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中筆記（九章）

甘肅 蒲永天

隴中筆記（九章）

甘肅 蒲永天

抱 緊

十二月的故鄉，佩戴霜花。

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寒冷憂傷地籠罩著。

洮河哭泣。一條冰冷閃爍的淚痕，把古老的土地，沖刷出新的疼痛。

隴中，在風中抱緊逐漸瘦小的軀體

抱緊孕育之后，逐漸枯竭的溫暖。

緊靠土墻的玉米稈，水分散盡，命里的甘甜在羊的咀嚼里滋生

房頂上金黃的玉米，抱緊瓷實的光芒，默默無語

懸掛的辣椒，抱緊火，是一團等待爆炒的火焰。

洮水潺湲，黃土厚重。

抱緊鐵锨的人們，把水引到冬麥地里。

一滴滴水抱緊一株株麥子，一條洮河就在加深的寒冷中抱緊整個故鄉。

城中鄉野

小城，匯集眾人的夢想。

村莊，土地，干癟的麥粒，在依稀的夢里，幻化成淚水。

在被鋼筋水泥忽略的地方，一群來自鄉野的草籽，沐浴城市的月光，瘋狂蔓延。

塑料一般的綠，在厚積的灰塵里，油汪汪的，張揚著肆虐的生命。

這是周末，雜草引來了鄉下的窮親戚，

彎腰的拐杖，咳嗽的老旱煙，紅撲撲的小蘋果……幾乎裹著荒草的顏色，堆積在這里。

緘默，懶懶的陽光，恍恍惚惚照耀著這塊新的鄉野。

裹著泥土的新鮮黨生，在他們手中，串起。他們用身體接納親親的泥土，溫馨、愜意的暖流，在心田上泛濫。

那些長時間不動而僵硬的腿腳，那些顫巍巍的老骨頭，那些流著鼻涕的童年……恍然間，一陣風揚起彩色的塑料包裝袋，猶如莫名的傷感，入眼心酸。

幾只麻雀，裹著濃重的土語，也來搶食新鮮的泥土，小爪刨刨，灰色的眼睛賊溜溜，飛起，又徘徊著像秋葉一樣飄落。

鄉下瑣碎、暗淡，在城市的夾縫、荒蕪里，楔子一樣，柔韌地生長……

荒草最終被擠到何處？哪里才是他肆虐的溫床？

鍘草機

鍘草機，總是先于鳥鳴醒來，喳、喳、喳，在夢中粉碎。

玉米桿、碗豆桿……在懵懂之際，發出致密的嘶喊，之后，它們的齏粉，獲得了翅膀，完全忘記痛苦，飛舞、狂歡。

鍘草機，廢棄的植物轉世投胎的通道，像是人世間的道場，催生新一輪的造化。

每日清晨，一臺鍘草機，瘋狂的撕咬，我的夢，我的植物，我在秋天凋零的葉子，統統被塞進去，化為粉末……

黎明前最黑的夜色，也被巨大的手扯來，填到他的嘴里，白天的光粒就這樣飛舞起來！

大十字

每次經過這里，我就迷茫。

卜卦的盲者，何時能花朵一般，打開鮮艷的顏色？

在那汪深不見底的井里，黑暗到底有多深？卜卦的盲者，上帝關閉光明之門的同時，打開另一些細微的幽門了嗎？

世界，在十指的碰觸里展現，是鮮花，還是陷阱？

大十字，把這些盲者聚集。

一聽到又有人在這里探尋前路，我的眼前就發黑，伸手不見五指。

小路辭

暮秋的小路，決絕地伸向遠處。

聽聞落葉的聲響，猶如心碎。這一季的輾轉里，又贏得了正確的方向？

小路的盡頭，有什么在等待？穿過暮秋，淡薄的心境，會經得起再次地打磨？

我已習慣一人，把目光、心魂以及時光，交付小路。

像是一種勇敢的博弈，遠方的遠方，一切均是謎語。

暮秋的小路，在金黃落葉的嘆息里，也沾染了輝煌的顏色，生動地游向遠處。遠處，天空湛藍，一抹微醺的色彩彌漫。

一枚落葉

秋已深，落葉鋪滿大地。

我在尋找金黃的那一枚？

在兩千多米的黃土高原上，尋找記憶中那金黃的一枚！

舉目皆枯葉，暗淡無光。

我在一片片枯葉上迷失，迷失一種秋高氣爽的心情。

我在深深的心間，掏取一方朗朗的日光，我在大地上，印證我的惦念與偏見。

我想在一枚金黃的落葉上，卸下我心間嘆息。

我熱愛的秋天??！落葉鋪天蓋地的金黃，難道已成為遙遠的事情？

受難的落葉，蜷曲著身體，一點點化為齏粉！踩在腳下，我聽見細細的骨骼斷裂的聲音，我聽到一種告別，一種永遠的訣別！

秋天也將遠去，我能夠坦然接受現實的變換，給曾經的記憶，涂上新的顏色嗎？

行走在隴中，不得不坦然面對一種闊大，那裸露的山，那空蕩蕩的秋天

抵擋不住，我仍然相信，那金黃的一枚，猶如蝴蝶，正蹁躚在

秋天的深處！

山 坡

終于，又被靜謐的時光籠罩。

杏樹，燃燒葉子，脫落火焰，目光慘兮兮地立在又一層秋涼之中。

草們，不再喧囂，安靜地俯下，小心地收藏火種和細細的蟲鳴。

滄桑浮現出來，蒼老的面孔，平靜而淡然。

有鴿子，旋繞飛過，空曠的河山，現在讓溫暖的陽光輕輕撫摸！

記憶的天空下，羊兒輕輕蠕動。

雨水停止的時候，到處都是新的氣息

有人，邁著悠閑的步子，走上山坡

那人的目光里，秋風遼闊，秋野，巨大……

清明，大地上的墳垛再次顯現

沉寂的大地，因清明的到來，再次呈現出熱鬧。

空曠的田野，再次顯得有些擁擠：凸起的墳垛，新添了土；飄揚的紙幡，昭彰懷念。

田野返青的時候，他們也再次出現了，我的祖先沉默地咀嚼著苜蓿的味道，咀嚼著多年之后，掠過的風里混雜著怎樣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

清明，我再次想起遙遠的親人，雖然未曾謀面，但他們的氣息，散布在田野之中，使我充滿深深的念想！

大地之上，再次吹過暖暖的春風。每一個陌生的人影，都有虔誠的光芒。

好像人間再次回到那個美好的時光，祖先和后輩兒孫，在一起輕輕搖晃人間的日子，融融洽洽，沒有離別的傷悲。

風中的村莊

吹過村莊的風里，有狗吠如燈盞明滅，有果花裹著露珠飄落，有我咳嗽的村莊止不住的小小病痛。

喂養的羊群，仰天扯著嗓子。它的目光里桃花杏花果花競相綻放，但它的饑餓與日俱增，它在一塊塊地撕扯著村莊的空氣。

風中的村莊，花瓣飄落，滿地憂傷。

那些返青的草，青青的麥子也蓋不住的憂傷。

風中，又一個人拖起了衰老的身影，又一棵樹木永久地沉寂下去。

風中的村莊，不斷地丟棄著，瓦片、農具、樹木，似乎想在一場春天的大風里，輕輕飛翔……

我在迎風四處走著，辨認著曾經的一切，接受者一種改變，觸摸著心田的柔軟。

吹過的風里，我在走遠，父母在另一頭走遠，我的悲傷被不斷的拉長、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