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父親是個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使他臉上的皺紋越陷越深,手上的繭越磨越厚。可他熱愛土地和莊稼,和它們待在一起,他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即使是農(nóng)閑,他也每天抽著煙去田地邊轉(zhuǎn)悠,撫摸莊稼的根葉,查看土壤的肥瘦,與老鄉(xiāng)談論莊稼的長勢。每天回家,他與母親說的最多的是哪塊田里的雜草該拔了,哪塊地里的麥苗長得不錯。父親說,他最高興的事就是自家地里的莊稼比別人好。
看著每天在田地里忙個不停的父親,我常想,他生活的全部意義,也許只為土地和莊稼,只為活著。至于愛情,他壓根兒沒想過。他常在看電視時說:最不喜歡那些摟摟抱抱、哭哭啼啼的鏡頭,過日子不就那么回事嗎? 平日里,除了談論土地和莊稼,他也難得與母親說暖心的話。母親有時岔開話題,說起自己的喜憂,他也憨笑不語。母親時常埋怨他只關心地里的莊稼,不關心家里的人,是個不懂感情的男人。
可母親兩次患病,卻讓我看到父親的溫情。
母親41歲那年患上宮頸癌,手術費要一萬多元。那時,家里供我讀書,早已花光積蓄,還向親朋好友借了不少錢。母親做手術的錢沒有著落。父親整天一言不發(fā),蹲在屋檐口的階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頭上的白發(fā)一夜間冒出許多。我既心疼又著急,和他商量:“爸,我們?nèi)ソ桢X吧。”父親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無力地說:“借的錢還沒還上,咋開口去借呢……”我想了想,說:“要不,我放棄編制,據(jù)說可以一次性補償一萬多元……” 沒等我說完,他突然站起來,瞪著血紅的眼睛,大聲吼道:“只有你關心你媽呀?我去借,我這就去借……”父親一轉(zhuǎn)身,有點踉蹌,佝僂著背出去了。
沒過多久,鄰里都知道了母親的事。大舅來了,表嬸來了,鄰家姐姐來了,他們說治病如救火,不會袖手旁觀。我從人群中找到父親矮小瘦弱的身影,我看到他悄悄抹著眼淚,我的眼眶濕潤了。鄉(xiāng)親們走后,父親上街買了肉,去自家地里摘了豌豆,他說要做點好的,讓母親養(yǎng)養(yǎng)身體。吃飯時,他把一大盤豌豆炒肉推到母親面前,急切地說:“多吃點,才有力氣動手術。”
幾天后,母親住進了華西醫(yī)院。我因工作回到了眉山。那期間,只有父親陪在母親身邊。他每天都帶給我好消息:你媽動手術了,教授說很成功;你媽能起床走動了,啥都能吃;你媽傷口愈合很快,醫(yī)生說一周后就可以出院了……電話里,父親像孩子一樣興奮,對母親的康復如數(shù)家珍。他從不說自己的勞累,只說母親越來越好。
母親出院后,正逢秋收時節(jié)。父親和我白天搶收水稻,晚上收谷進倉。一切忙完后,父親顧不得換下濕透的衣服,燒來熱水,為母親擦背按摩,還樂呵呵地對母親說:這是我們每天的功課,一起做好才乖哈。母親問他稻谷收成如何,他笑而不答,只說身體養(yǎng)好要緊,別想這些。
母親在父親的照顧下很快恢復了健康。母親安好的日子,父親又愛上了他的土地和莊稼。母親則愛上了打牌,沒事就去街上搓麻將。母親病好后很少干農(nóng)活,父親從不埋怨,也從不提地里的莊稼。他說的最多的是:打牌坐久了對身體不好。“你管我呢。”母親一開口,他便不說話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一過十多年。
今年11月,母親因腸瘤再次住進醫(yī)院。手術那天,天氣特別陰冷,在外等候的父親從這根板凳移到那根板凳,一會兒去陽臺上抽煙轉(zhuǎn)悠,一會兒又去交談室外打探。我勸他回病房睡會兒,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可他堅決不同意,說心里有事,在哪兒都一樣。
大約兩小時后,醫(yī)生突然叫我們,把從母親體內(nèi)切出的腸瘤和相關組織給我們看。父親大步走上前去。醫(yī)生告訴我們是腸瘤。我點點頭,眼淚模糊了雙眼。父親表情漠然,一言不發(fā)。我挽著他走向陽臺,哽咽著安慰他,爸,別難過……媽問起就說是息肉。他用滿是老繭的手抹著眼淚和鼻涕,點點頭說,本來就是息肉。
母親從手術室出來后,父親小心翼翼把她抱到床上,又拿來毛巾替她擦汗,輕拍她的肩膀,鼓勵她堅持,可她皺著眉頭只喊疼。父親一邊安慰她:“要堅強,像上次手術那樣,乖乖聽話。”一邊吩咐我去找醫(yī)生打止痛針。他不想看母親疼痛的模樣。
母親身上放置了許多導管,為避免腸粘連和肺感染,父親每天多次幫她翻身,拍背,引導她咳嗽,導出各種積液。母親因為疼,每次都拒絕翻身,一動不動。父親微笑著湊到她耳邊,低聲哄她:“要乖,病才會好。你不聽話,腸粘連了,我可不管你。”母親這才默默同意。父親先用雙手引導母親的雙手握住床欄側(cè)身,再走到床的另一側(cè),用雙手托住母親的后背支撐她翻身,然后輕輕數(shù)著節(jié)拍為母親拍背。每次做完這些,矮小瘦弱的父親滿頭是汗,氣喘吁吁。看他吃力我去幫他,可母親卻皺著眉說:輕點,疼,讓你爸來吧!父親一聽連忙支開我,一個人為母親翻身拍背,母親這才安然地說,還是你爸習慣些,拍起舒服。
母親病情好轉(zhuǎn)以后,我跟她聊起父親的溫柔和耐心,她自豪地告訴我,以前在華西住院,父親也是這樣照顧她的。她還對我講起他們 “耍朋友”的故事——她和父親住同一個村,在同一個學校讀書。她16歲那年, 19歲的父親說喜歡她,她不顧家里反對,稀里糊涂跟他耍起了朋友。母親說,那時哪會耍朋友啊?只知道有那么個人,很少在一起。村里有個姑娘喜歡父親,幾次托人來撮合,可父親始終沒答應,說那姑娘不如母親“人材好”。說著,母親甜蜜地笑了。
母親出院回家后,父親沒有時間照顧他的土地和莊稼,連看它們的時間也沒有。
他每天6點起床,伺候母親洗漱穿衣,為她梳頭扎辮子,然后上街買母親想吃的蔬肉水果。回家后,他把食材分門別類放進他從城里買回的各類機器里:豆?jié){機,榨汁機,粉碎機……在此之前,為了弄懂這些電玩意兒,父親像孩子一樣向我討教,沒事就看著說明書擺弄。掌握技巧后,他每天變著花樣給母親做好吃的,家里的鍋碗瓢盆紙杯水杯里盛滿各種湯汁。父親說,什么都準備一點,母親就可以隨時吃到想吃的東西。母親不喜歡父親身上的煙味,晚上打發(fā)他去另一間屋子睡覺。一旦母親渴了餓了,她只需一個電話,父親便立馬起床,給她端湯送水。即使這樣,母親還時常埋怨父親手藝不好,圓子咬不動,豆?jié){太淡了,魚湯太腥了……我曾在父親面前責備母親太挑剔,表達對他的“同情”。可父親總擺擺手說:你媽就那樣,我早習慣了。
上周我回家看望母親,她氣色好了許多。那天陽光燦爛,父親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來,他一見我就興沖沖地說:你媽現(xiàn)在一次能吃10個抄手了。我笑著打趣父親:看不出你還會包抄手啊?父親靦腆地笑了:你媽想吃,學著包唄。母親心滿意足地告訴我,父親這段時間做的圓子好吃了,魚湯也香了,抄手也煮得好。我羨慕地說:媽,今天沾您的光,一起吃爸包的抄手吧。
父親從冰箱里拿出面皮和肉末,他先把面皮攤開,用筷子蘸一點肉末放在中間,再對折成三角形,然后將兩邊的皮摁在一起……父親布滿老繭、骨節(jié)突出的雙手,在灶臺的面板上靈巧如飛。母親坐在院壩邊的椅子上,神情安然地望著父親。她日漸紅潤的臉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幸福和悅的光芒。屋外那片日漸荒蕪的田地,也灑滿陽光,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