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文學與財富
□從維熙

近讀商務印書館20世紀30年代出版的《中國商業史》,在序文中,有一句話:“中國自古以來,文化人大都輕商。”這是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慣性思維,是很難在一朝一夕有所改觀的。
我也稱得上是一個文化人,也一直有所疑問:如果沒有了財富的支撐,那些古代的名人雅士,如何穿衣吃飯,用什么來購買筆、紙、墨、硯?又如何將那些詩、詞、歌、賦裝訂成冊,流傳于世呢?
記得,在歷史新時期開始之際,文化人在反思歷史時,有人問我這樣一個問題:“你在遭遇人生低谷時,還有沒有創作欲求?”
我說:“有時有,有時無。”
他接著問道:“什么時候有,什么時候無呢?”
我答:“吃飽肚子的時候有,饑腸轆轆的時候無。”
道理十分簡單,在20世紀60年代,我用破鍋煮過菜根,用以充饑擋餓;那時,連生存下去都是問題了,何以再能迸發創作欲求?因而,我聯想到無論是詩仙李白、詩圣杜甫,抑或是羅貫中、曹雪芹等等,他們是在填飽肚子之后,才抒發出自己的文學天賦和藝術潛能的。如果他們不具有填飽肚子起碼的金錢保證,何以買得起紙、筆、硯、墨,他們的文字何以會流傳千古呢?
我的摯友——英年早逝的劉紹棠先生曾說:“如果我們能有三萬元,就能心安地寫長篇小說了。”結果,當時有人說他是提倡“拜金主義”,在報刊上批來斗去。
其實,劉紹棠先生觸及的,正是文學與財富依存的本源關系。中國文學史上,“貧賤不能移”的文人是有的,如晉代陶淵明,自摘烏紗,跑到“桃花源”去喝自釀的美酒;明初放牛娃出身的畫家王冕,拒朱元璋進朝為仕的圣諭。
當然,不能忽略的一點是,他們都是有飯吃有炕睡的人——從古至今還沒有哪個身為乞丐,而又寫出來傳世佳作的文化人,如果沒有穿衣吃飯的底線保證,怕是天分再高,也會無所作為。
縱觀有著幾千年古老文化的中國,自從有了“財富”這個字眼以來,它常常是與“無 學”“ 無 恥 ”“ 無 術 ”“ 無 德 ”等貶義詞聯系在一起的。之所以如此,可能與歷史上的大貪、大宦以及官商勾結,留下的種種污穢的行為有著密切的關聯。上述角色不僅污染了財富的定義,更有甚者,成了歐也尼·葛朗臺式的人物。
不容忽視的是,中國歷史上也曾出現過許多品質高潔的富商,像近代史上的胡雪巖,就是其中的一例。因而,把財富與道德對立起來,從文化血緣關系上去探尋,似乎與中國文化人在諸子百家中“獨尊儒術”的思維定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也許,只有從生活困境中活過來的文化人,才會提出另一種認知。那就是:財富本身不是罪惡,無止境的貪欲和巧取豪奪不義之財,才是人間惡行。
20世紀50年代,我曾出版了三本小說散文集,共拿到七千多元的稿酬。如果沒有這筆財富為根,家中的老母和幼子,何以維持生計?如果他們貧困到因無糧填肚而倒下,怕是我也會結束生命。如果這個虛幻的設想成為現實,我何以會重返文壇,又何以會有七十多冊的文學著作問世呢?這種真實的鏈接,對于文學與財富的關系,很有說服力。
摘自《河北日報》2017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