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三十多年前,我初學寫作時,為了尋找靈感,曾經多次深夜出門,沿著河堤,迎著月光,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金雞報曉時才回家。
有一年在家休假時,我睡到半夜,看到月光從窗欞射進來。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家門,沿著胡同,爬上河堤。明月當頭,村子里一片寂靜,河水銀光閃閃,萬籟俱寂。我走出村子,進入田野。左邊是河水,右邊是一片片的玉米和高粱。所有的人都在睡覺,只有我一個人醒著。我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我感到這遼闊的田野,這茂盛的莊稼,包括這浩瀚的天空和燦爛的月亮都是為我準備的。我感到自己很偉大。
在那些月夜里,我自然沒有找到什么靈感,但我體會了找靈感的感受。當然,那些月夜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后來都成為了靈感的基礎。
我第一次感受到靈感的襲來,是1984年冬天創作《透明的紅蘿卜》的時候。那時候,我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一天早晨,在起床號沒有吹響之前,我看到一片很大的蘿卜地,蘿卜地中間有一個草棚。紅日初升,天地間一片輝煌。從太陽升起的地方,有一個身穿紅衣的豐滿女子走過來,她手里舉著一柄魚叉,魚叉上叉著一個閃閃發光的,似乎還透著明的紅蘿卜……
這個夢境讓我感到很激動。我坐下來奮筆疾書,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寫出了初稿。當然,僅僅一個夢境還構不成一部小說。這樣的夢境也不是憑空產生的。它跟我過去的生活有關,也跟我當時的生活有關。這個夢境,喚醒了我的記憶,我想起了少年時期在橋梁工地上給鐵匠師傅當學徒的經歷,我想起了因為拔了生產隊一個紅蘿卜而被抓住在群眾面前被批斗的沉痛往事。
寫完《透明的紅蘿卜》不久,我從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里面讀到一段話:“一只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邊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幅生動的圖畫:街道上白雪皚皚,路邊的水潭里,熱氣蒸騰,黑色的大狗伸出紅色的舌頭,“呱唧呱唧”地舔著熱水。這段話不僅僅是一幅畫面,也是一個旋律,是一個調門,是一個敘事的角度,是一部小說的開頭。我馬上就聯想到了我的高密東北鄉的故事,于是就寫出了這樣一段話:“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這就是我最有名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的開篇。開篇幾句話,確定了整部小說的調門,接下來的寫作如水流淌,仿佛一切早就寫好了,只需我記錄下來就可以了。
實際上,高密東北鄉從來也沒有什么“白色溫馴的大狗”,它是川端康成的黑狗引發出的靈感的產物。
在那段時間里,我經常去書店買書。有的書寫得很差,但我還是買下。我的想法是,寫得再差的書里,總是能找到一個好句子的,而一個好句子,很可能就會引發靈感,由此產生一部小說。
我也從偶遇的事件中獲得過靈感,譬如在地鐵站看到了一個婦女為雙胞胎哺乳,由此而產生了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構思。我在廟宇里看到壁畫上的六道輪回圖,由此產生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的主題架構。
獲得靈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異,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像我當年那樣夜半起身到田野里去尋找靈感,基本上是傻瓜行為,此事在我的故鄉至今還被人笑談。據說,有一位立志寫作的小伙子學我的樣子,夜半起身去尋找靈感,險些被巡夜的人當小偷抓起來——這事本身也構成一篇小說了。
我們希望靈感不斷,就要像預防肥胖那樣“管住嘴,邁開腿”,從這個意義上說,夜半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錯的方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