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松榮
手工業時代的“匠人文化”
○ 姜松榮
“工匠”是指手工業時代專門從事某一技術行業的匠人。他們對自己從事的職業懷著虔誠和敬畏的心態,對所屬專業的技術近乎癡迷地追求,以精益求精的態度窮盡極致,對職業的尊嚴奉若神明,所以,他們是手工業時代產品的生產者,也是質量的代言人。“工匠文化”是指與“工匠”相關聯的管理制度、生活方式、技術體系、精神信仰的一系列文化形態的總和。它具有強烈的行業屬性,同時又兼具廣泛的社會屬性。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具有明顯的歷史概念,但同時又具有強大的外展動力和衍生能力,流續得十分久遠。
“工匠文化”從狹義的角度來看,是指日本江戶時代產生而來的一種職業文化,它以一種純粹、強烈的物化形態和精神內涵創造了日本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支點和標志性符號。從廣義的角度來看,這種文化形態屬于全人類,在各個地區各個民族都廣為存在。在中國,更是具有最為久遠的歷史和成熟的體系。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有了“匠人”的稱呼,《墨子·天志上》:“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在歷朝各代,也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工匠管理體系。在國家層面上,“工部”是掌管工匠的行政部門,對工匠的戶籍、勞作、居住、傳承都有系統的規范。工匠在漫長的生產、生活過程中,積淀成了獨具特色、影響深遠的“工匠文化”。“工匠”不僅是歷史上精致生活的創造者,也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書寫者。然而,由于政治體制的原因,“工匠”和“工匠文化”一直以來被忽視和冷落,在社會上、事實上的真實作用和地位被嚴重扭曲。我們有必要還原他們對歷史的貢獻,對文明的貢獻,對人類的貢獻,給他們以應有的社會尊嚴。在工業化不斷推進、深化和成熟的今天,“工匠文化”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農耕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以后,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的需求變得越來越多樣化,一部分生產者便從農業中分離出來,專門從事農業之外的諸如建筑、服飾、飲食、工具制造等方面的工作,人類歷史上出現了第一次大分工,出現了農業和手工業兩大陣營。由于從事手工業制造具有分類多、分工細的工作特點,因而要求從業者具有相應的工作技巧,掌握了某種技術工種的從業人員被稱為“匠人”,如會做木工的成為“木匠”,會做泥瓦工作的成為“瓦匠”,會打鐵的稱為“鐵匠”等等。我們把所有的這些有工藝技能的“匠人”統稱為“工匠”。“工匠”具有兩個方面的基本屬性,即“工”和“匠”,“匠”是指手工業從業者,“工”則要求具備良好的專業技能,因此,只有具備良好的專業技能的人才能被稱為“工匠”,而并非概指所有的手工業從業人員。
“工匠”所從事的工作是極其廣泛的,幾乎包括了除農業之外的所有方面,隨著人們生活的不斷細化,工匠的分類也就越來越多越來越細。工匠們各有其業,各擅其長,由于主觀和客觀的原因,將各自所在的專業技能提高到極致成為一種不二選擇,把產品的質量不斷的提升,以期達到完美的程度。工匠們努力的結果直接為社會提供了越來越精致的手工業產品,手工業產品的豐富與精致為消費者的精致生活提供了物質上的可能。反過來,人們的生活越來越精致化,又會不斷地提升對產品的質量需求,更進一步對工匠的技能水平提出更高層級的要求,在這樣一種循環促進下,工匠的技藝水平不斷提升,產品越來越精致,人們的生活也就越來越向著精致化邁進,從而推動社會的發展。
中國古代“工匠”分為“官匠”和“民匠”兩大陣營。“官匠”有“輪班匠”和“住坐匠”之分,但不管他們以哪一種方式為官府服務,他們都將受到官府嚴格的控制,尤其是“住坐匠”以一種“職人”的身份住坐官府,專門為官府制作器物。在封建社會“禮制文化”的規定下,每種用具在材質、工藝、形制、色彩、紋飾等諸多方面都具有嚴格的規定性,這就以體制與行政的方式規定了“工匠”必須把產品做到具有“質量保證”才能符合“禮制”規范。同時,官府屬于“士族”,位居社會各階層之首,他們的生活品質代表了同一歷史時期的最高水平,“工匠”們必須滿足“士族”的精致需求,才能保住“住坐匠”的“職人”身份,盡管“匠籍”是固定的,但技藝的偏差仍有可能導致被冷落、被置換的風險。至于“民匠”,相對于“官匠”而言,行為方式比較自由,但也面臨行業內部的激烈競爭,他們生產的產品在投放到消費者手中之后,必然會面臨消費者的評判與取舍,這將直接影響匠人們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平,所以,工匠們必須把產品做到極致才能在市場競爭中占有主動,在為自己提高收入水平的同時,也為社會消費者提供了越來越高質量的產品,為人們的精致生活提供了物質上的可能。
文化是人類所創造的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總和。它既包括物質存在,也包括意識形態,是凝結在物質之中又游離于物質之外,能夠被傳承的國家或民族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傳統習俗、生活方式、文學藝術、行為規范、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是人類之間進行交流的普遍認可的一種能夠傳承的意識形態。“匠人文化”作為文化體系的重要分支和組成部分,由于它的涵蓋范圍上至廟堂之高,下抵市井平民,衣食住行,習俗傳統,無所不包,構筑了社會生活的基本底色。
從物質形態來看,建筑、服飾、器物等所造之物,大凡都要經過設計與制造,在設計的過程中,雖然很大程度上受到古代政治制度、封建儀軌的規定,但這種儀軌制度本身就凝聚了包含匠人在內的人們對自然的認知、判斷與取舍,習俗與風情,更包含了這些物件的造物者們對造物過程中必須面對的材料、結構、性能、工藝等多方面的理解與把握。任何人造物不管它們被賦予了多么深邃多么復雜多么崇高的精神內涵,它必然會通過一定的造物方式和手段完成造物活動,實現物化形態。在復雜的造物活動中,方式與技巧是決定物化形態的審美水平的最重要元素,而實現造物過程的主要參與者就是“工匠”。“工匠”們利用精湛的技藝制造出各種精美的產品,讓這些產品滿足人們需求的同時,也讓人們欣賞了制造這些產品所展示出來的高超技術。人們的審美此時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產品的本身,而是生產產品的手藝技巧。
文化史的解讀與欣賞首先依賴于物質化的載體,歷史的流變依然保存下來眾多供后人欣賞的造物。雄偉而又瑰麗的故宮卯榫穿鑿,斗拱勾連,雕梁畫棟,精美絕倫,這無一不是木匠、瓦匠、石匠、漆匠們奉獻給世人的奢華,鋪陳在皇宮的底色。衣文龍鳳,絲帛錦繡,人們走街串巷,流連市井,構成了街市府邸的流動風景,這一切,也是“工匠”們對大自然的點綴。人們坐臥幾榻,收納儲柜,這家具雜什,全部是“工匠”的精心杰作。鳴沙山中的莫高窟,抑或是中原芮城的永樂宮,彩繪在洞窟墻壁上的壁畫,其場面之盛大,內容之豐富,色彩之瑰麗,技藝之精妙,無不令觀眾感佩至深!這些同樣是“畫匠”們的扛鼎之作,揮寫在五彩繽紛的藝術殿堂。
由此可見,人們的衣食住行,所用造物,幾乎全是工匠所造,人文環境的基本底色幾乎全部由工匠鋪就。
當然,社會生活的底色,除了視覺層面的物質形態,更有精神層面的文化內涵。
“匠人文化”包括國家層面的管理制度、行會制度、教育與傳承方式、匠人的工作與生活方式及習俗、匠人的價值觀念及信仰等等,其中,我們稱之為“工匠精神”的價值觀念與精神追求最為重要,它是“匠人文化”或“工匠文化”的靈魂與核心。
在手工業時代,匠人的數量是非常龐大的,工種也極為繁多,所涉及的層面、范圍與影響極大,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可以說,正是“工匠”構成了社會生活的基本底色。
國家層面的“工部”直接掌管各類“匠人”,形成國家行政體制的一部分。各個不同的手工業門類的城市手工業者為了排除彼此間的競爭和農村手工業產品的競爭,也為了抵制封建領主的壓榨勒索,便逐步聯合起來加強自己的力量與地位,按照不同行業組織了行會。行會的指導原則是排除競爭,對內用一切辦法來為所有會員提供平等的機會,對外則是為本行業取得壟斷地位。行會的規章制度有助于行業的有序運行,成為推動手工業發展的重要管理方式。
手工業的生產技術,尤其是“匠師”的技藝在古代都是采用師徒傳授的方式進行,且采用較為嚴格的“晉升制”,從“學徒”到“幫工”再到“匠師”需要花費很長一段時間。傳承過程、方式以及相關儀軌制度構成了古代教育體制與方式一道獨特的風景。
“工匠”階層的各種因素醞釀而成的“工匠精神”主要表現為精益求精、嚴謹細致、耐心專注、敬重專業、淡泊名利的精神內涵。正是這種對產品質量的追求達到幾近苛求的極致,對職業虔誠到類似信仰的態度,對個人信譽的維護容不得半點茍且的堅貞,才造就了歷史上時人稱贊后人稱奇的各種產品,同時,也構建了和諧的社會關系,包括生產者和消費者、管理者和生產者之間的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的關系,這種關系是一種正常的、積極地、和諧的人際關系、工作關系和社會關系,也是社會生活中精神層面的基本底色。
隨著工業化尤其是工業現代化的興起,手工業作為社會生產的重要方式慢慢地被機械化所取代,標準化、規模化的生產模式代替了個性化、作坊式的生產模式,在生產動力系統、管理系統、標準體系出現了革命性的現代化生產之后,生產效率得以極大提高,成本降低、產品豐富,標準統一,極大地滿足了廣大消費者的根本需求。現代化的生產方式、管理模式、消費模式不僅向人類社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標準化產品,也徹底消滅了市場意義上的歧視性現象,在產品面前人人平等,不再存在制度上的等級差別,從而使新型的現代化生產賦予了社會意義上的倫理價值。同時,生產動力系統的機械化、電力化,不僅提高了依靠生物動力的原始勞作所限制的生產效率,也把人類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脫出來,獲得更多的自由休息時間。當然,工業現代化也給社會帶來了很多需要重新審視的問題:對自然資源的超限度攫取、生產過程產生的環境污染、人機關系的冷漠、產品個性的缺失、生活方式的個體化等等,不僅帶來生存環境的問題,也造成社會關系、人際關系的諸多問題,最重要的是,歷史文脈、風俗人情、地理文化、民族習性等國家文化性的存在被逐步湮滅,淡化了精神存在與價值,造成人們精神上的失落與迷茫。有鑒于此,“后工業化”的社會思潮逐步回歸了對工業化所產生的一些后果的反思,對歷史與文脈的傳承重新燃起了熱情,對風土習俗重新煥發出興趣,對親密和諧的人際關系、社會關系以及與自然的關系表現出更多的渴望與訴求,對產品的個性化需求也日趨強烈,這就出現了“后現代化”的反思與重構,新的設計理念、文化理念開始形成。在這樣一種社會語境下,曾經在人們生活和歷史演繹中產生過巨大影響的手工業文化有了一種復興的需求和可能,這其中的“工匠文化”更加可以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詮釋和發揚廣大的必要和可能。
“工匠文化”的復興可以分為兩個層級、兩個部分:第一個層級或部分,就是針對人類文明產生過重大影響、鐫刻著文明的深刻記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仍然有部分現實需求的文化遺產、包括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原生態的保護與恢復,重現歷史的文脈、記憶與輝煌。第二個層級是,提取“工匠文化”的精神內涵,諸如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專注本職、恪盡職守的敬業精神,誠信為本、信譽至上的職業操守和人格品性,將這些文化精髓與當下的生活、生產方式結合起來,作為一種理念與精神,融匯于思想,應用于日常。
歷史不可復制,但文脈當“薪火相傳”。“匠人文化”產生于那一段特定的歷史,而今星移斗轉,日新月異,我們無需再重現那段“作坊滿市井,手藝行天下”的歷史,但我們可以抽取出那些文明的精華,滋潤我們的今天。
*本文系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藝術史中的‘工匠文化’研究”(項目編號:16BH129)的階段性成果。
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