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光圻
蔣月泉先生是我國評彈界有巨大影響力的蔣調藝術的肇祖。今天,當我們隆重紀念這位藝術大家誕辰100周年之時,總結其攀登評彈藝峰的成功之道,從中汲取有益的啟迪,對于評彈藝術的傳承與發展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歷史價值。
回顧蔣月泉精彩輝煌的藝術人生,他如下的成功之道是非常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和深入研究的。
一、拜師學藝 找準門墻登高臺
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蘇州評彈,其知識、技能、技藝的傳承與發展,是通過一代又一代活態傳承人的拜師學藝和口傳心授去實現的。蔣月泉雖然從小即隨做“案目”(即經紀人)的父親出沒戲院書場,深受傳統戲曲和曲藝的熏陶,但他要正式踏進評彈之門也是必須拜師學藝的。
1934年夏,蔣月泉先拜馬調創始人馬如飛的第四代傳人鐘笑儂為師,學唱《珍珠塔》,并兼習俞調。然而,他因書性不合己之所好,旋于1934年秋改投至俞調創始人俞秀山的第四代傳人張云亭門下,并與新師父以俞調拼檔說唱長篇評彈《玉蜻蜓》與《白蛇》。
蔣月泉在學藝甫始即能找到符合自己意向的名師,不但是他在評彈之路上踏出的堅實一步,而且非常值得后人學習與借鑒。現在有些青年演員在拜師環節上有著諸多隨意性與盲目性,往往看重親朋師友的介紹和師父的名氣而很少考慮哪種流派符合自己的條件和喜好,故而在學藝的過程中往往事倍功半,收效不彰。
蔣月泉在拜師學藝上的又一高明之處是只要能學到自己喜歡的藝術,就摒輩棄俗,擇優為師。他因醉心于周玉泉的臺風、說表,特別是感到其用本嗓所唱的周調比自己用小嗓所唱的俞調更優美大氣,便決定自降身份拜這位隔房同門師兄為師。應該說,此舉是蔣月泉在人生道路上邁出的最重要一步。若非如此,就不可能有雍容大度、平和壯美的蔣調誕生。
我們現在的一些青年演員,有的拜師后依樣畫葫蘆,死學死背,不知變通,如此一來藝成登臺,能得到最好的評價也不過是“真像啥人”。這就像蔣月泉在周門的一位師兄,周調唱得惟妙惟肖,然終不得別出機杼,自成一家。也有希冀博采眾長者,多拜了幾位老師,但一味求新求變而忽視了扎根筑基,到頭來“猴子撿苞米,拿一個放一個”,少了融會貫通的一根筋骨,到頭來至多是可以輪流演唱“什錦調”而已。
蔣月泉這一成功之道可以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迪就是青年演員拜師學藝不能好高騖遠,不能唯師是從,而是必須從自身條件、愛好興趣和藝術追求出發,主動地學習老師的藝術特色與美學風格,領悟老師的主要長處與相對短處,在摸清自己的路子后再試著結合其他藝術要素,爭取有所前進,有所創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自身”。我們只有以創新者的思維和行為去學習和思考,不是“死學師”“學師死”,才有可能去趕超前人,后來居上,從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開拓一個新的藝術時空。
二、應勢順變 揚長避短發新聲
大凡一個成功的藝術家都有一定的天賦條件或藝術潛質,蔣月泉便是如此。他儀容得體,進退有度,還擁有一副好嗓子,用俗話說,就是“本錢足”,適合“吃藝術這碗飯”。更兼之他自幼便受到藝術熏陶,又肯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故學藝不久即能有所收獲——以小嗓演唱字少腔多、優美抒情的俞調,很快就取得了“雛鳳新聲”的可喜效果。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個演員在成長過程中,有時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坎坷。蔣月泉作為藝術大家的不同凡響之處,是他既能充分利用天賦條件,又能科學地應對天賦條件的突變,應勢順變,化險為夷,踏開新路。
第一次是1938年,他在與周玉泉首次拼檔演出時,因用力過度,喉嚨出血,小嗓突然失音。那一刻他并不驚慌失措,而是隨即在改用本嗓唱周調的基礎上,融入原先擅長的俞調旋律,發揮自己中音區好的特色,反而開創了雍容大度、流暢華麗、韻味淳厚的蔣調。另一次是1957年,他在南京梅山水庫體驗生活時嚴重失眠,本嗓從此變啞。經過苦苦思索后,他揚長避短借鑒京劇名家周信芳倒嗓后別創新腔的經歷和京劇名家蓋叫天“武戲如唱”的經驗,通過“高聲輕過,低音重煞”的藝術處理,創造出感情真切和韻味厚實的“后蔣調”,反而將自身藝術水平推到一個新的階段,最終成為了評彈界的一代大家。
對照蔣月泉的這一成功之道,當下一些青年演員確實應當仔細地自省。有的人片面依靠自己天賦的好嗓子,無論是說文書還是武書,也不管是表演什么人物與情景,都是把唱腔的分貝放到最高,以賺取受眾的廉價掌聲。這就像蔣月泉所批評的那樣,“不講究唱法,唱起來喉嚨三板響,就賣這點本錢,演唱時方法和技巧不講究,唱就沒有味道”。① 也有的青年演員在遇到天賦條件突然變壞的沖擊時,往往驚慌失措, 又或是病急亂投醫,不做科學的、有針對性的恢復,最后只能是雪上加霜;或是消極應對,每況愈下,乃至沉淪低落,銷聲匿跡,怏然退出評彈界。
應該說,這些做法都缺乏科學精神,是不可取的。正確的做法就應該像蔣先生那樣,恃強不驕,處變不驚,科學應對,趁勢而為,能動地應用自己的天賦條件并適應變化,通過鉆研人物,熟悉書情,唱出韻味,唱出感情,從而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表演藝術家。
三、物我兩忘 藝海無涯苦作舟
魯迅說得好:“天才出于勤奮。”蔣月泉就是這樣勤奮的評彈天才。他的成功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是從小到老數十年如一日踏實學習、用心鉆研的結果。他一開始學說書就“很用心,白天跟先生出去聽書,夜里回來默書”,由于“家里條件差,電燈也沒有,只有煤油燈,一個人抄到天蒙蒙亮”,“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睡夢中還在唱開篇。”②有時是夜場聽完師父說書,便連夜在煤油燈下用毛筆默寫出來,直到天亮才和衣倒臥于客堂。當時,他雖然拜張云亭為師學俞調,但張吩咐他一定要向唱俞調最好的朱介生學,因與朱無師生之名只得偷學。于是,他每天晚上聽完書回家,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早上六點便趕去一家倉庫聽那里播放朱介生的俞調唱片,聽到醉心之句便反復默唱,并趕回家用簡譜記下,反復練習,直到爛熟。他學習時心無旁騖,有時在馬路上聽到一句好的唱腔,就邊背邊記,經常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這種勤學苦練的精神即使是在他早就成為評彈大家的學館教學期間也概莫能外,除非生病稍有停歇,但一有好轉便即練琴吊嗓。endprint
蔣月泉這種數十年如一日的勤奮好學精神,就是他在名家林立的評彈界脫穎而出的成功之路,更使他成為我們學習的光輝楷模。毋庸諱言,與蔣月泉早年的學藝經歷相比,今天的評彈學習條件不知好了多少倍,但有些青年演員的學習精神卻也不知差了多少倍。雖然有的人經過評彈學校的專業培養又迭拜名師學藝,但學習時不刻苦,不專心,淺嘗輒止,拜師后也很少聽師父說書,跟師父“跑碼頭”,只是圖個虛名,擺個輩分,混個場面。有的青年演員排練書目時松懈怠慢,拿到劇本也不去熟悉研究,直到臨場前才死記硬背,倉促上陣。凡此種種,如不真正改弦更張,認真地向前輩藝術家學習,則會阻礙他們自己的發展,更會對評彈藝術的傳承與發展造成消極的影響。
蔣月泉先生更值得稱道的是不僅僅從純粹表演手法上去鉆研藝術,更悉心鉆研表演內容,下苦功去潛心專研書目情景,深入體悟角色的性格感情。例如,他唱開篇《杜十娘恨滿腔》中“恨滿腔”短短3個字,就經過了反復苦研。剛開始,他認為是角色的反抗情緒便唱在高音區,后來體悟到這是角色的滿腔怨恨,就改之以凝重的低音演唱,從而取得了更為感人的審美效果;又如,他在說《白蛇傳》時,苦研楊仁麟的藝術真諦,終于弄清了這位被譽為“蛇王”的評彈名家在楊筱亭的“小楊調”基礎上,吸納程派京劇唱腔,又以大小嗓轉換融入陳(遇乾)調,帶有強烈人物感情的演唱套路,并將之用于自己新《白蛇傳》的表演中,使《游湖》《賞中秋》《斷橋》《哭塔》等10余個唱段成為蔣調的代表作,也有力地補充和豐富了蔣派藝術的內涵。
相形之下,我們有的青年演員只知道單純地練琴吊嗓,只知道一味賣弄自己的天賦嗓音,不講究勤思苦悟人物的思想感情,在表演音律上缺乏抑揚頓挫、輕重緩急。在這方面他們是非常需要向蔣月泉先生認真學習,并切實改正的。
四、海納百川 博采眾長為我用
一個藝術流派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海納百川、博采眾長。蔣月泉正是這樣一位善借泰山之石以攻己玉的藝術大家。
蔣先生說,“光想著自己獨樹一幟,那是絕對搞不好的。你要向人家學習”③ 。所以,他努力向拼檔同行學習。例如,在與朱慧珍拼檔說《玉蜻蜓》《白蛇傳》時,他認真學習這位“金嗓子”藝術家唱法工整、旋律優美、技藝全面的表演特色;在與劉天韻同臺演出《林沖》時,他努力學習這位評彈名家聲情并茂、表演逼真的藝術功力;在與楊振雄合演《王佐斷臂》時,他努力學習這位楊調藝術創始人說表典雅、彈唱儒美、書卷氣足的表演特色;在與徐麗仙同臺創演《錯進錯出》時,他努力學習這位麗調創始人搭扣緊湊、唱法創新、注重感情的藝術風格;在與張鴻聲合演《海上英雄》等中篇評彈時,他努力學習這位評話大家形態生動、擅長放噱的表演特色。
他也積極汲取評彈之外的各種中西藝術樣式的營養,如中國戲曲領域的京劇、越劇、川劇與西方藝術領域的歌劇、交響樂、百老匯歌舞及電影等,都成為其師法所長的藝術寶庫。他從楊寶森的老生唱腔、京劇傳統曲牌以及京韻大鼓中獲得藝術啟發,將之融匯于《戰長沙》《廳堂奪子》等評彈名篇中;他從西方藝術中積極學習演員體驗角色的表演技法,甚至還仔細體會美國好萊塢歌星平·克勞斯貝帶磁性的演唱特色,將之應用于開篇《離恨天》的演唱中,一時被譽為“東方的平·克勞斯貝”。
他還努力從各類著作中開闊藝術視野,增長藝術知識。例如,為了唱好蔣調唱腔的代表作《杜十娘》,他仔細重讀了《今古奇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著力體悟和演釋杜十娘憤恨交加、以死明志的思想感情。又如,他從梅蘭芳的《舞臺生活四十年》和俞振飛的《粟廬曲譜》中,著力學習京劇大師以心靈美表演藝術美的創作理念,力求在說唱中展現角色的性格和感情,從而夯實了蔣調藝術以情見長的核心風格。
秦代名相李斯曾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滄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蔣月泉正是在有意識地容納“土壤”與“細流”的傳承與創新過程中,形成了評彈藝術流派的“高峰”與“滄海”。
蔣先生這種虛懷若谷、求知好學的精神在當下確實需要認真領會。我們有的青年演員,或學藝小成、尚不見天高地闊時就有門戶之見,故步自封,看不起其他派別,不善于從其他派別和演員的身上學習表演本領;或自己稍有成績,就夜郎自大,常以“藝術家”自居,只聽得表揚而聽不得批評,更不用說向別人學習;或僅把學唱其他戲曲與藝術品種作為一種逢場作戲湊熱鬧和參與反串“扎臺型”的資本,很少研究過如何吸納交融其中的有益成分為我所用;或對引入消化外國藝術中的合理因素顧慮重重,怕人說三道四,怕失去評彈的原汁原味;或有的不讀書不看報,對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和中外名著不聞不問,不注意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和藝術修養。如此等等,又怎么能真正地傳承和創新評彈藝術,完成中興評彈的歷史偉業呢?
蔣月泉先生,是一位具有大膽開拓“霸氣”與銳意創新“靈氣”的藝術大家。蔣調藝術的成功之道,不僅展示了蔣月泉在攀登評彈頂峰的道路上所作出的不懈追求,而且也為我們評彈后人的砥礪前行指出一個大方向。這是一份極其珍貴的精神財富,對此,我們“既需要薪火相傳、代代守護,也需要與時俱進、推陳出新”④,以蔣月泉先生為光輝楷模,繼往開來,奮發圖強,爭取將評彈藝術推向一個新的發展高度。
注釋:
① 蔣月泉:《蔣調的創新與發展》,上海評彈團編:《蔣月泉流派唱腔集》,上海文藝出版社、百花出版社,2006年9月。
② 唐燕能:《蔣月泉傳》,第22-24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
③ 唐燕能:《蔣月泉傳》,第16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
④ 習近平:《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