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雞鳴三市

韓克波

回望雞鳴三市

韓克波

一

雞鳴三市，位于淮安市的楊口鎮、宿遷市的沂濤鎮與連云港市的湯溝鎮的交界處。在這個地方雄雞啼鳴時，臨近的三市村民都能聽到雞鳴聲，故稱之為雞鳴三市。在雞鳴三市的交界處，東側湯溝鎮與西側的沂濤鎮之間有一條南北的古屯河相隔，古屯河的南端橫亙著一條貫穿東西的河堤，從河堤向南不到百米遠，有一條古老的六塘河，將河南岸的楊口鎮與河北岸的湯溝鎮、沂濤鎮隔開。

這個地方對我來說除了遙遠和滄桑，還蘊藏著我一段難忘的情懷。多少年來，這個地方久久地縈繞在我的心頭，就像一個做不盡的美妙而苦澀的夢……

終于，一個春末夏初的時節，我尋夢而去，放步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那段模糊而又清晰的往事，一如林間光影斑駁灑在我的眼前，真切地感受她的呼吸與脈動。

那天下午，我站在河堤上，環顧三市風景，村莊掩映在蔥綠的林木下，偶爾聽見幾聲雞鳴聲，除此之外，聽不到一點嘈雜聲。可以看得出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長年過著“朝辭雞啼下田去，暮披夕陽歸家來”的田園詩般的恬靜生活。

走下河堤，到了河邊的一個渡口，我望著東去的六塘河之水，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回望遠去的歲月，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深刻的經歷，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二

在這六塘河南岸的一個村莊里，當年我認識的一個名叫張雪梅的青春女子。回首經年，杳杳音塵都絕。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在興莊公社四新大隊搞農業學大寨期間認識的，那時她高中畢業不久，來到這個大隊衛生室學醫，與我們住在一個院里。那時已恢復高考，我因患眼疾，不能看書，心情非常遭，于是，只能經常與她在一起談天說地，打發時光。當時，我并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也沒有問過她。后來，我離開那個村，又到了現在的湯溝鎮官莊村搞農業學大寨運動。聽說她嫁到這六塘河南岸的楊口鎮。當年，我從這個渡口到對岸去看她時，其婆婆與她一樣，待人很熱情，到了晌午，婆媳倆再三留我吃中飯。離開她家時，她將我送下很遠，臨別時，她將自己的一張相片贈送給我，我寫了一首詩給她，至今還清晰記得：

一別大姊去，小弟故鄉游，借問何時會，不知幾春秋？

時光流駛疾，青鬟能幾何？待至華發時，怎不憶當年。

從那次見面后，三十多年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是的，人總會有見面的時候，但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那些記憶，我原以為在流水般的時光淘洗下早已蕩然無存，在厚厚歲月的塵封下早已消失殆盡，其實，并非如此。時光流走多少往事，流走了多少夢想，但流不走那美好的記憶；歲月染白了多少人青蔥的發鬢,揉皺了多少人美麗的臉頰，但磨滅不了銘刻心靈的情懷。

這渡口，野草葳蕤，雜花怒放，鳥雀翩躚，一只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蔥綠樹林掩映下的清澈的河水邊，小船上不見擺渡的艄公，通向河邊的一條悠長的小徑上也不見南來北往的過客，給人一種“野渡無人舟自橫、流水無情草自春”的感覺。此時，我面對這靜靜的河水，多么想去看看這個多年不見的她，“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而詩云“誰謂河廣，一葦杭之”，這又怎么可能呢？無奈河水阻隔，只得作罷，把思念寄托于綿綿的春風，依依的楊柳，翩翩的紫燕，悠悠的白云，讓它們捎去我對她深深的祝福和最誠摯的問候，并愿她永遠生活在春天里，永遠有著春天般的生機和春花般燦爛的笑容。

三

這條河流發生巨大變化，不再是當年無人問津的河水，而是灌南城區30萬市民日日關注的飲用水。大家在渡口邊觀看好長時間，在這里看清澈的河水，看蔥綠的樹林，看俯沖的水鳥，看美麗的夕陽……

上了河堤，我向東移動百步，轉身向北望去，就看到被河堤阻擋住的那條靜靜的古屯河，這古屯河，曾載過我蔚藍色的夢，流向遠方；這古屯河，曾見證了我們青春的崢嶸歲月，那段美好的時光；這古屯河，讓我想起多少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產生揮之不去的懷念之情。

在古屯河畔，當年我還認識一位名叫姚煥霞的年輕教師，當時已恢復高考第二年，她正在復習中，聽說她學習成績很好，于是，我在復習中，遇到什么難題便去請教她，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解。按理說，我就不應該參加考試了，當時自己眼睛仍然不能正常看書，只因為第一次高考，全鄉800多人參加，在填志愿的50多人當中，我也在其中之列，這一年被錄取的寥寥無幾。翌年，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勉強地看看書。上一年沒有錄取的好幾十人通過復習，這一年幾乎全部考入學校，姚煥霞考入一所師范學校。

名落孫山后，我的人生處于苦悶、彷徨、惆悵之中，我給她寫了一封信，談了自己的思想狀況和生活境況，她很快給我回了信，這封信直至現在我還收藏著，其內容如次：

克波，你好！

敬閱手書，勾起我對往事的歷歷回憶，當英明領袖華主席為我們開辟一條到達理想境界的道路時，我們相識了，共同的理想和抱負使我們相互學習，相互幫助，相互勉勵，奮力地沖向書山。你謙虛，誠摯的態度，像一面鏡子，不斷地照出了我身存的缺點；你熱心助人的精神像一個火爐，不停地向別人輻射著熱量。今天當我坐在教室捧讀你的來信時，心中想說的第一句話是：感謝你及其他同志的幫助。

學校的情況，想你可能已聽說了，在此不去重復。

寒江同志，在實踐中，我們嘗到走科學之路的滋味，確實是夠難的，要攀登科學的高峰，必然會遇到重重險阻，這就必須有一顆不怕困難，不怕挫折的心。古人說：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讓我們在向“四化”進軍的號角聲中，不畏任何艱難險阻，披荊斬棘，登上知識的峰巔，領略無限風光。說句很實在的話，你的升學希望確實是有的，本就有好的水平，再加有好學的精神，怎能不沖開那知識的大門，光榮地跨進校門呢？不要被一兩次的失敗而銼掉銳氣，而拋棄美好的理想和抱負，相反地，應以百倍的努力，刻苦地攻關。你知道，美好的理想要靠艱苦的行動來實現，沒有行動，理想只是南柯一夢。努力吧，勇敢地在知識海洋里游泳，勝利屬于堅持到底的人們。戰斗吧，學校的樹兒在向你招手！

祝近綏

煥霞謹復1979.2.28

這封信，如出征的鼓點，振人肺腑，扣人心弦，讓奮斗者在披荊斬棘中向著遠大目標進發；似駘蕩的春風，撫慰創傷的心靈，讓自卑者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若午夜的篝火，閃爍在空曠而朦朧的大地上，讓“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迷惘者辨清前進方向。

我雖然沒有再去復習，但她這封具有很強感染力、震撼力和親和力的信，對我后來的文學創作卻起到莫大的鼓舞作用。她在《灌河》文藝期刊中看到我的作品后，在來信中予以很高的評價。而每每談及考學一事，我總是默默無言，只能權且用“文名可以當科第”這句古話來聊以自慰。

這封信收藏幾十年了，幾十年來，我一直沒有見到她。在我眼里，她仍然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性，一個慧中秀外蘭心蕙質的女性，一個聰明善良的女性，在這里，我衷心祝愿她永遠擁有花樣的年華，月樣的容貌。

四

在這河堤上，回首自己山一程水一程走到今天，真是百感交集，感慨萬端，世事難自料，人生恨事多。古人有十恨：“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而我呢，又何止十恨呢，一恨人生短促，世事秋蓬，愿景難遂；二恨愁苦日子太多，快樂時光太少；三恨相知難覓，無處話當年；四恨男女有別，侯門一入深似海；五恨路途遙遠，無費丈房縮地之策……

此時的眼前，殘陽遍地，落紅滿路，野草蒼老，東風無力。面對靜靜的古屯河，我還能再說些什么呢，我為古屯河與六塘河之間不能相通而遺憾，更為那些曾經相識相知相契的人兒不能相見而遺憾。歲月悠悠，過客匆匆，別時容易見時難。既然如此，對于那些真摯的情誼，哪怕重于山深似海，只要銘記于心，也就足夠了，何必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