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崖素馨寄相思

◎王曉靜

一崖素馨寄相思

◎王曉靜

圖/春 生

一

這里是無憂崖，高萬仞，云霧繚繞。

我每天都會和夷羿哥哥乘著大鳥玄羽扶搖而上來這里，我們在這兒遍植素馨花，花開時節，滿目皆是柔柔的淺粉，恍若云蒸霞蔚，清麗不可方物。

“純狐，你長大后會嫁給我嗎？”

“會。”

夷羿是一個孤兒，他從小就和我一起長大，記得七歲時我做過一個夢，一個長須老者對我說：“他是你一生的劫。”

我驚醒，窗外冷月如鉤，清霜輕瀉。

二

我是后帝的女兒，就在我19歲生日的那天，忽然天地間轟然作響，大地開始劇烈震動，裂開一條條縫隙，萋萋的草瞬間枯黃，整個天空都流淌著火，火球四處滾動，發出隆隆的響聲，那樣艷異血紅的火光讓我發瘋般尖叫起來。我知道，是九個哥哥出事了。回到家，母親已昏死過去，父皇驟然白發叢生，失神地坐著，死死盯著大堂里九個哥哥的尸體，他們每人身上都有一個血窟窿，汩汩地往外流著血，我的眼睛忽然被一雙手從背后蒙上，然后被拽了出去。是夷羿，他看著我，眼神有些復雜，我撲過去緊緊抱著他，眼淚奔涌而出，他嘶啞的聲音低低地喚我的名字：“純狐……”

母親的病越來越重，我伏在她的床榻邊，看著她的眼睛，那里曾經是一片我熟悉的秋水粼粼，如今卻變成了灰褐死寂的沙漠。我透過她的瞳孔，看到九個哥哥正在原上縱馬馳騁，他們的火色衣衫染紅了天穹，慢慢地這些影像交疊重合，幻化成一個我。母親冰涼的手抓著我說：“明天你就和夷羿舉行婚禮吧。”

母親終于咽氣了，她的手一直緊握著我和小弟曜燁，九只憂傷的三足鳥緩緩舞著、旋轉著。我來到殿外，看著夜空，黑云悄悄移動，月亮忽明忽暗。猛地，東殿亮起沖天火光，閃電劈開無邊的黑暗，悶雷滾動，天空被一塊塊黑云分割得七零八碎，我向東殿奔去，那里有我的父皇。

血腥味越來越濃，尸橫遍野，遠遠便見地上有一串紫血滴，我的心驀地縮緊了，只有父皇的血是紫色的！我沿著血滴走，一滴，兩滴，三滴……我停在了父皇的床前。

父皇渾身是血，雙目緊閉，胸口赫然插著一把青灰色的長劍，我爬到他身邊，眼淚開始決堤，他吃力地說：“是軒帝……要為我們報仇……孩子，只有你能造出無鋒箭……只有你能……”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漸趨于無。

夷羿找到了我，將我帶到黃河邊住下，因為曾經的家纏繞著太多噩夢的影子。

三

夷羿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父皇的位置，成為統治四方的王，他的唇邊總是掛著一抹殘忍冷冽的笑意，讓我感到陌生。父皇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他滿身都是淋漓的鮮血，目光凄楚地盯著我，他的目光像毒蛇夜夜咬噬著我的靈魂。

我日日在河邊的野蘆葦中枯坐，聚起能量，鍛造舉世無雙的無鋒。我黑亮的長發如烏蛇在地上盤旋逶迤數里，它們為我提供所有能量，它們同樣無雙。現在的我，心里只有復仇。

在一個月華如練的晚上，我和夷羿遇到了洛神。她凌波而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我們聽到她天籟般的聲音響起：“我是天神的女兒。”我發現她的目光一直糾纏著夷羿，曖昧的氣息如蘆花悄悄在空氣中彌散，她嬌笑著起舞，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影碎波心月，也攪亂了我的心，身旁的夷羿目光漸漸迷亂，眼中滿是洛神的清姿麗影。

我常常在午夜時分醒來，身邊的位置空空的，鋪滿了清冷寂寞的月光，夷羿已很久沒回來了，他總是讓他的臣子寒浞給我帶來獵物和火種，我每次都神態淡然地和寒浞談說，從不提他，可是心里卻波濤翻涌。我不相信，他會忘了那些飄滿花香的過往。

無鋒終于出世了，天地間飛沙走石，狂風呼嘯。我端坐不動，緊緊握著它，耳畔是風聲蕭蕭，雷聲滾滾，還有遠處山林中野獸的嗥叫。漸漸地，一切都歸于沉寂，只留下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瞇起眼睛，一時不能習慣，忽然覺得，混沌一片，也未嘗不好。手中的箭開始向四周散發出幽綠的光暈，一圈一圈，越來越亮，也越來越涼，感覺像是握著一片薄而長的寒玉，冰冷徹骨，我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身旁傳來夷羿同樣顫抖的聲音：“無鋒！”箭上的光芒漸漸熄滅，天地又重現光明。背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孩子……”

我回眸，飄飛的蘆花雪中站著一個人，他的容顏被歲月摧殘得面目全非，臉上溝壑叢生，水鳥從他背后飛起，更添落寞。這個人是父皇！

我僵硬地坐著，死死盯著那支箭，直覺告訴我，我被騙了。父皇走近我，舉起的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落在我的頭發上，他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響起：“孩子，你受苦了。”接著，父皇講了一個故事。

在很久以前，昆侖山下有兩個部落，一個由軒帝率領，一個由后帝率領，這兩個部落的人互相仇視，經常發生戰爭，后來，人們厭倦了廝殺，決定把兩個部落合為一體，可是不知選誰來統治天下蒼生。于是，軒帝和后帝就開始了明爭暗斗，最后決定誰能得到無人可擋、無功可破的無鋒即為王。

父皇講到這里，頓了一下，長嘆一聲說：“在你幼年時，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的頭發長得太快，后來才知，它們可以提供強大的能量來鍛造無鋒，可這是一件痛苦的事，你生性貪玩，決不會一心一意去練功，我原本想等你長大，可你九個哥哥的慘死讓我明白，再等下去，就是滅族之災，于是，我就制造了那場假象。”

父皇看到我渾身顫抖，痛苦地蹲下身子，沒有再說下去。他怎么會知道，那是我心底不可觸碰的傷，幾千個日夜飛過去，我從不敢打開那段血腥的往事。

許久，我仰起臉說，一切都過去了。

四

夷羿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他忽然拿過箭，細細撫摩，然后拿弓上箭，我看見他臉上升起一抹熟悉的表情——殘忍冷冽的笑意！我沖口而出：“羿！”

箭已離弦，只是方向卻大變，夷羿的整個身體都轉了過來，箭朝父皇飛了過去。父皇馬上運起功力抵御，可無鋒如入無礙之境，輕而易舉地扎進父皇的胸膛，一簇幽綠的火苗蔓延開，我看到父皇那原本高大威武的身軀緩緩地倒了下去。我腦中天旋地轉，無鋒箭，父皇，夷羿。

昏昏然中，我聽到了夷羿清澈的聲音響起：“我是一個孤兒，我從來就不知道我爹和我娘長什么樣。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知道了原來我有娘，我爹是曾經叱咤一時的尤帝。三王爭霸，生靈涂炭，后帝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設計殺了我的全家，十幾年過去了，我殺死了后帝那九個無惡不作的兒子，所謂的后宮之變，騙不了我，以后帝的功力，絕不會輕易就被人殺死。無鋒出世之時，必是后帝出現之日。果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夷羿一直看著我，目光深深，他說：“純狐，希望你能原諒我，你不懂那種恨有多深，可是不管你的族人如何對我，我都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對你，更不會。我們去無憂崖吧？”心猛地被揪緊了，我微笑著向他走去，仰起頭看他。我說：“好，我們這就去。”

我閉上眼，一甩寬大的袍袖，鋒利的短劍露出，悄無聲息地刺入他的小腹，他的眼中充滿了絕望和傷痛，我拂袖轉身，他在身后頹然倒下。可為何剛舉步，心中便有刀剮般的痛，我還是回頭了，將他抱緊在懷里，疾疾地連聲喚：“羿，你別死！”素馨花一瓣一瓣地飄落在他眉間。

在時間的荒涯里，如果沒有遇到你，又將如何？

我將無鋒甩手扔進身旁的湖泊，或許千年后會被世人發現，并重新引起一場血雨腥風；也或許，就一直這樣安靜地藏身于淤泥中。我決定去月宮，因為只有在那里，才不會看到殘缺不全的月亮。香霧升騰，衣帶飄飄，遠去了，這片故土，遠去了……

廣寒宮里，夜涼如水，我的心也一直沉靜悠然，早已無法掀起一絲波瀾了。本來以為那些過去會在歲月里慢慢褪色，最后留個輪廓供我懷念和祭奠，卻不想會見到他。

那日我在云池邊閑坐，不小心將手中玩弄的玉鐲跌落下去，云池乃天眼，可通凡世，我忙撥開云朵探看。玉鐲落在一個叫洛水的地方，這是一條奔騰怒吼的河，似曾相識，河邊正有個人在慢慢地踱著步，我一眼認出他眉心那個火焰胎記和一身掩不住的逼人英氣。

是夷羿！他絲毫未變，神情依舊憂郁，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念道：“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念畢，他旁邊的一人說：“曹公子，您這篇奇文應名為？”“洛神賦。”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我怔了怔，眼前漸漸模糊，有云朵游動過來遮住了視線。想起初見洛神時的情景，她穿著一襲青蓮色衣裙，衣袂飄飛，臉上是那種慵懶的嬌艷。

幾世的輪回，都不能使他忘卻。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閉上眼，是廣袤無垠的黑暗，回憶如花瓣紛紛飄落，在黑暗的遠處隱隱傳來小女孩清脆的笑語：“夷羿哥哥，我快抓到你了。”有一縷熟悉的清香在鼻翼旁蕩啊蕩，越過萬千云朵，我看到無憂崖上的那些素馨，她們寂寂地兀自繁茂，像一捧捧蒼白的雪。

編 輯 / 夕 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