蔗林掩蓋了,他們撥開甘蔗葉,不免被葉子上的毛刺掃到,又癢又痛。

時隔兩年,當再次面對這場生死離別,她還是感到難過。她瞅著正在忙碌的算命先生,插香燒紙取八字,對父親說,之后,她將永遠不在了。母親轉身走出甘蔗林,突然無法面對這樣一樁由她主使的婚姻。她站在路邊朝里觀望,清風拂過,可以聽見甘蔗林發出嗚咽之音,這些長勢喜人的甘蔗在冬季會被壓榨成潔白細膩的糖。

過了一會,父親出來,他的手臂沒以前靈活了,也不能提拉重物,只能在一旁給先生做一些輔助的活計。他輕輕將沾了泥土的手甩了甩,母親伸出手,幫他拍了拍后背,就是那一瞬間,她感到了女兒的氣息,這個最小的孩子正在風里打轉。

寂靜的公路通往一個幽僻的村莊,村莊有成片的木麻黃林,一到飯點,木麻黃枝葉燃燒的火焰就在家家戶戶的爐子中升起。母親的目光隨著漫無止境的路延伸,飛越無數路障,終于看到那棟古老的住宅,被貧瘠的田地與小樹林包圍。她的生命,就從那間房子走出,她聽見嘹亮的哭聲和孩子的奔跑,從數十年前朝現在的她走來。她一狠心,轉身騎上了摩托車,喊上父親,飛馳離開了這片寂寞的土地。先生不緊不慢,緊隨其后。

母親在起墳的那天,將自己最好的衣服拿了出來,穿著隆重。同樣地,她也給父親買了一套合適的衣裳,剪裁合身的西褲,一雙上油的黑色皮鞋,還有一件潔白的襯衫。父親從沒有這么干凈過,他肅穆的神情恰如其分地體現了新衣的材質,比他之前的衣著好太多了。哥哥和姐姐被母親趕出了家門,作為年長與未婚之人,他們不能參與并觀摩這場充滿禁忌的婚禮。

遷走的當天晚上,母親在大門口坐了很久。大堂里只剩一桌麻將了,白熾燈將來臨的夜晚吞沒,對面的雜貨鋪沒了生意,琳瑯滿目的貨品挑戰著母親的味蕾,她決定去買一個充饑的圓面包,父親很累,早已在樓上歇下。

她移步到了對面,和老板娘搭訕了幾句,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家常,當她想談遷墳的經過時,前面的鋪墊毫無用處,因為她根本開不了口。老板娘洞悉了她的內心,率先委婉地安慰了她。她靠著伸出來的鐵架子,面前是另外一條幾百米長的短巷子,一眼望到頭,老板娘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邊。對的,她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她從未覺得歲月如此妖嬈,她從風里嗅到了殘留的青春氣息,她忘卻了第一個男人的臉,卻永遠記得他們共同的孩子。她伸手穿過襯衫,摸了摸碩大的胸部,感受柔軟的力量。她的手滑過脖子,脖子空空如也,她才想起自己的水晶項鏈沒有取出來戴上,那是她在集日時候,在外地來的首飾小販攤子上花五十塊錢買的。她去村里喝喜酒戴過一次,后面舍不得戴了,就裝在床頭柜里。她覺得遺憾,她可以將自己裝飾得更美的。

她只需將目光移動幾寸,頭稍微抬高,就能望見自家二樓的窗戶,窗戶只需從里面一拉,人就可以順著長到二樓的樹木來到街上。將墳墓遷到男方的祖墳后,她感到身體很空,那間填滿香氣的房間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她感覺房間癱成了一團柔軟的泥。

窗是鋁合金窗,以前,她每天都會打開窗讓房間通風,這兩年來,她已經不再這么做了。如今,她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親手將身亡的女兒嫁了出去。接下來,該做什么呢?她變得茫然。她拿起圓面包,咬了一口,干澀地吞了下去。送別,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

她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從一個風韻猶存的少婦變成了粗糙臃腫的中年女人,街道的風景也在歲月中悄無聲息地變化著,但她從不注意到。自從經營麻將館之后,她的專注點便在營業和每天的家長里短上。近兩年,歷經喪女之痛后,她的重心則放在了亡者身上。她見過鎮上老人臨死的慘狀,參加過葬禮,見過白色的經幡引著棺材直入地下。她的歲月牢牢釘在這條破敗貧窮的街道上。想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許多存在的事實。比如豁達的丈夫、神經質的兒子和繼承了她偏執性格的大女兒。

這么多年,由于無法協調平攤電費,這條狹長的街道一直沒有安裝路燈。除了店面燈火通明外,通往其他路徑的地方一片黑暗。母親注視光亮無法抵達之處,回憶起了自己的輝煌年代,那是三十年前。她終于承認自己老去了,她將吃剩半塊的圓面包丟下,走回即將散去的麻將桌,那間存在了很多年的房間,在她面前轟然而塌。

父 親

父親并非沒有過心事,可哪怕內心波瀾起伏,他也從不動聲色。他坐在桌子邊上,窗戶外是搖曳的紫檀樹,這種司空見慣的樹木除了遮陰并無可取之處,它不講究土壤,將就一扎就過分隨便地枝葉繁盛。屋前的右邊,還栽種了一棵楊桃樹,長了許久,還是枝葉稀疏,像一名面臨禿頂危機的中年人。父親伸手摘了一片紫檀葉子,自言自語,人家吃的是尸骨肥料,你連人尿都沒幾泡,怎么大得過人家。

過早的生活歷練并沒有打垮父親,而是讓他變成一個隨遇而安的人。關于那場死亡,他從來沒和任何人訴說,他在心里的某處造了一個墳墓,埋了一具完整無缺的身體。

這天的晚上,提前睡下的他感受到了母親氣息忽變。他在午夜時分的床上清醒了,床頭柜上亮著一盞小燈,他扭頭看了熟睡中的母親,她平和的呼吸一起一伏,眉頭舒展了,她終于安靜下來。父親慢慢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水,擰開門,走到了走廊上。他極少在午夜起床,也從沒看過這午夜的風景。一切都靜悄悄的,家家戶戶的燈全滅了,他感受到自由自在飛舞的風,感受到了樹木在夜晚瘋狂生長,午夜的生命比白天更旺盛。然后,他想,我失去了女兒。他見到了女兒的骸骨,她身上穿了三件白衣,兩條褲子,還有一雙嶄新的鞋,以及一頂帽子。

他極少抽煙,但是他有必要放肆一回,煙霧從走廊半空蔓延到了午夜的大街,氤氳開來。

這條街上,有許多因為各種事件而分崩離析的家庭,從大人到小孩,都沒能好好生活。他記得妻子三十歲的樣子,像春天那樣飽滿。如今,她依然飽滿,不過這種飽滿是果實成熟炸裂開的飽滿,和從前不一樣。他想,有一天,他將俯身將這一粒一粒的飽滿拾起,再經一個輪回。

無論經歷什么事,都要好好生活。父親循規蹈矩將這句話奉為圭臬。他回顧自己的過去,成家立業,到有了孩子,從父母撒手西去遺留下的破木樓到現在舒適的白色磚房,時光將物質革新,生命越削越短。而自己的人生,也長成了一棵樹的模樣。

他突然很想敲開姐姐的門,窗戶被窗簾遮住,這個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兒因為一樁婚姻而將彼此的命運緊密相連。他當然知曉她所有的事情,包括亡父、成長和結束不久的刻骨銘心的愛戀。那天,他正在給一棟民宅砌墻,母親就輾轉托人給他帶來了姐姐私奔的消息,希望他盡快趕回來去那座江邊的村莊將姐姐帶回,他可以想象到母親低眉順眼的表情,她一有棘手的事情便是這樣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和平日風風火火的派頭完全不同。

他拿起一塊切割完美的石頭,放到墻上,慢條斯理地砌好,就擦了擦手,捎了口信給來人帶了回去。他覺得,親歷一場挫折能讓自身獲得豐富的應對經驗。于是,他隨她去。他當然知道母親會怨恨,但相對這微不足道的怨恨,前者重要太多。他有一種處世的智慧,將復雜的生活簡單化。

人生來到了該承擔的時候,就該自我拿捏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可以幫你做任何的決定。父親知道,姐姐和哥哥兩人最近都很喜歡去鎮上的書屋待著,他仔細觀察過他們,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愁眉苦臉了,因為香火的味道被風吹散了很多,他們也不會再從飯里吃出香灰了。

抽完了兩根煙,他盯著一樓的院子,年輕的時候,他曾站在塘鎮最高的五層樓樓頂上,有過跳下去的沖動。那里可以俯視塘鎮的整個街區,還有那條渾濁的河流。行人沒有抬頭,沒有人發現有一個人在上面準備跳樓。就是剎那,他突然明白,無論自己是生是死,并沒有人會在意。生命與時間照常流動。他想了一會,朝街中心那座古老的關帝廟張望了幾下,內心突然安定下來,于是,他放棄了自殺的念頭,走了回來。那年,他將近二十歲。這件塵封已久的事情他從未和任何人提過。多年后的午夜,他再次平靜地回憶起來。此刻,他已沒有了“死”的概念。

他有些困了,隨手將煙蒂丟往了一樓,又進屋去,躺在了熟睡的母親身旁。她很久沒有這么深入的睡眠了。以前一點輕微的聲響都能將她驚醒,這夜,她獲得了長久缺乏的寧靜。父親感到欣慰。生活,終將要回到它真實平淡的樣子。

第二天,父親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在一樓打開門操持麻將館的營生了。樓下斷斷續續傳來了喧鬧聲。父親伸了個懶腰,忍不住笑了。他受傷的手軟綿綿的,還不是很能使得上力。他換了一件白色背心,套上了短褲,穿上拖鞋下到一樓洗漱。他還沒這么晚起過。

他長久凝視陽光來臨的地方,陽光穿透時間,將厚厚的日歷一頁一頁撕下,卷成垃圾扔得不知所蹤。風灌滿了白色磚房,將它膨脹成了飄浮的氣球,白顏色漸漸沾滿了漂泊的灰塵,在不斷林立的新樓房中,成為北街的陳舊普通一景。曾經新穎的建筑除了兩根柱子和走廊在雨季來臨提供避雨外,所有的目光都離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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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醒來時已是傍晚,他聞到飯菜的香味,他出來,看到飯桌上有清炒地瓜葉、白斬雞,調料醬在白色的瓷碗里,酸筍、清煎福壽魚,兩碗米飯一左一右,飄著熱氣。面對這么豐盛的飯菜,吃慣了殘羹冷飯的他居然無所適從。他去大堂問了母親,確認不是拿來祭祖的祭品后,便歡呼雀躍地坐下來很快一掃而空。吃飽喝足后,他才想起,為什么母親會開始好飯好菜地招待家里人,因為昨天她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想到外面去,但卻無意識地往樓上的房間走去,妹妹做什么都比他快上幾步。門開著,并不像往常那樣關住。房間一如既往地空,裝滿了空氣和言語,他聽得見曾經的呢喃,但他已經感覺不到妹妹的氣息了。他很不適應。他問,你在嗎?房間里有回聲:你在嗎?你在嗎?你在嗎?

這時,男裝店的姑娘浮現了出來。他聽見自己的腳步在樓梯噠噠作響。他從樓上一直走到北街盡頭,走進了臨江的村莊,攔河大壩的下游是奔騰的江水,大壩的另一邊,卻是平靜的湖面,對岸郁郁蔥蔥,風景優美,是情侶們最佳的幽會之地。他和工廠的工友們來過那里,在白天里拾柴野炊。在這里,他重拾了對塘鎮的青春記憶。

他覺得妹妹的死和一個反復的夢境有所關聯,那天,人們被包裹在三十九度的高溫下,呼出的氣體都變成了熱霧,土地的熱氣能將一個活人蒸熟,招魂的印度紫檀也無法昂揚。他驚魂未定地闖入妹妹的房間,說,我看到你整張皮都被剝下來了,鮮血淋漓地站在床頭盯著我。

第二天,老化的電線沿著墻壁和水珠就進入了妹妹的身體。三個小時后,他破門而入,看到睜大眼睛的妹妹正赤身裸體躺在地板上。

有人把她的死因歸咎于天氣,如果天氣不這么炎熱,她一天也不會洗兩次澡,下午一次,臨睡前一次,也就不會觸電而亡。也有人歸為一名處女過旺的精力無處發泄,只能一死了之。

無論過程如何,結局已經注定。時至今日,他還是很愿意在獨處的時候想起那張臉。悲傷不能自持之際,男裝店姑娘的身影就會出現在他面前?,F在,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他深深地愛上了她,那個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女孩。他站起來,遠處的余暉即將落下,秋天的夜晚同樣姍姍來遲。

服裝店還沒關門,姑娘正將展示架上的衣服整理,聽見聲音,抬頭看到了哥哥,臉上還是淡漠的神情。哥哥拿起一件白襯衫比試了下,又放下。姑娘走回到玻璃柜臺里面,坐在一張高腳凳上,百無聊賴地問,你不是經常在對面書屋嗎?

哥哥心中一陣竊喜,一邊裝模作樣看衣服一邊故作漫不經心地說,是啊。姑娘說,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不都黃色書刊嗎?哥哥急忙辯駁。兩人大概交談了十來分鐘,哥哥便心滿意足地在暮色四起時走回了家,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愉悅的心情。他端詳自己殘缺的手,其實殘疾并沒那么可怕。

翻新房子用的沙子占據了一半的路面,哥哥彎下身,用那只手抓了一把沙子,不多,但還是抓到了。他邊走邊想,有許多個日與夜,他都被樓下傳來各種聲音折磨得失眠,他的腦子塞滿了各種畫面與言語,母親的,父親的,妹妹的,姐姐的,所有認識的人都無止無休地說。他擠過去,撥開了人群,和妹妹面對面。妹妹依然是十八歲去世的模樣,保持著屬于十八歲的顧盼生姿。她朝他笑,不斷地叫著哥哥。他將畫面緩緩拉開,無邊的黑暗涌入,他從幻覺中回到了午夜。

這所房子的每個人,都曾留連午夜。他也不例外。父親在走廊上抽煙的時候,煙味無孔不入地飄進了他的房間。姐姐在房間里獨自做著悲傷之夢的時候,夢境也鉆進了他的被窩。母親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千方百計想把妹妹嫁出去的時候,他感知到了。午夜,讓他無所不知。他遺傳了父親的天賦,洞悉人心的秘密。

他走到家時,手指縫形成的沙漏也流光了沙子,他坐在明亮的大堂上,望著旁邊兩桌麻將喊打喊殺,回到了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中,妹妹,我們終將要告別。他有過歇斯底里的失態,但這都終將過去。死亡的悲鳴終究會遠去,活著的愛戀終會到來。

姐 姐

姐姐清楚記得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這些天,她也見到過那男人騎著摩托車從北街呼嘯而過,當時,她就坐在浪琴書屋里,她忍不住失聲尖叫了一聲,引來店老板的側目。她歉然一笑,意識到男人在自己心目中還有幾分分量,卻已不如從前珍貴。這是她人生中晚來的第一場戀愛,抽身而出后,腦子比之前清醒許多。她已經讀完了許多本架子上的言情小說了,年輕的老板之所以能容忍她隨意瀏覽,是因為她每天都在這里消費一杯飲料,漸漸地,她和他熟稔不少,偶爾會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偶爾她會兼職將租借的書籍登記在冊。

許多人都知道她結束不久的情事,她和認識的朋友談笑風生,并未顯露出任何不佳的神色。這段感情帶給她的醒悟是讓她更深刻地了解自己。

相對她和男人居住過的村莊,北街過于單調,單調到只有綠色還有古老的、密密麻麻的、陰森潮濕的房子。她不時會想起衛生院那兩棵巨大的紫荊樹,紫荊樹將整個院子的天空遮住了,陽光就從縫隙中流瀉下來,這些被過濾掉的陽光,帶來的并非熱氣騰騰。躺在沙堆上的妹妹,就和這陽光一樣,泛著微黃。對于這揮之不去的畫面,她也曾產生過恐懼。面對未知的死亡世界,你不知道那里存在什么。

她瞅著旁邊悲痛欲絕的母親,心里卻在想,在最好的歲月死去,被記住的不是肌肉松弛的丑陋模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除了男人,她從未和任何人表達過這起事件的看法。她終于正確回想起來男人當時驚詫莫名的神色,她會錯了意,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男人厭煩地打斷了?;蛟S,從那時候起,裂縫就沿著兩個人的身軀,占領了所有要塞。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這場失敗的戀愛都成為街坊們教育年輕姑娘們的經典案例,成為富有經驗的長輩們說服姑娘們如何擇偶的關鍵。起初,她難以忍受鎮上的流言蜚語,關于男人的種種桃色新聞也不斷傳到她耳邊,她靠著強大的意志力挺了過來。母親,父親,和弟弟,都不是她的施救者。

現在,她坐在散發著書籍特有的霉味的屋子里,想著這場充滿荒誕的情事,覺得自己太容易陷入愛的泥潭中。年輕的店老板坐在靠背椅上,閉目養神。他長了一張讓人想親吻的嘴唇,側臉棱角分明,硬朗帥氣。他算是這鎮上少有的長得好看的男人了。

姐姐看了他一眼,起身,慢慢拉開了椅子,走到了屋檐前。外面下了濛濛細雨,街上濕漉漉的。這潮濕的天氣,她摸了摸自己圓潤的臉龐,剛回來的憔悴在這些天的修身養性中恢復不少。生活在這條又破又舊的街道上,她第一次感到心平氣和。母親非常相信的算命先生,也曾出入這間書屋,這個塘鎮的活神仙變成了一個平庸的凡人,再也沒有往昔的神秘。姐姐覺得,一個吸食人間煙火的算命者怎么能給出準確預言?

姐姐回頭,對年輕帥氣的店老板說,我走了。店老板正拿著筆,在本子上記著什么。他抬頭,問,帶傘沒有?姐姐說,雨快停了。店老板說,我拿把傘給你吧。說完,他半蹲下來從柜子底下拿出了一把小黑傘走出去遞給了姐姐。

真是一個細心的人。姐姐撐著傘走進了雨中。她穿了一條齊膝的黑色連衣裙,一雙白色的帶跟涼鞋,走起路來水花四濺。母親曾罵她過于粗魯,學不來斯文,時至今日,她更學不來了。這條路,那曾與她親密相愛的男人剛剛經過,他就像摩托車排放的廢氣,污染了整條街道,她靈敏的嗅覺體察出了那厭惡的氣息。妹妹離開兩年,她和他在一起兩年。如今,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不知不覺,她回到了家,在里間遇到了吃飯的母親。母親穿了一條單薄的小花襯衫,碩大的胸罩若隱若現,衣服的紐扣開了一個,她卻茫然不知。姐姐看了看自己光滑的手,有些悵然地想,自己終有一天會老成母親的模樣。母親說,回來了。她點點頭,順手從盤子里撿了一片菜葉,邊吃邊上樓,在樓梯的拐彎處,她遇到了父親,父親的手看上去軟綿綿的,和氣地問了她吃飯了沒,沒有的話趕緊以免菜涼了。

她走上樓,懸空的樓梯不知道為什么承重力那么強,她一直弄不明白。

她推開了門,赫然發現弟弟居然坐在那張床上。弟弟看到她,朝她一笑,走了出去。她回頭望了他一眼,想把門關上,卻還是沒有關。她來到窗前,外面依舊下著雨,雨落在屋檐上,開始有了清脆的聲音,她在雨中看到自己順著印度紫檀爬下,回頭遇見了妹妹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伸出手,摸到了那張胖乎乎青春無敵的臉,與年輕的母親在這生死時空中觸手相碰,雨淋濕了并不嬌嫩的雙手,冷。

他們用告別,換來了與死亡的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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