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廉
鳳凰山秋居
飛 廉
傍晚,翻看《緣緣堂隨筆》,
我燒焦了一鍋紅燒肉。
為螺螄換上清水,
春風桃李,嘉客難期,它們
有足夠的時間,吐盡殼里的泥。
在這樣濃云欲雨的春夜,
薺菜在屋檐下靜靜生長;
雨下之前,適合寫一首短詩,
思念我入獄的兄弟;
若雨槌,徹夜敲打木魚,
則宜于寫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談談我的父親。
我已到了古人閉門著書的年紀,
夢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筆。
南宋迄今,鳳凰山
落寞了八百年。
這里,荒草終日冥想,
預見了辛亥革命。
六年來,樟木門斑駁,
把時代關在門外。
然而,憂懼與憤怒,
挾裹風雪,在我夢里,
死水微瀾。昨夜,
我聽見,樹葉落在瓦上,
仿佛點了一盞燈。
小院,青石鋪地,
民國的殘碑,
鎖著舊時代的情欲。
晨露清圓,遲桂花暗香
醒酒,我拂掃
桐葉,坦然想起過去
犯下的罪孽。
進屋,陳書滿架,
像一列山脈。
大師們日夜
爭鳴,視我如草芥,
卻一致喜愛
我女兒的笑聲。
丫頭到美院學畫。她去胡慶余堂配藥。
大風,像我母親年輕時,
把青石小院打掃的干干凈凈,
松果滾落,猶如當年夜雨落柿子。
寒露過了三天,隔壁大伯改喝“會稽山”黃酒。
在這桂花落盡吃石榴剝柚子的晚秋,
我坐在窗前陽光下,
接著讀庾信的詩——
奉答賜酒鵝詩,奉和示內人詩,
和趙王看妓詩,和淮南公聽琴聞弦斷詩,
詠羽扇詩,詠畫屏風詩,擬詠懷詩,
看舞詩,移樹詩,望野詩,夢入堂內詩,
春日極飲詩,慨然成詠詩,忽見檳榔詩,
秋夜望單飛雁詩,望渭水詩,
經陳思王墓詩,代人傷往詩,
率爾成詠詩,夜聽搗衣詩,幽居值春詩,
歲晚出橫門詩,郊行值雪詩,
臥疾窮愁詩,暮秋野興賦得傾壸酒詩……
蟬聲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渾圓
的盛夏。蓮蓬被砍頭的盛夏。
保險公司小職員震驚于鄉下父親
突然六十六歲的盛夏。一只貪涼
的蜈蚣,載不動太多回憶,
在溪流翻船的盛夏。
哦,王維看云的盛夏;我忙于
擦汗,忙于與蚊蠅、熊市
爭斗的盛夏;我嘆氣,詛咒,
無所作為的盛夏。山菊結滿花骨朵,
網上涼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廣
然盛極必衰的盛夏……何時,
靜下心來,編撰《不可有悲哀》?
哦,這到處滿溢著告別的盛夏。
飛廉,本名武彥華,河南項城人,畢業于浙江大學,著有詩集《不可有悲哀》《捕風與雕龍》,與友人創辦民刊《野外》《詩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