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芒直指庸俗

摘要：契訶夫的《胖子和瘦子》，以巧妙的藝術(shù)構(gòu)思，簡練含藏的語言，幽默諷刺的手法，塑造了奴才典型波爾菲里，鋒芒直指庸俗，揭示等級制度對人性的扭曲和靈魂的腐蝕。

關(guān)鍵詞：契訶夫 《胖子和瘦子》 簡練 對比

陰沉、黯淡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俄國生活的基調(diào)；庸俗、猥劣是統(tǒng)治當時社會的世風(fēng)。契訶夫的《胖子和瘦子》，一個不足兩千字的短篇，可窺當時沙俄社會的風(fēng)貌。大師始終是大師，雖是二十三歲的早期之作，但已出手不凡，預(yù)示著他在文學(xué)王國里不可限量的前程。契氏短篇小說的基本特色，此篇已端倪初露，試從以下幾個方面簡析。

一、簡練和含藏

契訶夫以嚴厲無情的態(tài)度，截取一個社會細胞，展現(xiàn)大千世界。他的《胖子和瘦子》塑造了奴才典型波爾菲里，揭示等級制度對人性的扭曲和靈魂的腐蝕，批判了沙皇專制制度的丑惡，將深刻的主題寓于平凡的故事當中，把深廣的內(nèi)容溶進簡短的篇幅。他曾經(jīng)說“簡練是才能的姊妹”，創(chuàng)作時“一點多余的東西也不應(yīng)該有，凡是與小說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東西都應(yīng)毫不容情去掉”[1]。

其代表作《胖子和瘦子》簡練含藏，結(jié)構(gòu)緊湊，藝術(shù)構(gòu)思巧妙。一胖一瘦的兩個小時候的同學(xué)，闊別多年而偶然相逢車站。

“波爾菲里！”胖子看到瘦子大聲喊道，“是你嗎？我親愛的！多少個冬天，多少個夏天沒見面啦！”

“我的老天爺！”瘦子驚呼道，“這是米沙，小時候的朋友！你從哪兒來？”

兩位朋友互相擁抱，一連吻了三次，然后彼此看著對方淚汪汪的眼睛。兩人都感到又驚又喜。[2]17

老友相見，驚喜萬分，“彼此看著對方淚汪汪的眼睛”，又是擁抱，又是親吻。敘舊話新，當胖子說出“三等文官”的身份后，形勢陡轉(zhuǎn)，瘦子身子立刻癱軟，變得奴氣十足，結(jié)果胖子扭頭拂袖而去。從偶然相逢開始，以尷尬分別結(jié)束。全篇用“官階品第”為焦點，人物、性格和事件以它為轉(zhuǎn)移，弦外之音由讀者自己領(lǐng)略，簡練中大有含藏。

高爾基曾贊賞契訶夫，說他“只要用一個詞就足以創(chuàng)造一個形象”，足以寫成“一個使人驚嘆的短篇小說”。契訶夫淡淡幾筆，漫畫式地勾勒出“瘦子”的奴才形象，以簡練的詞句顯其性格、神態(tài)，并含藏深邃的思想。看似平平淡淡，埋伏照應(yīng)卻慘淡經(jīng)營。

契訶夫善于將典型人物的性格特征，行為準則凝結(jié)在人物經(jīng)常重復(fù)的一句話里。瘦子在胖子沒有顯露身份時，曾像娘們一樣地喋喋不休，反復(fù)介紹妻子“娘家姓萬曾巴赫……路德派的教徒……”以渺小的虛榮為庸俗的靈魂貼金。當一聽到胖子身份，頗為得意的“妻家大姓”，和時髦的新教通通在“三等文官”的強大沖擊下倉皇逃循，妻姓再避而不談，“教”前也只能冠以“某種程度”。胖子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瘦子卻如五雷轟頂，八等文官馬上就要做科長的沾沾自喜的神氣煙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臉色變白，彎腰屈膝。在扭曲的靈魂面前，一切都將扭曲。難怪瘦子的皮箱、包裹、硬紙盒都“好像也聳起肩膀，皺起了臉。”讀到此處，誰能不為作家的神來之筆贊嘆。契訶夫的每個詞句是釘在“軍艦甲板上”的東西，不會多余，就連隨手攜帶的皮箱、紙盒也都有妙用。

等級、官階就是這么法力無邊；庸俗、猥劣，就這么撲面而來。

二、對比和反襯

“在生活里一切都是錯綜復(fù)雜的。深刻的和淺薄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悲慘的和可笑的，常常混合在一起”，藝術(shù)家一旦把人物事件的特點從復(fù)雜的生活中抽出，對比反襯，重新排列，在藝術(shù)靈光的照耀下，特征更加鮮明，個性更加突出，常常取得異常成功的效果。《胖子和瘦子》就深得此法之妙，這標題就是鮮明的對比。本篇人物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在尼古拉鐵路的一個火車站上相遇。剛一出場，就有“氣味”之比。

胖子剛剛在火車站餐廳里用過午餐，他的嘴唇油亮亮的，像熟透了的櫻桃。他身上有一股核烈斯酒和橙花的氣味。 瘦子剛從車廂里下來，吃力地提著箱子、包裹和硬紙盒。他身上有一股火腿腸和咖啡渣的氣味。[2]17

胖子剛在火車站餐廳用過午餐，滿嘴“油亮亮”，全身散發(fā)出一股白葡萄酒和橙花的氣味，雍容高貴的皮囊下略帶庸俗；瘦子則從車廂出來，吃力地搬運著“箱子、包裹和硬紙盒”，生活的艱辛，經(jīng)濟的拮據(jù)，他的身上充斥著火腿和咖啡渣的氣味，粗鄙骨子里透露著庸俗。寥寥數(shù)字，暗示兩人不同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的處境。

再看相逢和告別時神態(tài)之比：

兩位朋友互相擁抱，一連吻了三次，然后彼此看著對方淚汪汪的眼睛。兩人都感到又驚又喜。[2]17

胖子本想反駁他幾句，但看到瘦子那副誠惶誠恐、阿諛諂媚、低三下四的寒酸相，使得三品文官幾乎要嘔吐了。他扭過臉去，向瘦子伸出一只手告別。瘦子握握他的三個指頭，一躬到地，像中國人那樣嘿嘿笑著。他妻子眉開眼笑。納法奈爾喀嚓一聲，收腳敬禮，把制帽掉到地上。[2]19

初逢時彼此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他們熱烈擁抱，淚眼汪汪，連吻三回，又驚又喜；告別時，看著瘦子的寒酸低賤相惡心得“幾乎要嘔吐”的胖子扭過頭，勉強地伸出手告別，而自覺低人一等的瘦子，僅僅伸出三個手指頭，全身傴下來不停鞠躬。

聽說“三等文官”的身份后，瘦子態(tài)度突變，前后判若兩人，這一前一后之比前面已提及。不同側(cè)面，不同角度的對比，相互反襯，更凸出了人物的個性。

且不說瘦子突變，連他的妻子和小孩也不能免疫。初見胖子時，小孩納發(fā)伊爾怕見生人，盡管已知道胖子是父親的老同學(xué)，“猶豫一下，摘下帽子”，“猶豫一下”躲在了父親的身后。聽到胖子是“三等文官”時，納發(fā)伊爾“忙挺直身體立正，系好制服上所有的扣子……”最后告別時“兩腳靠攏”，收腳敬禮，緊張到“制帽掉到地上去了”。他那個路德派教徒的妻子，也從“長下巴變得越發(fā)長了” 到“眉開眼笑”。“庸俗”這個瘟疫，傳染了整個俄羅斯：從男人到女人，從大人到小孩……

三、幽默和諷刺

契訶夫冷靜地解剖社會，客觀地面對現(xiàn)實幽默的基調(diào)浸透全篇，他描寫普通人之間發(fā)生的普通的事，沒有驚心動魄的的情節(jié)，只是老朋友偶遇的場面。整篇小說語言幽默，但讀來卻無油滑之感。

在整個會見中胖子言語不多，只有幾句：“你在哪兒做官？你做到幾等官啦？”就這簡短的幾句，也形神兼?zhèn)洌匐A等地浸透了他的骨髓。

瘦子滔滔不絕，解釋自己不光彩的外號，愛搬弄是非的“厄菲阿爾忒斯”和“打折扣賣煙盒”的隱私。可憐的八等文官，就要做科長的八等文官，只能讓人掩鼻會心發(fā)笑。他頗有幾分得意地向朋友介紹著自己的妻子路易莎，“娘家姓萬岑巴赫……她是新教徒……”在聽得胖子三等文官身份時，剛剛還熱情激動的瘦子，“臉色發(fā)白，目瞪口呆”。畢竟他在官場混跡多年，對于突如其來的狀況，能夠很快適應(yīng)，下一分鐘立馬進入角色：在四下扭動幾下臉后，阿諛奉承地“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笑容”。面前的胖子已不再是兒時的朋友，是位居三等，擁有兩枚星章的“大人”在前，不可能向最初見面那樣，他的身體不由得“蜷縮起來”，背也不聽使喚地往下彎，身體不停縮小。稱呼胖子也由“你”變成了“您”；“小時候的朋友”，“我親愛的”，“米沙”變成了“大人”。至于拿來炫耀的“新教徒”妻子路易莎也加上了一個限定“某種意義上說，是路德教信徒……”看著瘦子低三下四的模樣，胖子“幾乎要嘔吐了”，原本還想反駁瘦子幾句的他急忙扭過臉，迫不及待地向瘦子伸出一只手告別。而那個趨炎附勢、見風(fēng)使舵的庸俗小人嘻嘻嘻地陪著傻笑，握握“大人”的三個指頭，一躬到地。

契訶夫說“最好還是避免描寫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應(yīng)當盡力使得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能夠從他的行動中表現(xiàn)明白。”[1]他冷靜客觀地描寫著，讓瘦子自己表演。簡短的語言，勾勒出一個活脫脫的庸俗不堪的小市民形象，讀者在看完他令人發(fā)笑以至作嘔的變態(tài)的行為和變態(tài)的心理后，看到了生活在沙俄時代的小市民的可悲的靈魂。

結(jié)尾時瘦子一家丑態(tài)百出，他全身彎下鞠躬，握著胖子的三個手指，長下巴的瘦妻子陪著笑，特別是小孩“制帽掉到地下去了”的鏡頭，更是“一下子，在一秒鐘里，印進了人的腦筋”。

官高一級壓死人，八等文官的瘦子在三等文官的品第面前扭曲變形。如果三等文官遇到二等文官、一等文官呢？他同樣免不了扭曲變形，逃不了瘦子同學(xué)的命運。等級的癌變侵入了品種的機體，三等文官同樣逃不脫奴才的命運，老沙皇的幽靈在他頭上懸著。

契訶夫的幽默不是為制造笑料，而是滿含激憤，幽默帶著諷刺的鋒芒，諷刺的鋒芒直指他痛恨并與之斗爭一生的“庸俗”，這個曾統(tǒng)治過俄國社會的東西。

作為中國讀者，在“愉快的驚奇”之余，讀到瘦子“中國式的陪笑”時，禁不住透骨的冰涼，以至臉紅。“庸俗”“奴氣”并非俄羅斯的特產(chǎn)，也算中國的國粹。我們不是也有賈桂和波爾菲里相互“媲美”嗎！

哀哉，等級！只要人類還有等級存在，有特權(quán)存在，契訶夫的《胖子和瘦子》就永遠不會過時，奴才波爾菲里也永遠不會絕跡。

參考文獻：

[1]契訶夫. 契訶夫論文學(xué)[M].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2]契訶夫.契訶夫小說選[M].汝龍，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

（作者簡介：夏希，女，文學(xué)碩士，遵義師范學(xué)院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地方文學(xué)研究）（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