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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筆 ○
以語言之傘越過雨季和懸崖——詩人語傘印象
汗 漫
最早注意到“語傘”這個奇特的筆名,是在《詩潮》雜志封底油畫所配的散文詩中。文字與畫面相互形成呼應和溢出的關系,語言風格神秘、陡峭。看不出詩人的性別。但能看出這些散文詩在糾正我對散文詩的一些偏見和陳見:它不像一些常見的散文詩那樣既沒有詩的難度,也沒有散文的復雜性。這個叫“語傘”的人所寫的文字,是詩,是謙虛、自律地沒有直接叫詩的散文詩。
隨后在雜志上偶爾見到這一把語言的傘。雨滴密集。不知道究竟是語言之傘引發了人世的雨滴,還是人世的雨滴確認了語言之傘的必要。在驟雨中生活,舉著這一把以沉思、節奏作為傘骨和傘面圖案的紙傘,嘩嘩啦啦穿行雨中,一個人,必然幸福、渺小而孤獨。
后來在同濟大學詩學研究中心成立儀式上,認識了語傘,才發現自己對這個詩人作品感受力的混沌——語傘,是一個女人、詩人,長發飄飄,亭亭玉立——她本名就叫“巫春玉”。一塊充滿了巫性的春水中的玉?臺灣詩人鄭愁予說:“詩的起源,是聲響與光。有那么一群人,敏感的人,利用樂器,利用火,聚而成社。主持這個社的人,以女性為主,這女性是最早的巫。當巫對天呼求時,就是詩的開始?!闭Z傘,或巫春玉,有隱秘的“呼求”傳統在支持她?“詩是吾家事”(杜甫)。
但語傘陰柔的外形,引發我的疑慮:這個女詩人的詩、語言之傘、紙傘,這一種對“生存驟雨”的反應,有力量持續下去嗎?
后來,收到她的散文詩集《假如莊子重返人間》,又找到她的一個博客,系統閱讀其作品,對這個陌生詩人的感覺逐漸立體、復雜,像蘇東坡橫看側看一座廬山。我想通過語傘,清理自己對散文詩這一文體的散亂思考。用鉛筆在她的好句子、好段落下面劃上一條一條線,并簡單地在空白處做札記。這些線條、札記,斷續,像一條不知所終的小路。
——現在,我就走在這條小路上,兩側,是語傘遠、近、高、低的詩句、風聲、雨。
這本書十余萬字,分四輯,一百余章。一部以莊子作為對話者、省察人類精神困境、追問存在之道的散文詩集。盡管某些章節并未出現莊子的形象,但可以感受到莊子光輝的照臨——
莊子最早出現在一個四川女童搖籃上空,以蝴蝶、明月、風聲等形式,在她內心悄悄安放了一個詩人所需要的敏感、眷戀、驚奇的能力?!皶钥醇t濕處,錦官城外的田野和山川,在我腦海里悄然誕生?!?我躺在母親懷里,好奇地打量人類。我咬著春天的乳頭,不知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薄澳棠虪恐业亩浜啊昶咂嵌蓟貋韲D……”
莊子是一個不在場的愛人,以缺席,培養一個女人的渴望、承受力?!啊肚锼返穆曇袈^來,我在尋找莊子的身影。機場大廳里沒有一位身穿長袍的人。/兩千多年前的古漢字,在我懷里咔嚓、咔嚓折斷筆畫?!薄坝浀脦е鹧娉鲩T,帶著灰燼歸家?!?/p>
莊子是校外輔導員,帶領她到野外學習嫵媚、入夢的藝術?!拔宜矏鄣暮Q鎏於P。/我所喜愛的雨俯地而眠。”“日子,睡得像寧靜的山谷。/我低眉數石頭,數青草。泉水,在近處恣意流動,彈奏最好的歸宿。/……/這醉如佛賜的靜美。”
莊子是秋水長天、星辰高懸,收留、安撫了她的焦灼、迷亂?!拔铱诤y河,以嘆息為笑。/生死,像頓飯,丟下空碗拍肚而去?!薄斑@時,我似乎感覺到了莊子的存在。/他吟誦著晨霧,把露珠留給了我。”“他滿身的星辰和我骨髓里的弱點,迎面相遇?!?/p>
莊子是接納她的雙膝、淚滴、悲傷的土地,并用青草、溪水來緩解了她的自我責備和負罪感。“向故鄉的炊煙和沒有望斷的白云請罪/向大地和被我踐踏的螞蟻請罪/向午夜里遭冷落的睡眠和出手大方的時間請罪/向虛構的情節和累病了的疑慮請罪/向親愛的名字和被我嚼爛的舌根請罪……”
莊子是心理咨詢師,但不提供明晰的答案,因為他喜歡暗喻、轉喻?!拔以诔鞘械母邩抢镎业阶蠲髁恋目Х葟d,請莊子坐在我的對面。/……/我說,幫我解惑吧。/莊子搖頭,拈花而笑。/……/而虛榮,竟然統治著我,我又浪費了最閃耀的時光和金子。/莊子起身,拂袖而去。/我仿佛是一個債臺高筑的賭徒,不僅輸了,還要還債?!?/p>
莊子是醫院走廊里潛在的觀察者,參與一個女人的隱痛和自救,來蘇水味道的空氣里充滿憐惜。“我站在醫院門診樓的大廳向外望去,街道的面容灰暗。/如同一群饑渴的長頸鹿。人們:在掛號。/每個人的身體就是一株莊稼,我們為自己澆水,施肥,除草,捉害蟲。/……/我拆字拼詞,將一些不祥的句子,涂上抗生素?!?/p>
莊子是外科名醫,在一個女人最危急的時刻出現,他放棄了中藥的緩慢和詩意,直接用手術刀解決問題?!澳嗤涟苍崃怂廊サ那橛?。/我切割童話驅逐病毒?!薄八系谋”褐?。/腳底,儲存火種。/我挖空心思,抱住雙膝,以最輕的重量懸于塵世。/莊子換上西裝,為我開腸剖肚,問號四處逃離?!?/p>
當代版的莊子,擺脫長袍,穿上西裝,同樣有能力現身于駁雜的當代生活。因為,語傘所面對的人生困局和微渺歡愉,都植根于春秋時代以前就已經決定了的古老人性。她尋找到了這樣一盞燈、一盞用古老語言構成的燈、散文詩一樣的莊子之燈,來抵抗幽寂和暗淡,領受意義之光的照臨。
語傘同樣也尋找到了這樣一座島、莊子之島(道),與智者為鄰,周圍是生存的汪洋,鯤在磅礴游動的過程中,突然凌空而起,轉化為鵬——寫作就是轉化,從汪洋到天空之間的轉化,是難度最大的轉化,莊子用自己的浩蕩才思在示范。
她為這壯麗之美、壯麗的轉化之美而震撼、而感動,并將漸漸獲得在島上、在道中與汪洋共存的定力。
語傘陰柔的表象下有一顆壯麗的心。在人生驟雨之下、雨傘之下,她有一顆與這雨聲的急驟、打擊、撫愛相對稱、相呼應的心。
她有理由喜歡莊子。善于轉化的莊子也有理由重返人間,在機場抱一束鮮花,迎接這位詩人從玄思的天空降落,回到布滿塵埃和樹木的大地。如果莊子累了睡了,會有一只蝴蝶來迎接這個女人。蝴蝶來迎接的話,就不用帶一束鮮花了,蝴蝶自己就是折疊起來的花。
——語言之傘,也可能有著降落傘一樣的形態?詩神把詩人空投到人間來,承受一個人所應該承受的一切,而飛機已經消失。
《假如莊子重返人間》之外,語傘以呈現現代都市生存狀態為背景的詩作,在2014年結集為《外灘手記》出版。在外灘,就是在上海。作為“我們”散文詩群的核心成員,語傘的持續探索在詩歌界引起關注。細讀這些貼近現實生存境遇的作品,我發現,她身在外灘、在人間煙火中,內心卻依然處于莊子的蝴蝶與大海之間,堅持與物質主義的俗艷、膚淺對抗,與詩歌界陳舊、懶惰的表達為敵——莊子站在她的一邊,在外灘。
摘錄若干詩句并眉批——
奇警?!把厮拇ū甭?,即見外灘。/ 懷著蜀人的赤誠,在人性的河流里仰泳??匆娤s、螳螂、黃雀在水中談判,成群的魚與鯤鵬守在莊子的門口,等待七月的風,扶搖直上。”“身體和醫院,這對錯誤的近義詞,還在繼續錯下去?!?/p>
睿智。“外灘從來不膜拜沉默——/適時選取白云低垂的方法耳語。/波浪般擴散的指紋里儲備著太陽神秘升降的行蹤?!薄白阚E只是時間的偶遇?!薄拔?,才是我的危險。/因為只有我,在逼向我的未來?!?/p>
困惑。“摩天大樓在陸家嘴公開了幾百年前的隱身術。/我翻遍口袋找尋鑰匙……”“臥室多像躲在這個城市里的甲殼蟲。我在甲殼蟲的體內放逐不安的臆想,無數條想動又動彈不得的細腿,在時間的樂園里,生銹?!?/p>
冷峻?!澳暇┪髀?。燈光還活著。商店,人民幣,寒風中的帽子和圍巾,在各種顏色的皮膚里排成‘人’字形。冬天摸不到自己的脾氣和性格。一個人的驕傲與自卑,是敵人還是知己?”
日常。“伸懶腰。穿衣。抖掉全身上下慵散的顆粒。像拜訪舊友一樣拜訪早餐。”“將生活的蕪雜置于一個周末。翻箱。倒柜。平息左手與右手的爭執,建議兩個季節的衣服換位思考?!?/p>
幻象。“浦江兩岸的高樓成為松樹、櫟樹,地上落滿榛子、板栗。/精通播種和收割的人忙于各種會議,每幢大樓里咖啡和酒的味道都不盡相同,因為每幢大樓長在各自的懸崖上?!?/p>
鄉愁。“故鄉,越來越像一個謎語?!薄拔ㄓ刑锕∩系鸟R蘭頭,像偷懶的媳婦溜進了城,在菜場朝我羞澀地笑。好熟悉啊。她們讓我時常懷抱鄉愁,帶我回到蛙聲與蟬鳴中間,重讀我浪費過的那條小溪。”
自省?!耙粋€喜歡扛著銀河走的人,習慣把夢里的九曲十八彎,都鋪成寬綽的宣紙。本以為一橫遼闊,一豎浩瀚,就可以自成蒼穹。/世事多磨,人生的遺憾像永遠也改不完的錯別字。/我的眼睛眨一次,錯就增添一處。/我錯得最閃耀,是因為,我一直想把滿天星斗都全部數清?!?/p>
曠遠?!扒龆烧哒緷M了浦江兩岸。/他們都在捕夢。/他們借著外灘的光影,煮酒論茶,探尋攀援彩虹的梯子。/百年滄桑收起仰望的臉頰,從舊洋房混亂的化妝舞會現場,伸向精致的當代?!?/p>
救贖?!巴鉃鉃?,它的額上綴滿星辰,身上寫滿普世的秘笈。循著光譜,我起舞,親吻風的波濤,黃浦江被我當作長笛吹響——”
達觀。“筷子認刀叉作了知己。/星空下,門和門,已懂得相互通融?!薄拔彝嘶貓D書館。/撲滿灰塵的舊書字跡已經模糊,我在最緊要的一句話后面補上標點符號,內心的迷茫,就散去了。”
開闊。“愿意把光芒鏤空的人,應該站在山的高處,翻開大地上的事情,和流云親切交談;一陣寒暄之后,還可以把整個天空都租下來?!薄斑@里的萬物都是我的親人了。”
……
最終歸于開闊。在經歷種種的困頓、迷亂之后,最終在語言的開闊處成為開闊的語言的一部分。以萬物為親人,把孤獨、痛苦、喜悅等等事物,再轉化、歸還于萬物,這,或許就是道、莊子之道?萬物齊一,是寫作之道,也是獲得內心自由之門徑。在上海,在物質主義擠逼而成的峽谷一般的夾縫里,以筆自治、自救。
在寫作的過程中,語傘不斷去厘清自身的處境和心境,并使其處境心境合于自然之境,榮,枯,寒,熱,都如同風吹大地自然而然,從而漸次緩解內心與自我、與現實之間的緊張關系。當然,這種緊張關系必然會卷土重來。必須持續寫作,必須像作家加繆所喜愛的那個不斷推動石頭上山、又看著石頭落下的西西弗斯。
語傘的這些句子不分行,但品質是詩,更是思,充滿了發現(discover,即除去遮蔽)的震驚和戰栗。思,使詩意騰升、抽象而至于萬物和曠遠;詩,使思回到地面,回到微觀的枝葉和細節,以細枝末節碰觸到我們的指尖、腳跟、心。
這樣的寫作的確遠離了女性化,她寫的不僅僅是“我”,而涵蓋了“我們”。這樣的寫作又不可避免地打下女性烙印,那種血液深處的灼燙、痛,只可能來自“她”“她們”。
以上摘錄的這些充滿知性和痛感的詩句,不證自明:一個獨特的詩人出現了——語傘。用“散文詩人”“女詩人”裝點她、定義她,這個花環,小了。
但我沒有摘錄的一些句子也說明,語傘還要繼續歷練詩藝。她要進一步處理好整體感與細部之間的關系,在建立森林的過程中不遺忘掉每一棵樹的狀態;她要進一步加強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和轉換能力,在懸崖上騰空而起,乘著語言的降落傘,抵達嶄新的地域——
語傘喜歡的墨西哥詩人帕斯的一行詩,也可以成為她筆名的注腳:“降傘的語詞落在這頁紙的沙地上?!辈粩囹v空,而后降落在紙上,一個詞語的歷險者,在不安、眩暈中獲得陌生的開闊和榮光——時間將幫助那些注定要成為詩人的人。
明清之際的詩人吳梅村在論述詩歌習作時說:“學而不能,不學而能。”誠哉斯言。詩人不需要導師和教室,唯一需要的是生活和內心。生活的深度、廣度,必然體現于內心、詩句的陡峭處和開闊地帶。
語傘會戴上更合適的花環,由莊子垂手、置頂。
本文開篇寫到的“對于散文詩的偏見”,在相當大范圍內存在。
許多詩人質疑“散文詩”這一文體存在的必要性——“要么是詩,要么是散文,不存在散文詩”等等。這些“偏見”,其實是對散文詩界一定程度上存在的惰性、慣性不滿。當代漢語詩歌的種種實驗、探索、爭論、沖撞,以及由此帶來的詩壇面貌的多元、復雜和活力,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似乎在散文詩這一潭池水中并沒有激起多大漣漪。封閉,狹窄,保守,浮泛,沒有重要的散文詩作品出現。各種刊物、年選中的散文詩,似乎都是某一種風格的復制。如此,很多散文詩人、作品的存在價值就值得懷疑,大概只對寫作者自身產生意義——當然,這也許是最重要的意義,像日記具有的意義,不會對他人帶來啟示和感染力。
小格局,小感嘆,小韻律……散文詩領域種種的小,帶來他者的偏見,繼而形成盲區:我們沒有注意到散文詩界內部的震蕩、造山運動已經開始,一批詩人開始強調用詩來要求散文詩、“回到《野草》傳統”等等。盲區正在被消除,眾多散文詩欄目或刊物開始創建、擴版,新人新作在更新著這一散文與詩歌混血而成的文體面容。
語傘就是這樣一個具有理論自覺和實踐勇氣的詩人。她在業余主持一些刊物散文詩欄目的編輯過程中,有意識地排斥那些庸常的、非詩的慣性化的“散文詩”,對富有實驗性的詩人進入散文詩領域充滿激動和歡呼。她說,她喜歡西川、王家新、陳東東等這些當代詩人的不分行作品,那同樣是詩,就是散文詩??梢?,她為散文詩這一文體設立的標高,就是詩歌的標高?!霸姼柚辉试S卓越”(博爾赫斯)。
她在藝術上不寬容于他人,也嚴苛地用詩的標高要求自己——像撐桿跳高運動員一樣,握著自己的筆,助跑、助跑,然后一躍而起,橫越,或者跌落。她對自己的作品態度清醒,這使她區別于那些虛榮、自戀的寫作者。當語傘以及眾多優秀寫作者在紙上奔跑、歷險的時候,也有寫作者在地上散步或斜臥,那是飯后的散步或斜臥,洋溢出懶惰和自滿的氣質。
“散文詩寫作要有詩的難度。”語傘觀點。我同意。因為生活充滿了難度,與此相對稱的寫作,自然就是驟雨中的穿行,或者是絕境般的懸崖上的跳傘,充滿了在字里行間毀滅、重生的種種可能?!懊恳皇自姷耐瓿啥夹枰冻龃鷥r”(帕斯)。
在一次詩人聚會中,與語傘重逢。會畢,斜風細雨。眾友笑曰:語傘在,我們就不打傘了。然后一起去附近茶館喝茶,凌亂地聊天。
她反復提到“懸崖”,這就使得本文中“懸崖”一詞反復出現。在上海談懸崖,是合適的——陸家嘴、南京西路、北京東路等等大街兩側的建筑物,石頭質地的外墻高聳摩天,的確像峽谷、懸崖。語傘的“懸崖意識”,其實就是城市意識、上海意識。迎接一座城市的懸崖,就是在迎接現代都市的生存處境。在懸崖上,在臨界處,一個女性感受著危急與召喚——因為她有語言的降落傘,所以就能夠緩沖她作品中充滿暗色和冷意的詞匯,如“審判”“深淵”“死神”等等,從而在完成一次寫作、一次跳傘之后,進入自己熱愛、向往的精神綠洲。
在她近期的城市意象系列的書寫中,除了逼近、審視現實的寒意和陰影之外,她“試圖消解反現代性的話語對人類精神生活的沖擊,在當下生活現場中汲取詩意,以超現實的想象剔除城市意象索然無味的部分,賦予它們精神的活力,最終,從精神體驗層面挖掘城市的場所精神”(孫曉婭語)。語傘像是本雅明筆下的“城市閑逛者”,游蕩于上海,企望用“樓群”“步行街”“電梯”“廣場”“博物館”“醫院”“走廊”“陽臺”“窗戶”“露天花園”……這些遠離自然的城市空間物象,筑建心中的城市,并以此來消解自己的精神危險。因此,她仍然是在以莊子的“磅礴萬物以為一”為理想,去參照、對比現實處境:“夜空的幕布上——誰不明亮,誰就將永遠愧疚——”(語傘《飄移的陽臺》)她其實不是一個風花雪月里的弱女子,她夢想憑借寫作、語言之傘,乘風而起,去抵達一種廣闊而自由的存在。
在茶館內的一把椅子上,也可以產生“懸崖感”。懸崖般的困境、絕境、窘境,同樣提供了一種高度、一個支點,像鷹,就是懸崖的同道和同謀,只需要準備好雙腳、翅膀、體力和氣流,它就能像筆尖一樣在空中畫出漂亮的弧線。但如果我們缺乏在懸崖上的絕望、警覺,或者著陸不準,那就會在寫作中、在現實生活中,顛覆了自己。我這些話,讓語傘眼睛微微發亮。她說:“是啊,還要有表達的緊迫感,是時候了——已經在懸崖上了。”
自然又談到了“藝術、寫作與現實生活”這一老命題。里爾克擔任雕塑家羅丹秘書時期,似乎“解決了生活與藝術對立”的問題。其實,藝術與現實生活矛盾、沖突永遠存在,但它們其實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什么樣的生活,造就出什么樣的藝術和寫作。語傘作為一個圖書館管理員、妻子、母親、女兒,在各種身份之間用寫作來整合內心,與自我和解,而不是分裂精神,這要感謝一個隱秘的莊子、一個中國詩神,在與她同行。
“莊子的語言就是詩、散文詩,那么自由自在,那么獨到、準確?!蔽艺f。語傘喜歡這句話。她從手袋里掏出史蒂文森的一本書《最高虛構筆記》,指著其中的《徐緩篇》說:這也是散文詩呵!她念出其中一句:“我們所有的觀念都來自大地:傘=樹?!?/p>
我就不由得看了看茶館外的樹。雨中的樹。史蒂文森這個保險公司副總經理說得好。他的保險箱周圍,大概種著一棵樹或者撐著一把傘。樹,扎根于骯臟、雜亂、貧瘠、毒化的泥土,抽出枝葉、花朵、鳥鳴、風。傘,模仿了樹的形式和與土地的關系——在紙上,張開一把傘,就是種樹,讓文字的根系穿過木質書桌的紋理,深入大地,獲得滋養和沉靜。這或許就是我們作為俗人而寫作的意義,與是否能進入偉大詩人的行列無關——“磅礴萬物以為一”。
史蒂文森的話、莊子的話,難度都很大,讓我說不下去了。
埋頭把茶喝完,朋友們四散而去。茶如雨水,我身如茶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