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
膽大,心細,周密到底是因為膽大才心細,還是因為心細才膽大?對柳傳志已很難分辨了。而這兩者之上是什么呢?
無疑,柳傳志是一個能夠把握大勢的人,時代的關口到了什么地方,他會義無反顧且又極審慎地做出抉擇。他是那種敢做抉擇的人,他調到干部局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他自己的原因,他看到所里的問題,研究出的東西總是束之高閣,于實際毫無用處,事實上非常荒謬,而他又不是一個能改變課題的人。一方面是干部局的原因,上面看他是個人才,有人望,有辯才,準備在仕途上重用。
這兩種原因柳傳志都非常清楚。但更加或越來越清楚的是仕途不是他的路,時代在發(fā)生變化,大勢已清晰可見,那就是陳春先走出了科學院,“兩通兩海”已打破體制,表現(xiàn)出一種活力,且這種底下的活力與上邊的活力是一致的,這是大勢,雖然充滿風險,但是是大勢。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時也真是太窮,太窘迫了,物質匱乏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人沒有尊嚴,能看到一點轉變的機會都會抓住。以住房為例,柳傳志是中國科學院的科技人員,在普通市井人心目中是高級人物在高級殿堂工作的人自然是高級的人,但即便像這樣層次的人那時竟然住在自行車棚里,連普通的筒子樓都住不上。
自行車棚靠計算所的東墻根兒,房子高僅兩米,寬三米,頭頂是石棉瓦,腳下是水泥磚,“文革”結束,百廢待興人人期待安居樂業(yè),多少年沒建住房,住房緊張,計算所一群急紅了眼的人,其中就有柳傳志,突然侵入了自行車棚的空間。自行車棚被分成一間間方格子,用泥巴摻著蘆葦稈填補四圍縫隙,在東圍墻上打出方洞當作窗戶,在另一面墻開出缺口,安裝門框。不久這片自行車棚改造的區(qū)域已有相當規(guī)模,有一條狹長的小巷貫穿,被進駐這里的人戲稱中關村的“東交民巷”。
真正的東交民巷在天安門附近,早年是外國人的使館區(qū)、聚居區(qū),比較洋氣,這些科技人員也真是會自嘲。自嘲不僅屬于市井胡同,也屬于機關大院,科研院所都有一種超越不同地域的獨特的北京氣質。北京為什么有一種普遍流行的自嘲值得研究,顯然跟各自的困頓有關,但這不是這里要討論的,有感興趣的人可以細考。
柳傳志是1971年住進“東交民巷”的,夫妻兩人自己動手把房間四周糊上報紙,在頂棚架上了竹席,單位不分房,這就算有了房,像鳥兒一樣建了窩,在這兒生兒育女。房間有近12平方米面積,加上石棉瓦斜下來,再用油氈接出一塊,一共16平方米。一家人,加上老丈人、丈母娘全來的時候,最多時住過7個人。
7個人16平方米怎么住?到底是科技人員,想出了又科學又巧妙的辦法。柳傳志夫人龔國興也是計算所的,兩人是大學同學,一起經歷“文革”、干校,一同來到中科院計算所。計算所有4個大塊專業(yè)內容,一是做主機的,相當于現(xiàn)在的CPU,一是做存儲器的,存儲器就是把磁心穿起來,一個磁心通電一個磁心不通電,就變成了1和0,龔國興所在的室他們就是做這個的,然后把信號輸進輸出,用磁盤。剛才說的那是內存,還有外存,磁盤就叫外存,柳傳志所在的室就是做這個的,兩人是名副其實的夫妻檔。
不僅在單位發(fā)揮智慧,多有配合,在家也一樣,空間小,家具全是折疊的,桌子、椅子、凳子、床、沙發(fā)全是折疊的,白天嘩啦一下全拉開,各就各位,晚上一合就變成一個個薄片。
譬如床,是一個硬沙發(fā)型,分了三層,一抽拉,這就變寬,沙發(fā)背往下一按又是一塊,這樣變成床就可以同時睡3個人。同時床是可以架高的,原來那張正式的床可以吊起……凡此種種,變化多端,且異常精密,整個房間像一個高科技的空間,像計算所。
通常是夫人出主意,柳傳志去實現(xiàn),說白了就是夫人動嘴兒,柳傳志動手,這和他們在計算所分工也差不太多。再說句白話,上面一動嘴兒下面跑斷腿兒。夫人設計完了,實現(xiàn)的第一個問題是木頭從哪兒來?得去“偷”木頭,找到木頭還得找木匠,更復雜的是車軸什么的哪兒弄去,柳傳志一沒轍了就去找他那幫復員兵,找一起踢過球的那幫人,也真是給力,每每都是那幫混得并不好的朋友解決了夫人一動嘴兒下面跑斷腿兒的問題。
家里越來越精密化、半自動化、自動化,就16平方米,再怎么弄也就這么大空間了,但不行,在柳傳志看來龔國興有個毛病,龔國興自己可不認為是毛病,就是隔一段時間,龔國興就要把家里的東西換個位置,柳傳志就得給她實現(xiàn),沒事就折騰柳傳志,何時看煩了,看膩了,就會出新想法。夫人這么有“雅興”很大原因是有人給她實現(xiàn),而且這個人不“忙”。
柳傳志跟龔國興談自己想要下海辦公司的打算,夫人立刻同意,很看不上干部局,也不是看不上干部局,主要覺得柳傳志不是當官的人。這人主意太大,哪兒當得了官?科研也沒什么出路,大多數科研成果被束之高閣,除了獎狀,不產生任何效益,整個所都沒啥出路,他有什么出路?還不如幫她在家擺弄擺弄家具,翻點花樣。
我們兩個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龔國興說,柳傳志發(fā)現(xiàn)即使在這件事上妻子也是冰雪聰明,自己稍加引導,她便得出精準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