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剛
“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我走了五十多個國家,看什么?一看世界有多大;二看中國走向世界的腳印;三看世界中的中國。
現在出國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但一般都是短期旅游。怎樣才能在最短時間里對一個國家做個基本定位?
首先看廁所。我2008年去蒙古,在烏蘭巴托國際機場下了飛機進廁所,只看到一個小便池。入住烏蘭巴托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拉著橫幅,上寫“熱烈慶祝我們酒店從四星升到五星”。走進房間一看,馬桶滴水,坐在上面搖搖晃晃。
廁所甚至被視為觀察一國實力的窗口。日本有本書叫《千歲丸——日本1862年中國觀察》。“千歲丸號”是日本閉關鎖國200多年后第一艘到中國的船。這本書就是出訪報告,書中如此描寫上海的情況:“糞芥滿路,泥土埋足,臭氣穿鼻,其污穢不可言狀……故上海每年炎暑時節惡病大行,人民死亡甚多”。日本人還看到了因吸食鴉片,官兵精神萎靡不振;看到了上海海關把管理大權拱手讓給洋人。他們因此斷定中國必亡。
第二要看牙齒。牙齒的整潔度體現了一個國家的醫保水平。聯合國十大健康指數之一就有牙齒。
第三是交通。一出機場有沒有人擁上來拉你,是不是亂要價,車輛運行是不是各行其道,這些都可以反映民眾的素質與管理水平。
在這三件事的背后,是規范、標準和秩序。衡量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屬于哪個發展階段,是有參照標準的。中國實際上是在一個已經被西方標準化了的世界中崛起的,我們需要“接軌”。但中國又走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的發展之路,我們更需要創造。
標準是從哪里來的
2015年年底,我乘船去麥哲倫海峽。輪船駛入太平洋時,船體劇烈搖晃,我嘔吐不已。那一刻,我想起500年前麥哲倫從歐洲出發尋找通往亞洲航路的艱難探索。那時的探險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尋找運輸絲綢、胡椒、丁香、肉桂的新航路。另一個就是要戰勝控制了從好望角到東方航路的穆斯林,向東方傳播宗教、尋找知音。
1520年,麥哲倫的探險船隊找到了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通道,完成了人類第一次繞行地球的偉大航程。西方文明的大擴張由此開始。這不只是對民族的征服、對土地和資源的掠奪,更是對語言、文化和思想的“殖民”。
秘魯庫斯科是印加帝國的古都,有個太陽神殿,據說覆蓋著700多片黃金(每片重達2公斤)。西班牙殖民者來了,綁架了國王,要印第安人用黃金贖回,印第安人就把太陽神殿的黃金扒下來給了西班牙人。最后西班牙人掠走了黃金,還殺了國王。后來又在那里建了黃金大教堂。黃金與宗教就這樣結合在一起。
非洲也成為被宰割的對象。1876年,歐洲列強占領的非洲領土只有10.8%,到1900年,它們已瓜分了非洲的90.4%。
亞洲也一樣。日本人上杉千年所著《鄭和下西洋》的封面上印著“我們發現了世界,還是世界發現了我們”。這句話暗示,包括中國、日本在內的亞非拉國家其實是“被發現的”。
是什么力量在推動著麥哲倫們走向世界?很多歷史學家認為,西方的擴張有兩個要素,一是拼命傳播宗教,要殖民地的民眾跟著他們信教,不信則亡。二是在殖民地推行西方法律、制度和規范。列強們崛起了,是站在亞非拉人民的尸骨上崛起的。世界上有一些文明被打斷后整合,或被裹挾后整合。幸運的是,中華文明在與西方文明的激烈碰撞與交融中,一直延續到今天,而且成為我們民族偉大復興的基礎。
美國模式是資本力量的極端體現
推動今天全球化的主要力量仍是資本,宗教傳播也沒有停止,并引發沖突。我2000年到美國工作,3年后離開,我對資本的力量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在紐約生活得越久,就越能體會到在那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背后躁動著的欲望。沒有哪個美國城市能像紐約那樣,更集中而完美地展現出資本的力量是怎樣刺激著美國向世界擴張的。
在美國之前,我在瑞典和比利時工作多年,所以會更多地參照歐洲來看美國。歐洲是馬克思主義的誕生地。資本主義工業革命的成功造就了自己的對立面,使得資本主義也在不斷地修正著自身。
在西方的發展模式中,瑞典與美國似乎差異最大。從19世紀中到20世紀初,有120萬瑞典人移民美國,他們當時認為美國社會沒有等級劃分,個人有更多自由發展空間。一戰后,有兩個學者去美國調研,發現美國貧富差距很大,種族矛盾很深,勞資沖突激烈。他們認為瑞典不能像美國那樣發展,要限制資本力量,通過再分配來建立福利社會,減少貧富差距。在瑞典等歐洲國家的變化中,有馬克思主義的作用。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研究迄今仍具現實意義。大多數像瑞典這樣的歐洲國家和美國一樣,以及后來的日韓等國,都是通過工業化實現現代化,很多國家建立了旨在平衡資本力量的社保體系。但是,這些資本主義國家并沒有解決好管控資本力量的問題。2008年發生的國際金融危機,一直到現在仍在深刻影響著世界。2005年,我提出“脫美國化”,主要就是意識到中國不能像美國那樣,任憑資本力量的沖擊。我們要控制住資本對整個社會體系的盲目沖撞,要更好地發揮制度優勢和文明優勢。
非西方國家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道路十分艱難
在西方文明的影響下,非西方國家要想找到適合自身的發展道路十分艱難。2008年去蒙古國,一下飛機就看到烏蘭巴托貧民窟從郊區一直伸展到市區。各地脫離農牧業的人口都來到首都,四處搭帳篷。在西方媒體看來,蒙古國是一個“剛擺脫蘇聯的年輕民主國家”。民主了,多好啊!但更嚴峻的考驗是,這個以游牧為主的民族并不具備實現工業化的條件。在民主還沒有來得及成熟之前,人口膨脹、布滿貧民窟的都市又被亢奮無序的城市化撕裂。
2010年和2013年我兩次去伊斯坦布爾。我們的導游叫穆罕默德,染著像歐洲人一樣的金發,言必稱“我們正和歐洲接軌”。土耳其和西方的接軌,如果從主張脫亞入歐的凱末爾時代算起,快有一百年的歷史。在我住的旅館附近,一些年輕人在大批武裝警察的注視下,以齋月聚餐方式進行抗議,要求有更廣泛的世俗化。一位女大學生告訴我,她希望土耳其婦女能像歐洲婦女一樣,享受更多自由。在土耳其,我再次看到一個發展中國家要想找到適合自身并且穩定有序的體制是多么困難。
2011年我去泰國常駐。盡管有日本人建的汽車制造廠,泰國沒有形成產業基礎,服務業對GDP的貢獻率接近60%。天一黑,全是點著小燈練攤的。靠練攤實現現代化還沒有先例。巴西也有同樣問題,服務業占GDP近2/3!工業化沒完成,服務業卻像發達國家一樣,但全是低端的。經濟結構的不合理再加上沒有適應制造業發展的奮斗精神,是很難實現工業化的。
堅守路徑選擇意味著中國必須創新
走了那么多國家,最終感覺一個國家能不能實現工業化,文化傳統是個決定性因素,主要體現在四個觀:家庭觀、財富觀、工作觀和教育觀。戰后日本、韓國、新加坡,以及中國的臺灣,靠比較優勢完成了工業化。有體制的作用,更有這四個觀的作用,體制為這四個觀的發揮提供了可能。
2014年底,中國制造的自拍桿在巴西成為最熱門商品。一個自拍桿中國生產的成本價不到10元人民幣,批發價15元,在巴西要賣到20到40美元。一個自拍桿14個配件,世界上只有中國能做齊,這就是全要素制造業。中國能夠建立起這個全要素的體系并且實現了工業化就是靠了制度+四個觀。
在過去3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中國的制度釋放出了巨大能量,使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和奮斗精神得以發揮,形成了過去500年來非西方文明對西方文明最強有力的沖擊。西方人因此發問:中國的發展模式會不會將西方的發展模式給“比”下去?
我們要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走下去,就越來越需要根據中國的實際創新。中國體量很大,在改變自身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改變世界。我們解決了西方認為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還要解決西方解決不了的問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