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 容
○ 鳶尾集 ○
撒容的詩
撒 容
1
在北方和凍土、
河套和高原上,
吉瑪與方言一起沉默。
寒冷的天氣,
寓言和詛咒一起失靈,
而四周全是嘎吱嘎吱的
富人家的馬車,
飛奔的車輪下,塵土不飛揚。
大雪之后,
沒人說貧寒無恥,
吉瑪只不過,穿了件破衣衫。
2
吉瑪如能轉身,桃花就開,
但我想象的紅色,在很多年前,
隱藏在山坳里,那些簡單的幸福,
與吉瑪無關。
吉瑪是沒爹的孩子
吉瑪十歲的時候穿單衣服,
就像小說里寫的,
在冰天雪地給財主家干活,
舊衣服上面爬滿虱子。
3
“為什么
我觸摸到沉默的土地,
不開花,也不打糧食”
很多時候,
紫蕎麥裸露著寒冷的火焰,
被北方的秋天珍藏。
一年一年,
收地租的老爺,
過著腐朽的幸福生活。
他高高在上,
吉瑪是撒在車轍里的種子,
一半干著,一半冷著,
在身體里結出隱忍,
到老年也只是無聲地咳嗽。
4
雪在此刻顯得很厚重,
十年或二十年,我都沒理由懷念,
那個叫老鴰嘴的北方小鎮,
吉瑪像一株蒿草一樣衰老。
那是在黑夜的田野上,
生活的秩序無緣由地散開,
黑種子一樣落在,閃著淚光的黃泥。
5
現在我只想丟掉
所有穿過耳蝸的華麗聲音。
就像詩歌里寫道:
“存在的痛苦里,生長幻象的幸福”
吉瑪粗瓷一樣的一生
隨時都吶喊著一個同樣的聲音:
苦澀的蕎麥和流血的人民,
我捂著疼痛的胸口,
撫摩一遍北方再撫摩一遍細致的年景,
“每一種回顧的禱告里,都有合理的白色”
但,吉瑪,
她再也不知道了。
1
突然想變成靜物,
一盞午夜的路燈,
被一陣風按在街頭。
你會突然發現,
像你們一樣,
它正匍匐在一個繽紛的家園。
年代久遠的老園丁,
懷抱一把老舊的油紙傘,
在夜的黑影子下走遠,甚至走出了,他自己古銅汗漬的背影。
2
木槿花正好開了,
她和我一樣晝伏夜出,
她也不敢大聲說出 光線和柵欄,奔跑及變換,
我發現,她被風搖晃了,
她的樹葉和芬芳,
就遮擋了路燈細碎的影子,
并脫口說出,另一些相反的詞:
低頭或仰望,沉默或虛張。
一些門關上。
3
后半夜看見的,
天亮后不再新鮮,
譬如,成宿不眠的甲蟲,淋過雨的花枝,
一群大悲喜的事物
吃雨水,生長反骨。
如今,在虛幻中刮起旋風,整個晚上,動態的啃噬,
和靜止的光線呼應。
木槿花瓣自如伸展,
有些落下來:
它是自由的。
僅僅一朵花,
將粉紅色,
落在粗糙的地面上。
整個上午就這樣暗淡下去,
直到一只蚜蟲爬上手指。
在陳年的花紋上,停頓,支起觸角。仿佛諦聽教堂的鐘,或刺耳的呵斥。
一朵花就那樣輕輕落下,
像盲目的快樂,像許多年前坐在火車里,一閃而過的山脈,
一條小路,不知所終。
“距離總是致命的傷痛”
當風吹過來,我們所知道的經驗開始說話,好像,
只有它才有權發言。
月亮,高高掛在天上,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大,那么明亮。倒像是一個老父親,慈愛的眼角,
淌下的一顆 渾濁老淚。
他懷抱炊煙 河塘 苦藥
和早年汲水的喧鬧。
夜靜,天也漸漸涼透,
村莊也靜下來。
你更無從知曉,一個老男人,內心的酸痛與瑣碎
他沉默,仿佛一口深井。
其實,你彎下腰,我的心都會跟著
潮起潮落。
1
達吉斯上學去了,
這是好選擇,戰爭、幻想、流鮮血,
一個基普魯斯人和另一個基普魯斯人,
在書本上酣戰,折疊的書角和綠色劃痕,
都可以找到不錯的結局,達吉斯看書的時候,眼中噙滿淚水,
小瓶子要漂遠,壞心情要流放。
達吉斯是個純潔的孩子,
從不做壞事。
2
搖籃搖啊搖的時候,
大把的葡萄,飛翔尖銳紫色。
達吉斯,想象自己飛起來,
他背上睡著一只蝴蝶和一對翅膀。
達吉斯做白日夢了,胡桃仙子的胡桃夾子,夾住他耳朵的噪音,
恬靜的原野上,蜜蜂們持劍相向,
“你是你自己的影子
你是你自己的籃子。”
3
達吉斯睡著了,
達吉斯的夢是冰涼的,
方樹葉子上,懷抱白石頭的小女人,裸足舞蹈,空空的足音空空的回響:天色已晚,我們回家吧,
把呼吸煮在鐵鍋里,
在湯里加足夠的鹽。
4
達吉斯醒來后,
依舊是個好孩子,
上學從不遲到,放學早早回家,但是達吉斯坐臥不安,
“誰躲在暗處,誰動了我的書包”
“我的小貓咪怎么不到天黑就睡覺”
他的狂想癥,越來越厲害,
夜是甜的,井是黑的,從陽光中醒來的達吉斯,
感 覺自己越來越癟,像一片樟樹葉,有古怪味道。
現在達吉斯。不會哭了。
1
阿美,
阿美并不知道這一切。
阿美在編織柳條筐圖案,
合歡樹 紅鯉魚 淺口蒲草鞋,
新的一千零一夜 用長翅膀的想象力,
在37.6度經緯線上,繡上讓人疼痛的美人結。有音樂的夜晚它像一條龍,
通常我們避諱講大道理。
阿美掂著草繩想白米的價錢。
只有那黃色,
描在我們心底的舊傷疤上,
動不動就活起來。
2
五月想起一個人。
在1900年春天,
你動不動就想起一個人,
他微笑的樣子像一把舊馬頭琴,你鐘愛它古樸的音色純樸、寧靜。這些與喋血的北方沒有關聯,
五月到處是炎熱的哀思,
日子里的銅縱橫交錯。
從每個楸木窗口泄露時光的隱秘。擦干凈玻璃窗戶,
留下新鮮空氣,
“期待是幸福的谷子”
但動蕩、逃亡很快就結束了這一切。
3
海蘭泡,
在一個叫海蘭泡的地方,
泅水是不正常的,
槍炮聲響起來,多少好借口
也不能化解掉刺骨的冰冷。
羸弱的馬蘭草被黃昏吹走,
到處是橫陳、腫脹的尸首,
帝國空虛的外殼被一陣風吹破了,遠游的人,不再回家,
家沒了,阿美也沒了。
所以現在我忍不住,
丟掉手中的長卷,
并給自己抹上足夠的紅花油。
4
阿美的兒子,
被一團灰燼踐踏,
你重新審視你掌心的地圖,
撫摩那妊娠斑似的綠色,隱忍的黃土。什么是柔軟的?什么流下琥珀的瘢痕?什么是黑暗深處的焰火
一點點將你照亮?
多少世紀之后,阿美仍然在念叨著,
破碎的東流水,完好如初的翡翠。
阿美的兒子,學會了打鐵,打鋒利的刀,他去了遠方,不僅為了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