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 禾
山南水北,依然給你好天氣
◎既 禾
收到高中老友的小游戲邀請鏈接時,晏揚正一頭扎在圖書館里準備期中論文,大三的課程很緊張,容不得絲毫懈怠。但因為看到了游戲名稱,她還是停下了敲打鍵盤的手,抱著手機,沉默良久。

那款游戲叫“你畫我猜”,一個人根據提示畫圖,其他參與者猜測答案。晏揚知道這是一款早就誕生的小游戲,但她向來視若無睹。并非無意消遣,只是,簡單的畫與猜的互動里,盛放著她最珍貴卻最不敢回首的青澀年月。
但這一次由于邀請人是高中好友,遲疑良久,晏揚最終點開鏈接,進入了游戲。虛擬的客廳里,只有兩個人已經坐好,剩下一大半座位閑置著。晏揚匆匆落座,等待其他玩家進入。陸續來了幾個人,卻只有許辰星的名字出現時,刺疼了她的眼睛。
偏偏許辰星選擇坐在了晏揚身后的空位上。有同學在留言框起哄:“看吧,高中就覺得你倆有貓膩。空位置那么多,專門往晏揚后面坐。”許辰星沒有理會同學們的打趣,大家閑聊著各自的專業,所有人到齊,游戲正式開始。
8個老同學,輪流擔任繪畫者,按照系統給出的詞畫出圖像,但大多數時間命中率都不是很高。幾個人一邊嘻嘻哈哈地亂猜,一邊“稱贊”對方是“靈魂畫手”。唯獨晏揚和許辰星不同,每當他們中的一個出題作畫,另一個總能很快猜出答案,若不是兩個人一南一北讀大學,甚至要被懷疑他們現實中就在一起、共同作弊了。“畢業這么久了,默契不減當年啊。”有人留言。晏揚在屏幕的一頭愣愣地看著,眼睛很澀。
最后一局,是許辰星畫。他用流暢的線條畫了一只派大星出來,開心地咧著嘴笑,手里揮舞著一朵鮮艷的玫瑰花。提示詞是“兩個字,指一種行為”,同學們猜遍了“奔跑”、“大笑”、“摘花”等各種相關詞語,但直到游戲倒計時,仍無一人猜對。
答案揭曉,是“告白”。眾人紛紛丟上拖鞋:“告白就告白,你畫個傻乎乎的派大星干嗎!”許辰星回復了一個簡單的笑臉。
只有晏揚淚流滿面。或許,不管過了幾度春秋,這依然是她明明知曉、卻不敢面對的答案。
其實,高中時,類似的游戲就被他們“發明”出來了。那時候學校不允許帶手機,正是不安分的年紀,大家只能自娛自樂。每逢課間,同學們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背上寫字,后者來猜。
那時,晏揚坐在許辰星的前面,兩人自然而然地成為搭檔,因為他們太熟悉彼此,清楚地知道對方的喜好,所以總能輕易猜出答案。她畫天氣,他知道那是她最喜愛的陰雨;他畫人物,她明了那是他們共同敬仰的莎士比亞;她畫城市,他知道那是她曾幻想過的巴黎……同學們起哄,說他們心有靈犀。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笑,在那個年紀,不懂愛情,不言默契,只是揮霍著最好的年歲。
許辰星不擅畫畫,但晏揚最愛的派大星,總能被他畫得惟妙惟肖。游戲之外,他在每天下午陽光灑進教室的時候,用腳踢著晏揚的椅子,然后遞過去畫著派大星的小卡片……
那一年他們升入了高三,在晏揚心里,許辰星就是她最好的朋友,至少,她總是這樣自我催眠,而有意忽視那些隱匿在細枝末節里的青澀情感。
他們相識在高二的盛夏。北國的烈日大張旗鼓地懸掛在教學樓頂,周遭是無休止的蟬鳴。文理分科之后,新同學陸續走進教室,晏揚百無聊賴地坐在座位上,她早已習慣所有的離開或是歸來,就像小時候,她可以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摔門而出,然后平靜地看著陌生女人闖進自己的生活。
她很快和周圍的人說笑起來,起初還覺得拘謹的新同學,在晏揚模仿派大星時笑得前仰后合。許辰星坐在那里,看著女生自來熟地混跡在人群里,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動。他有那個年紀的男生不具備的敏銳和細膩,明白在曠野里高歌的人未必是熱愛音律,她或許只是害怕無聲的死寂,所以用自己的努力,制造出動靜陪伴自己,哪怕只有回聲。上課鈴聲響起,喧囂的人群散去,許辰星看著她瘦削的背影,略微有些失神。
而晏揚注意到許辰星,已經是好幾天后的事情了。因為繼母帶來的弟弟總是肆無忌憚地破壞她的一切,那個午后,她像往常一樣,冷眼看了看所謂的家人,然后神情淡漠地走了出去。柏油馬路反射著熾烈的陽光,哪里都讓人心煩氣亂,無奈之下她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走到教室門口時,距離上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教室里空無一人,卻傳來叮叮當當捶打的聲音。走近看,是那個互相只說過三言兩語的許辰星,手里握著一把小錘,幫她把椅子上凸出來的鐵釘釘了回去。
那天上午晏揚風風火火地跑到教室里,那枚鐵釘毫不客氣地劃破了她的小腿。不過她從不在意這種微不足道的疼痛,不承想卻被后桌那沉默寡言的男生看在了眼里。
男生起身,回到座位上坐好。晏揚醞釀許久,一向快言快語的她,此刻卻連一聲“謝謝”都沒能說出口,木訥地站在原地,心里責備陽光太刺眼,讓人有點想流眼淚。當她突然收到父母都不曾給予過的小小溫暖,就像是一把火將綿延千里的林海雪原燒了個通透,而她只能無措地站在原地,忘記了感激。
就這么漸漸熟悉了起來。
一起給最愛笑的老師畫肖像,一起在馬路上唱走調的《紅日》,一起給流浪的野貓喂食……晏揚大概會永遠記得,那天他們一起走在放學的路上,夕陽把路邊的枯草照得很亮,兩個人踩著樹的影子向前,以為這是最好的時光。
后來畫畫的游戲在同學中漸漸流行了起來,他們自然而然地成了搭檔,然后毫無懸念地戰勝許多旁人的組合,在天光云影的照拂下,走進了高三。
期中考后,短暫的放松,幾個同學又聚在一起,呼朋喚友地畫了起來。那一次,許辰星趕走了身邊圍觀的人,鄭重其事地寫下三個字:喜歡你。指尖輕緩地收起,他明顯地感覺到晏揚驀地一凜,許辰星緊張地握住了手,期許她將肯定的答案“昭告天下”。
圍觀的同學催促晏揚給出答案,空氣凝滯,許辰星聽到女生似乎有些顫抖的聲音:“猜不出來。”眾人幸災樂禍:“最佳搭檔也有失手的時候。”男生定了定神,佯裝平靜地回答:“是派大星。”
上課鈴響,許辰星覺得,那像地震。他記得晏揚喜歡派大星,喜歡它沒有古靈精怪的性格卻永遠傻乎乎地陪在朋友身邊。可是,當許辰星想要努力成為她身邊的派大星時,她卻倉促遁逃。
晏揚是個膽小鬼。沒有人洞悉她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內心,因為恐懼結束,所以害怕開始;因為擔心自己不夠完美,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奢望。
時間如梭的高三,便那么冷冷清清地過去了,兩個人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般偶爾交談,事實上卻自此隔著滄海、天塹,永遠也無法飛渡到彼岸。高考結束,互不溝通地填報志愿,而最終,她選擇了他留戀的北方,他選擇了她向往的江南。
究竟是什么樣的錯過,值得兩個人沉寂一年又一年?或者究竟是什么樣的糾葛,一年又一年之后,曾經怦然心動的,竟然絲毫不曾褪色?
如今,晏揚已經大三,她不再忌憚回到那個毫無溫情的家,也不再嘩眾取寵地試圖成為眾人的焦點,她依舊熱情開朗,原因卻由原來的缺乏安全感,變成了如今的發自內心的自信與坦然。唯獨不敢面對的,大概就是那只傻乎乎的派大星了,原來一旦提及感情,她依然是曾經的那個膽小鬼:優秀如他,身邊應該從不缺仰慕者吧。于是,又想遁逃,又想放棄。
直到“你畫我猜”的游戲橫空出世,直到他習慣性地選擇坐在她身后,直到曾經的派大星,手里依然拿著鮮艷的玫瑰花,回到她面前。
游戲結束前,許辰星發來了私信:派大星希望,你的世界永遠都是好天氣。晏揚沒有說話,抿著嘴笑了。她立即訂了當天的機票,在飛機朝著南國起飛的時候,她隔著三年的時空,把曾經那句“喜歡你”的答案寫在了機票上: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