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北大和保安的化學反應
◎霍思伊
2017年高考季,“北大保安”成為熱詞。一份數據顯示,截止到2016年,北大保安考上大學的數量增加到了500人,其中大部分是大專,少量本科,還有12名研究生。

江斌是在2011年成為北大保安的。
在到北大報到一周前,江斌在網上看到一條“保安北大講《論語》”的新聞。一位名叫譚景偉的高中畢業生,當了10年保安,2002年開始讀《論語》,2006年寫成20余萬字的《論語布衣解》,后改名為《一位保安的〈論語〉心得》出版。
江斌讀著他的故事,心神震蕩。1988年出生的江斌高中畢業后,進了一所民辦學校讀大專。他常常對著校園里的湖發呆,滿心不甘。2010年,江斌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要能去北大,有機會在重點大學旁聽,哪怕是打掃衛生我也愿意。”
在未名湖巡邏了一天,江斌被分配到東門站崗。8小時工作制,三班倒。由于缺人,需要經常加班,最忙時連續24小時都無法休息。他發現,在北大當保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要想統籌好學習和工作,需要付出比常人多幾倍的努力。
幾周后,他漸漸摸索出了一套學習方法,開始利用比較清閑的兩小時的坐崗時間讀書學習。那時候,他還沒有明確的學習目標和計劃,只覺得知識很重要,就拼命讀書。他書讀得很雜,文學、哲學、法律、歷史均有涉獵。在此期間,常有北大教授把自己出版的新書或閑余的書籍送給他,他都會認真去讀。
由于工作努力,他被提升為保安隊的班長。成為班長后,他更忙了,幾乎沒有時間休息和讀書。2011年4月,因為表現優異,隊里要提拔江斌做分隊長,江斌很糾結——如果做,工作會更忙,離他的大學夢可能越來越遠;如果辭職專心學習,又沒有收入支撐。
恰在此時,在北大打掃衛生的一位老人給了他一個建議。這位老人是一所小學的退休校長,兒子在北大讀博士后,現已留校做講師。他推薦江斌去各院系辦公樓里當保安,工作較保衛隊更清閑,室內坐崗,學習時間多。5月,江斌便申請去了法學院做保安。此前他就對法律感興趣,又在法學院工作,就利用得天獨厚的資源,在不上班的時間旁聽。
有一天,一位法學院的研究生跑來跟他說:“我觀察你好久了,如果你真的喜歡法律,不如系統學習一下。”法學院的老師也建議他,與其這樣旁聽,不如考法學院的成人自考本科,踏踏實實地學。
于是他領回了一套成人考試的教材,開始給自己制定嚴密的學習計劃,早上起來朗讀,下午復習英語語法,晚上利用值班間隙看專業書,不懂的就隨時問路過的老師和同學。2013年9月,他順利通過專升本考試,成為一名北大法學院的在職本科生。
和江斌不一樣,張俊成一開始并沒有考學的想法,人生的轉折源于一次遇上外國人的經歷。有一天,正在站崗的張俊成攔下了7個進北大參觀的外國游客。由于語言不通,他只能用中文解釋他們不符合進校條件。外國游客轉身走到馬路對面,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他正要揚起笑臉,不過一瞬間,他們的拇指朝下,做了一個鄙視動作,張俊成頓時感到血沖向了頭頂。
張俊成下定決心要學好英語,不僅是為了維護自尊,更是出于北大保安與外賓溝通的需要。于是第二天,張俊成就去買了兩本初中用的英語教材。他底子薄,基礎差,100分的初中英語試卷,他只能考7分。剛開始自學時,他就瞎念瞎背,沒有章法。
一天傍晚,他正在傳達室里讀英語,英語系的教授曹燕恰巧路過:“小伙子很上進,但你這種學習方法不僅學不好,還會學壞。”過了一段時間,曹燕突然把張俊成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桌上擺著兩張聽課證,一張是北大英語強化班,一張是成人高考考前輔導班。曹燕看著他,說了一句話:“你要想改變現狀,光靠自己學是不行的。”
于是張俊成開始旁聽課程,上午7點開始上課,中午12點臨下課前,他會提前離開,心里默數著時間,快速換好衣服,站在西門的崗亭上。值班到下午三點,他又匆匆忙忙跑去聽下午的課,直到5點,再次跑回西門。他跟保安隊申請,希望可以到會議室自習,時間延續到11點。隊里體諒他,同意了他的請求。
北大保安隊為保安的學習創造了良好的環境,為求學的保安大開綠燈,幫他們調整適合學習的崗位和班次;另外,北大工會組織開辦的平民學校,每年都會為保安留出20個聽課名額。
后來,張俊成考上了北大法學院專科。回憶起往事,他說當時曹燕老師把兩張聽課證放到他眼前時,最初他是婉拒的。那時候,他根本付不起學費。
曹燕老師當時就說,學校了解他的情況,他可以申請免費聽課。“看你挺上進的,阿姨想幫幫你。”張俊成哭了,不僅是感動和感激,更因為對于一個背井離鄉的少年而言,這份溫暖太難得。
王謙已經在北大歷史系待了近四年。在參觀了幾次北大后,王謙覺得這里“恬靜又溫暖”。他自稱不喜歡忙忙碌碌的快節奏生活,于是就留在北大,當起了保安。
進入校園后,王謙發現北大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不可攀,“以前覺得北大很神圣,就像瓊樓玉宇,現在覺得很樸素。”從北大教授身上,他最能感受到這種樸素的美。這些在他眼里學富五車的教授們,大多為人謙虛、真誠,穿著也低調含蓄。
王謙喜歡和這些教授們交流。以前,他只能在網上看到他們的照片,現在,教授們進進出出,圖片變成了真人。他對上一個,就打一聲招呼:“老師您好,我拜讀過您的作品。”一來二去,歷史系的教授們也對這個懂歷史的小伙子上了心。由于怕老師覺得問題幼稚,他很少提問。有時,在不懂的地方做個標記,然后自己反復研究。
江斌會收到各個老師的贈書,遇到看不懂的,他會主動問老師和同學。有一次,法學泰斗江平來北大開講座。當時的報告廳里人山人海,連窗臺上也坐滿了人。江斌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站在最后,聽完了整場。直到現在,江斌還能回憶起那場講座中讓他印象深刻的話。
張俊成還記得和北大西語系教授張玉書一起遛彎兒的日子。那時候,張教授愛拉著他繞未名湖散步,邊走路邊講馬哲、講黑格爾。張俊成一開始還不懂,慢慢地才意識到,他在以這種方式給自己上課。后來熟了,他開始鼓起勇氣打斷張教授的話,提出自己的困惑,他發現張教授不僅不會不耐煩,還會深入淺出地講解。
張俊成每周都會組織一兩次學習,利用保安們在傳達室坐崗的時間開展教學。有路過的教授看到,經常會給予他們指導或積極參與討論。他感慨,北大的文化學術氛圍濃厚,無形中影響了很多人。“那個時候,混日子的比較少,大多數保安都很珍惜在北大工作考學的機會。”
王謙喜歡和學生交朋友。剛當保安沒多久,王謙聽說學校有家餐廳的水餃很好吃,但保安的飯卡不能用。一次,他無意間跟新交的朋友阿城提起,阿城說:“這有什么,我帶你去吃。”滾燙的餃子落肚,如同他的心,熱乎乎的。阿城是歷史系博士生,后來王謙和他熟了,每隔一周就會去他那里吃飯。他說,這樣的生活“干凈又熱烈”。
考入北大的那年,江斌已經25歲,以前的同學多數已經成家立業。同學聚會的時候,有人說,你怎么還一個人孤零零地漂著,多可憐。王謙覺得,家鄉人不懂他的追求。畢業后的張俊成漸漸明白,北大畢業證書只是代表了一段學習經歷,能否實現自己的抱負,還需要實際行動。
2015年,張俊成創辦了一所職業學校,自己擔任校長。王謙仍在歷史系讀書,不工作的時候,他喜歡在北京城閑逛。江斌有時會想起自己在北大當保安的同事——來自西安翻譯學院的小方,從北大保安隊離職后自己開了公司,后來在全國各地作巡回演講;焦哥自己寫了本書,叫《拯救中華》;丁詩人筆名未名苦丁,發表過諸多詩作。2015年,丁詩人寫道:“莫道英姿晚,大器乃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