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我爸在臨終的時候特別清醒,把我叫到身邊,對我說:“我死了以后,你不要當我的大了(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你要做我的兒子。你請黃伯伯來做。我們家是做這一行的,你應該知道人有生就有死。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你和你媽媽不要大哭大鬧的。讓人家看到了笑話我。安安靜靜地把我送走就行。骨灰不要存放,租一條船,把骨灰撒向海河,以后你媽也和我一樣。我們在大海里團聚。兒子,我不許你哭。爸爸其實很想對你說,對不起!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干這行,從來沒有問過你。從你懂事開始我就帶著你,我希望你是愿意的。我從你爺爺手里接過這攤活,我只能傳下去,也只能給你。”
救護車把他送回家,我給黃伯伯打電話。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只是死的人這一次不是一個陌生人,是我爸爸,從小領著我四處做大了的師傅。在一場白事里我不是大了還是第一次。我只是個兒子,一個孝子。從黃伯伯那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爸爸原來一直想做個海員。他也曾有過自己的夢想。在我的記憶里,他甚至沒有年輕過。我看著他的一生就仿佛看見了我自己的。
在深夜,就我和他兩個人。他躺著我坐著。我把遮擋他的白布打開,也是第一次認真地看著他。想起小時候,他帶著我去做大了,開始牽著我的手,他走在前面,后來走在我旁邊,最后我走在他前面。突然之間他就老了,不再和我一起出門。但每次我回家,看到他時,我能感到他是欣慰的,就像他是個老師,看到他的學生得到了一個特別棒的成績。他唯一的心愿是看到我結婚生個兒子。可我也沒有滿足他。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做過多少白事,送走過多少人,現在他也去了那里。在他離開的最后時刻,我一直守在他身邊,從他眼里我沒有看到一絲一毫的恐懼,只有平靜的呼吸,直到停止。他也不再說一句話,不再睜開眼睛,但我知道他心眼里是清醒明白的,他在回顧他這一生,像一場電影的回放,從最后面往前看。
摸著我爸的手,感覺真像一塊冰冷的木頭。真像他說的,他成了一棵植物,一棵老植物、老灌木。
我對他說:“你這個資深的老大了,現在也安靜地成為大了給開光時整理面容衣服、往手里塞上紙做的元寶的人了。從前你做這些的時候多么熟練。我從小就是看著你做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怎么的,我也就會了。多神奇!在鄰居的孩子都還在玩游戲的時候,我就只能跟著你,與死人打交道。弄得我的童年都是死人。從懂事開始我就知道,人是會死的。我問你:‘死是什么?你回答我:‘死是個游戲。‘是和捉迷藏一樣嗎?你說:‘差不多。躲起來,沒有人能找到了。”
我親眼看到我爸被推進火化爐,看著爐子里的火燒起來。他就像個被點燃的火柴,明亮的火把他團團圍住。特別像一個蠶繭在火中燒著,最后化繭成蝶。每個人都會這樣吧。
我和我媽租了一條漁船,那天風浪很大。船開沒多久,我就吐了。海水也不藍,天是灰色的。不知道是霧還是霧霾,反正看不清遠方。我卻想讓船往海里再開遠點再遠點,圓我爸一個海員的夢。當我把骨灰撒向大海的時候,開船的人跑過來對我說:“這里不能喂魚。你們撒魚餌也打不上多少魚。今天沒有魚群。”
(摘自“豆瓣閱讀”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