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晨
作為20世紀中國小說研究中具有“承上啟下”作用的關鍵性人物鄭振鐸先生的小說研究是學術界頗為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而作為中國現代作家中收藏頗豐的藏書大家,西諦藏書中亦以小說類書籍為最。本文在充分搜集和梳理前輩學者成果的基礎上,探尋西諦藏書對鄭振鐸先生小說研究產生的影響。
從20世紀中國小說研究學術史的角度來看,鄭振鐸先生可謂是一位具有“承上啟下”作用的關鍵性人物。他不僅在研究方法上積極引進和學習西方學術研究的新方法、新思路,而且在古典小說的研究內容上亦有進一步的深化和擴展,取得了非常豐碩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古代傳統的文學價值觀看來,小說和戲曲一樣,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而已,不僅歷朝時有禁毀,中國古代的藏書家們亦多囿于傳統觀點,將其視為“閑書”,“隨手棄置,輾轉湮滅,亡佚無存者不知凡幾”。因此,對于20世紀20年代的研究者們而言,如何更為全面地搜集第一手的研究資料便成為小說研究中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
鄭振鐸先生的小說研究工作始于20世紀20年代,由于相關研究資料的缺乏,他在研究伊始亦曾經走過一段“盲人騎瞎馬,亂摸亂闖”的曲折之路。對于自己訪書經歷,他曾在《再說我的藏書生涯》一文中有過這樣的回憶:“在三十多年前,除少數人之外,誰還注意到小說、戲曲的書呢?這一類不登大雅之堂的古書,在圖書館里是不大有的。我不得不自己去搜訪”;而其最初做的搜集工作,亦不過是“節省著日用,以淺淺的薪入購書,而即以購入之零零落落的破書,作為研究資料”。后來在魯迅先生的指點和引導下,他的搜藏和研究之路才得以步入正軌,并逐步發展成為有比較完整體系的專門性收藏。按《西諦書目》中的記載,其藏書中《子部·小說家類》共收入小說類書籍94種,《集部小說類》共收入681種,另有小說類書目(《寶山樓通俗小說書目》)1種。其收藏小說種類之多、數量之大,在現代藏書家中可謂首屈一指。與鄭振鐸先生在其他領域的研究一樣,西諦藏書中的小說類書籍在鄭振鐸先生的小說研究中亦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具體來講,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首先,西諦藏書中的小說類書籍是其編制相關書目的重要參考。早在1924年鄭振鐸先生即以“子汶”為筆名,在《中國小說月報》上發表了《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書籍介紹》一文,文章全面介紹了涉及中國古代文學各方面研究的參考書籍,雖然此時其藏書資源中的小說類書籍尚不夠全面,但文中已經介紹了《紅樓夢》《儒林外史》等6種古典小說以及魯迅先生《中國小說史略》等4種能夠反映當時學者研究成果的參考書籍供大家選擇;而在1925年,鄭振鐸先生以“Y.k”為筆名,在《時事新報鑒賞周刊》上連載發表《中國小說提要》一文,從其當時的自述看,他已經有志“對于中國小說做一番比較有系統的研究”,可惜后來因故未能完成。文章共著錄《開辟演義》《五代平話》等20種“講史類”小說,對每一種小說的作者、故事內容和流變情況、版本、藝術特點等進行詳細介紹,這也成為20世紀小說研究史上“第一份古代通俗小說專科目錄”。1931年,鄭振鐸先生在其主編的《小說月報》第22卷上分7、8兩期發表了《明清二代平話集》,文章主要介紹了《清平山堂話本》《京本通俗小說》等29種明清話本集,對于每一種話本的作者、故事內容和流變情況、版本等情況亦加以詳細介紹,并在文章引言中詳細論述了話本的歷史及其特征。按鄭振鐸先生為這篇文章所作的跋語中的觀點,“今所已知的明清話本,本文所述,大略已盡其要”。胡經之先生稱其為“第一份有關明清話本集的書目提要”,足見其對于當時及后來研究者的指導意義。此外,鄭振鐸先生還在《記一九三三年間的古籍發現》《劫中得書記》《劫中得書續記》等專題論文和著作中記述了自己1933年和抗戰期間求訪購得或友人贈送的小說類古籍,從中亦可窺見其在小說研究中對基礎文獻工作的重視。
其次,西諦藏書中的小說類書籍是其研究小說版本問題時的重要助手。在鄭振鐸先生看來,對“小說本身的種種版本的故事與變遷”進行梳理和考辨是研究中國古典小說的重要基礎,如果研究者忽視這一工作,就會在進一步探討“小說之‘史”或“小說之內容”時遇到困難甚至發生偏差,“是有多少的不方便甚與不正確的”。因此,較之于胡適、魯迅等前輩學者而言,鄭振鐸先生在小說版本的研究上可謂用力頗多,除撰寫了《嘉靖本三國志演義的發現》《關于游仙窟》等一系列旨在介紹、梳理和考辨各種中國古典小說版本的專題論文外,其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長篇小說的進展”一章中亦花費大量筆墨對《水滸傳》和《西游記》的版本源流進行詳細論述。如書中在談到“《水滸傳》的改編”問題時,首先說明其祖本“雖創作于施耐庵,編纂于羅貫中,然使其成為今樣的偉大的作品的,則斷要推嘉靖時代的某一位無名作家的功績”[1],繼而通過“簡本的《水滸傳》”與“嘉靖時出現于世的繁本的‘水滸傳”加以比較,說明“嘉靖本《水滸》之對于原本《水滸》,不僅擴大、增飾、潤改而已,簡直是給她以活潑潑的精神,或靈魂,而使之……由平常的一部英雄傳奇而直置之第一流的文壇的最高座上。”[1]887按《西諦書目》的記載,鄭振鐸先生所藏的《水滸傳》版本多達22種,其中有被鄭振鐸先生判定為“現存水滸傳版刻中,再沒有比它更早”的明刊本《忠義水滸傳》(存五回),雖然耗費巨資,“以一百二十金從中國得之”但文獻價值極高(“唯此本每回有引詩”),“傳世絕為寥寥”“足以傲視諸藏家”的明嘉靖刊本《忠義水滸傳》(存四十四回,存卷之十一冊)[2]以及鄭振鐸先生1958年為“水滸研究工作亟待進行,此書乃是絕不可少的一個版本”而“盡傾囊中所有”購得的清楊定見刊本《忠義水滸全書》(一百二十四回),還有如日本享保刊本《忠義水滸傳》(十回)這樣的海外孤本。正是以其豐富的藏書資源為“寶庫”,鄭振鐸先生才能夠在《水滸傳》的版本問題上做出如此清晰、透徹的論述。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鄭振鐸先生在《西游記的演化》一文中對吳承恩本《西游記》地位問題的探討。文中詳細列舉了“明刊吳本《西游記》”的各種不同版本,通過不同版本之間的相互比較及其與《永樂大典》中《西游記》殘文的比較,說明“《永樂大典》本《西游記》為吳承恩本之祖源”,并由此進一步推斷出“古本《西游記》”的存在;且這個古本“文字古拙粗率,大類《元刊全相評話五種》和羅貫中的《三國志演義》……當時元代中葉(或遲至元末)的作品”。隨后文章又通過朱鼎臣本《西游釋厄傳》與楊致和本《西游記傳》在章節回目、敘事內容和敘事方式等方面的比較,說明在“古本《西游記》”與吳承恩《西游記》之間“是別有一部楊氏書介于其間的”;《西游記》故事的演化問題亦由此得以勾勒出一個更加清晰的輪廓。在這一系列細致入微的考辨過程中,鄭振鐸先生既有對圖書館的公共藏書資源(如在北平圖書館查閱到日本村口書店明版《西游記》兩種,其中有四大套“明刻吳本《西游記》”)的利用,又不忘對自身藏書資源(文中提到其曾在訪書過程中,“在某書封皮的背面,發現明刻本《西游記》一頁,詫為奇遇。后此頁由趙蜚云先生送給了我,這一頁萬歷刻寫本西游記的發現,便是這四大套明刻吳本發現的先聲”[3])的充分發掘,充分體現了藏書資源在其小說研究過程中具有“指南針”的作用。endprint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諦藏書中占有一定比例的小說版畫資源同樣是鄭振鐸先生研究小說版本問題時的“資源寶庫”。據鄭振鐸先生自述,其最初對于小說版畫的關注完全是“喜歡搜集某一類玩意兒……后來,突然熱心于有彩色的畫片———特別是《三國》人物像,《岳傳》的人物像等的紙煙畫片———的搜集。曾為了一張不經見的畫片,而破費了新年時壓歲錢的一半”;后逐步轉為有計劃、有目的的專業性收藏,并最終將其納入自身的學術研究之中。具體到鄭振鐸先生對小說版畫的研究而言,他一方面從藝術史的角度出發,對小說版畫的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進行深入挖掘和闡釋;另一方面他還將對小說插圖的研究納入小說研究的范圍之內,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研究視野。如其在《劫中得書記》中述及明萬歷刊本《新刻明皇開運輯略武功名臣英烈傳》時特別提及其書中“插圖形式,大類羅懋登《三寶太監下西洋記》及周曰校本《三國志演義》,自是同時代產物也”[2]34,可知書中的版畫插圖亦成為鄭振鐸先生斷定其“注為嘉靖刊本,實則為萬歷間所刻”[2]34的有力證據之一。而在敘述清雍正甲寅句曲外史序刊本的金圣嘆評點《第五才子書》時,鄭振鐸先生特別指出該書的特色在于“首附人物圖四十幅,筆致及贊語均臻上來”,同時根據這一特點推斷其“頗疑即為翻刻老蓮《水滸葉子》者”;后來他又將自己收得的原刻老蓮《水滸葉子》與這一版本的圖像相較,指出“原刻本所缺劉唐、秦明二像可以此本補之。惟此本將武松、戴宗二贊互易,大誤。李逵亦易為手執二板斧,與原作異”,進而得出“原作神采奕奕,詞本則形似耳”的結論。既從古典小說文獻研究的角度厘清了原刻本與清雍正甲寅本之間的關系,又從美學價值的角度對二者筆法之高下進行了比較,以當時學界對于古典小說的研究情況來看,這樣的研究視角可以說是比較新穎而獨特的。
再次,西諦藏書中的小說類書籍亦是鄭振鐸先生開展古典小說校勘工作的重要基礎。關于古籍的校勘整理,鄭振鐸先生曾在《世界文學編例》中有過這樣的論述:“所謂‘整理,至少是有兩項工作是必須做到的。第一,古書難讀,必須加上標點符號;第二,必須附異文之校勘記。新序和必要的注釋也是不能免除的。”而要想做好這兩項工作,校勘書籍版本的選擇便顯得尤為重要。誠如前文所述,鄭振鐸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傳播和普及事業。早在1925年5月,他便在《時事新報·鑒賞周刊》第一期上發表了《評日本人編的支那短篇小說》一文,在簡要介紹書中所選中國古典短篇小說的同時亦直接指出其存在的三大問題———遺漏佳作過多、特別偏重“傳奇派”而忽略“平話派”、所列作者姓名錯舛頗多。有鑒于此,鄭振鐸先生開始著手中國古典短篇小說的選編工作,并于1925年5月、1925年8月、1926年6月、1926年9月先后出版了《中國短篇小說集》三集(共四冊),從鄭振鐸先生所作總序及各冊序言可知,他在選編過程中不僅注意到了“小說的藝術性與內容性”“小說對當時社會生活的反映”等問題,在選文版本的選擇上亦可謂慎之又慎。如他在《中國短篇小說第一集序言》中談到唐人小說時指出,“唐人小說,大都為《太平廣記》《唐代叢書》《龍威秘書》《古今逸史》所采錄。《唐代叢書》諸書,謬誤極多,惟《太平廣記》成于北宋人之手,最為可靠,故本書所選,大都依據《廣記》”[4]。而鄭振鐸先生之所以能夠在版本選擇問題上做到廣泛比較、嚴選善本,其藏書資源的助力作用是不可或缺的。
此外,誠如前文所論,自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通過對數量眾多的中國古典小說進行系統地校勘整理,并以此促進古典文藝作品廣泛普及和深入研究便成為鄭振鐸先生的工作重心之一。如他曾在1950年夏與王利器、吳曉鈴等一起參加了120回本《水滸全傳》的整理校勘工作,該工作于1953年完成[5]。同年11月,鄭振鐸先生親自為《水滸全傳》作序,序言不僅簡要概述了各種《水滸傳》版本的流變情況,還在比較其優劣的基礎上對本次整理校勘的版本選擇做了詳細說明。全書“用天都外臣序刻本作底本,再用郭勛本殘卷、容與堂本、芥子園本、鐘伯敬評本、楊定見本、貫華堂等七種本子來做細致校勘”,而這些用來校勘的本子中的大部分亦可見于西諦藏書的“水滸”類書籍中,可見豐富的藏書資源亦是其能夠順利完成《水滸全傳》整理校勘工作的重要保障。又如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出版了《大唐秦王詞話》,在出版說明中特別強調該書“傳本甚少,本社現根據鄭振鐸先生所藏明刊本作底本,并用傅氏碧蕖館藏明刊本訂補了底本中的殘缺,影印出版,以供研究者的需要”[5]849,而這也成為鄭振鐸先生直接利用其藏書資源,為古典文學作品的普及工作做出貢獻的又一例證。
[本文系張鴻聲老師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代作家藏書研究”(項目編號:15BZW13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下)[M].長沙:岳麓書社,2013:887.
[2]鄭振鐸.劫中得書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14.
[3]鄭振鐸.鄭振鐸全集[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248.
[4]鄭振鐸.鄭振鐸古典文學論集[M](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82.
[5]陳福康.鄭振鐸年譜[M].太原:三晉出版社,2009:80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