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勇敢心的丟失

馬德

應該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吧。

那一年，高中放假，我坐班車回家。經過一個村口的時候，上來兩個男人。在下一個村莊，又上來幾個，他們似乎并不熟識，也不說話。不久，先上來的兩個，便從一個布袋子里掏出些物件來，招呼大家玩一種游戲：一塊板上，扣著兩只杯子，拿出一枚硬幣來，先藏在左邊的杯子底下，然后再換到右邊的杯子底，來回倒騰幾次，讓人猜硬幣最終扣在了哪個杯子下面。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游戲。之后，像所有似曾相識的橋段一樣，后上來的幾個男人便嘩啦一下圍了上去，紛紛掏錢參與了進去。很快，每個人便贏了不少，手里各種面額的鈔票變厚變多，一車人看得熱血沸騰。

賭贏似乎是很容易的。因為，那個倒騰硬幣的人手法很拙劣，每次硬幣在哪個杯子下，總會讓周圍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這些，一邊不斷往外賠錢，一邊不停吆喝：押啦，押啦，大家都來押，押得多贏得多，押一帽子贏一鍋！

很快就有乘客把持不住，從衣兜里掏出幾張票子來，加入進去。有的人贏了，有的人輸了，而且明明看到硬幣扣在左邊的杯子底，結果打開后，卻在右邊的杯子下。

這時候，我的聰明勁兒來了，突然斷喝一聲：往錢最少的那邊押，能贏！車廂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我。我又重復了剛才說的那句話，然后，有些得意地看著大家。心里想，你們真笨，看不出來他們可是一伙的？若干年后，我顯得有點世事洞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候就開始顯山露水。

果然，有人開始往少的那邊押。兩把之后，那個出賭的人，惡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然后，便罵罵咧咧的，說要揍我云云。我也很生氣，正要揭露他們是一伙騙子的時候，嘴沒張開，突然有人扯了一把我的衣角。

是同村的一個鄉民，他向我遞了一個眼色，以久經世面的成熟和世故；我一下子心領神會，把頭低下，以告饒的沉默和慌亂。對方罵過幾句后，覺得沒了意思，很快便又招呼著大家賭了。

我在惴惴中度過好長一段時間，才到了站。我趕緊跳下車，所幸那幾個人并沒有在意我，直到班車揚長而去，我才松了口氣。一同下車的，也包括我的鄉人。他下來的第一句話，便高聲大氣地數落我：“你這孩子，以后說話要注意點，今天要不是我，早挨了揍。你坐你的車，管他們押哪兒啊，又不是輸你的錢。”我連聲說嗯嗯，腦海卻還沉浸在當時的驚心動魄里。“唉，你還是個孩子，什么事也不懂……”鄉人接著又嘟囔了不少話。

我的那位鄉人，應該算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導師。他保護了我，也讓我學會了明哲保身。因為有他，可能發生的傷害就這樣躲過去了。但自此后，我學會了在真相面前審時度勢地噤聲。我在想，如果劇情反轉，當時我的這位鄉人沒有管我，我喊了出來，同時，車廂內的好多人都跟著一起揪出這伙騙子。也許，事情是另一個樣子，我也將是另一個樣子。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孩子，曾遇到過像鄉民一樣的導師。他們在人生的某一刻，苦口婆心地告訴你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他們更多是忠厚的長者，怕你不諳世事，怕你受了欺負。他們讓你避開了惡和傷害，卻無意中成就了另一種惡，即，在惡面前沉默。

澄澈的世界，就這樣一步一步渾濁。正直勇敢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向圓滑和懦弱。人世許多糟糕的改變，只是因為遇到了一個看似正確的人，或者遇上一件與你并不相干的事。

【原載《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