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巖
在時間的河流里逆行
●陋巖
胖小的心里對我一直不服氣。我當時還是個20多歲的毛頭小伙子,憑什么當他這個40多歲的陶瓷廠資深老職工的師傅呀?
剛剛進成型車間拜我為師的時候,胖小嘴巴上叫我是小師傅,眼睛里卻閃爍著幾絲不屑。那斜斜的目光有點像電焊槍射出的閃電,隨時都會把我切割得遍體鱗傷。
胖小是我們村辦陶瓷廠有名的精干人,在土不拉幾的崗位上工作,卻偏偏愛穿一件白襯衣,且天天洗得一塵不染。我一說這個地方不適合穿白襯衣,他就紅著臉兒和我急,說年輕人你懂什么,我這叫“吃麻花——要的就是這股扭勁”。
成型車間的地上,灑落的泥漿常年積累,形成了一層板結的土層。胖小跟著我學徒的時候閑得沒事,就跑到原料車間借來一把鐵鍬,把我占用的生產場地收拾得露出了平整干凈的水泥地面。這樣形成的直接效果就是我工作的地方猶如城市干凈的廣場,別人工作的地方猶如農村的黃土高坡。顯得我特別講究衛生,別人特別邋遢。后來王廠長專門組織車間職工到我這里參觀,要求大家都向我學習。我紅著臉說,這都是胖小師傅的功勞,廠長說不管是誰的功勞,反正以后車間地面的衛生標準必須達到這個水平。因為這個原因,全車間的職工都對胖小有了意見,心想你小子沒有工作任務,憑什么這樣折磨我們呀!
收拾好地面,胖小又瞄準了車間的窗戶玻璃。他去鍋爐房打來一桶熱水,用海綿把模糊得里邊看不清外邊、外邊瞭不清里邊的玻璃擦得一塵不染,還不小心打碎了一塊玻璃。當天正趕上全廠衛生大檢查,王廠長站在胖小擦過的窗戶前,又將胖小表揚了一番,然后指著其中一塊玻璃說:“大家看看,這塊玻璃擦得多干凈,以后全車間所有的玻璃,都要以這塊玻璃為樣品……”邊說,廠長的手就向這塊玻璃摸去,結果一下子把手伸到了窗戶外邊。大家憋不住地哄堂大笑。原來廠長表揚的這個窗口的玻璃已經被胖小打碎了。
胖小原來的工作很輕松,在成品車間負責對準備入庫的產品進行檢驗。這種工作在當時很是吃香,體力付出小是一方面,關鍵是經常有人想出個殘次品的價拿個一等的好產品。掌握著這樣的生殺大權,難免有人悄悄送他一盒煙或者一包葵花籽類的小禮品。他在檢驗產品的時候,就會偷偷把正品打上殘次品的印章,然后讓該人名正言順地買到滿意的產品。
你別看胖小外表長得體態敦實,像個小起重機似的,其實他家的經濟條件并不好。他從小就是這樣富態的骨架,吃不上好飯也不顯窮態。用陶瓷廠工會馬主席的話說就是:胖小這個人啊!當官的胎胎是長對了,就是有點命運不濟。
胖小弟兄四五個,作為長子的他自然受了不少苦。成家后,胖小找有關單位和部門批了一塊宅基地,三眼窯洞的工程用光了他所有的積蓄。再加上妻子身體不好,常年打針吃藥,女兒又上學,胖小每月的工資基本上是入不敷出。后來胖小聽說成型車間實行計件工資制,只要辛苦就可以多掙工資,就主動申請進入了成型車間。
胖小學徒很是努力,關鍵環節瞪著兩只小眼睛,一絲不茍看我操作,不久就掌握了全部工作要領開始單干,掙上了計件工資。在我升任車間主任職位數年后,胖小也升任成型二車間的主任。這樣帶來的直接好處就是他不用天天在35度以上的高溫車間干體力活了,而且工資待遇也得到了較大幅度的提高。
當時,我和胖小同在一個水房兼辦公室的房子里辦公,我每次領到郵局送來的稿費單,就會故意滿臉幸福地說:“哈哈,又可以割二斤豬肉,喝幾瓶啤酒了。”逢此,胖小的臉就會憋得通紅,小聲說:“像我這沒有稿費收入的人,難道就不用吃肉了嗎?”后來胖小還暗示他也想學習寫詩,奈何由于種種原因,始終沒有寫出一行作品來。
當車間主任也會遇到許多看似合理,但實際上頗有壓力的事情。比如說職工家里有了紅白喜事,因為你是車間主任人家就會通知你去參加。在職工的眼里和心里,他們覺得車間主任親自去參加這些場合,是一件很有臉面的事情。當然,車間主任去了不能白吃白喝,得給人家一份禮金。這樣的額外支出,時間一長,胖小就有點吃不消。后來胖小就想了一個辦法,職工通知他去參加紅白喜事的時候,他就一筆一畫寫張表示祝賀或者哀悼的條子托人捎過去,既沒有失了禮,也沒有失去鈔票。胖小的字寫得很有力度和棱角,像極了他的性格。
胖小有一個養女,據聞是從沙坪街道的礦工家屬區要來的。胖小對這個養女疼愛有加,幾次我們一起逛街時,遇到稀罕的吃食,胖小總會慷慨購買,而他喜歡吸煙,卻總是買幾毛錢一盒的黑棒煙或者是紅梅牌香煙。
有一年夏天的早晨,我們在辦公室更換工作衣,胖小面有難色,遲遲不肯更衣。我猜到其中必有緣由,趁他不備掀起了他的上衣,只見他的肚皮上,赫然留著五道血色的印痕。我笑問他是不是和嫂子打架了。他的嘴巴囁嚅了半晌,才說是被女兒撓的。原來女兒做錯了一件事情,他一生氣破天荒地罵了女兒幾句粗話,女兒撲上來就在他的肚皮上撓了一下子。他舉手要打女兒,高高舉起的手卻始終沒有落下來。女兒說:“你天天教育我不要罵人,你為什么罵人?”
胖小說女兒說得對,罵人是不文明行為,理應受到處罰。
陶瓷廠倒閉后,胖小“退休”在家,每日到附近的煤場去擔些廢棄的煤泥,節省日常做飯和冬季取暖的費用。
有一天黃昏,胖小騎自行車帶著女兒到我家要借一千元錢。因為我當時在一家報社打臨時工,每月工資只有二三百元,家庭支出全憑稿費補貼才勉強維持,只能回絕了他的要求。望著他帶著女兒失望而去的背影,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后來遇到胖小,他對我愛理不理的。我也沒有計較他的這種態度,畢竟在他需要我幫助的時候,沒有能力對他施以援手。
不久胖小的女兒衛校畢業有了工作,村里又給他們全家辦了享受國家低保補貼的手續,胖小家的生活條件有所好轉。
大概五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原來陶瓷廠工友的電話,說胖小去煤場擔煤泥的時候,忽然跑到了附近的一個山坡上,像是彎腰在尋找一件什么貴重的東西,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滾了下來,大家跑過去一看,人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小陶,個頭不大,一米六以下,腳丫子不小,穿44號鞋子。陶瓷廠的小陶如果去作案,公安局根據他留下的腳印去破案,犯罪嫌疑人估計會鎖定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
小陶是陶瓷廠從外邊招來的,我們私下叫這些戶籍不在本村的職工是“外包工”。剛到成型車間報到的時候,我的心里就哇涼哇涼滴。這個看上去滿臉稚氣的小家伙,能受得了成型車間的苦嗎?不說別的,單是那些每天需要兩個人配合著搬來搬去的數百斤重的模具,就不是鬧著玩的。在小陶來之前,成型車間來過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每天熱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把腳丫子泡在水桶里,看見我發現了就滿臉堆笑,邊邁著模特步赤腳在地上走動,邊說:“主任,見過熊掌沒有?你看我給你走上一串狗熊蹄子印。”讓人哭笑不得。還有一個也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剛來報到開始學徒就拿著泥漿管子往模具里灌漿,結果不一會兒我就看不到人了。原來他不小心噴了自己滿身泥漿,遠遠望去好像車間里少了一位職工,多了一尊不遠千里、穿越了歷朝歷代,從陜西逃跑而來的“兵馬俑”。
果然,這個小陶一會兒蹲在窗戶臺上,嚇得玻璃瑟瑟發抖;一會兒拿著泥團捏出一個怪物來,嚇得女職工哇哇尖叫。我批評了幾次后,他身上這些屬于孩子的頑皮性格才有所收斂。
不過,小陶身上那種來自農村娃子的吃苦耐勞的性格不久就顯示出來了。陶瓷廠規定早晨八點上班,他總是七點半以前就來了。而且聽說還是從賽魚的家里先沿著桃河南路跑到桃河大橋,過橋后再沿著桃河北路返回來的。問原因,他說是鍛煉身體。我的心中有了老大的驚訝,晨練的人大都是退休在家的男女或者是以腦力勞動為主的黨政機關干部或者是家庭主婦或者是學生娃子們的行為,成型車間的勞動強度每天能把驢累得趴下,他還要每天來回跑三十多里路鍛煉身體,真是神了。小陶說,跑個平路算個啥,以前他還每天往獅腦山上跑步呢。有一次他在上山的路上,聽見附近的草叢有異常響動,以為是遇到了野雞或者是野兔子,可以抓回去改善伙食。沒想到他偷偷跑上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對男女正在上邊的草叢里親熱。面對突然出現的人,那男的嚇得呆若木雞,女的反應過來后則一聲尖叫……此后,小陶徹底取消了上山鍛煉身體的計劃。小陶鍛煉身體的愛好,很快就影響了一些精力旺盛的職工。他們先是在馬路邊跑步,后來發展到在車間一位副主任的帶領下,幾位工友每天到附近化工廠兩米多高的圍墻上,跑步鍛煉身體。圍墻頂部只有12厘米寬,據聽說小陶他們在上邊跑步卻穩如泰山、撒腳如飛。
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喜歡和職工嘮家常。和小陶聊天我發現這小子居然讀過許多文學名著,說起文學來一套一套的。這下我倆算是有共同話題了。那次我們一起上街閑轉,發現煤城天橋那兒的一家書攤售賣數十位外國著名詩人的叢書。我拿起書看了看價格,舌頭吐出老長,太貴了!沒有想到幾天以后,小陶就將這套書買了回來,還說是讓我先看。我看了幾部以后,發現那些蹩腳的翻譯水平,完全失去了詩人原創的原汁原味,根本讓人無法讀下去,只好作罷。也不知道小陶后來是不是把那些書籍全部讀完了。
成型車間溫度高,濕度也大,我的腳丫子為此常常出現腳氣。小陶則為了避免腳丫子出現這種毛病,經常赤腳在車間工作。那一次,小陶拿來一雙能預防腳氣的傳統手法制作的千層底鞋子,我試著穿了一下,居然嚴絲合縫,好像是專門為我定做的一樣。小陶說主任你先穿幾天,這鞋養腳。結果這雙鞋子就這樣被我巧取豪奪了。不久,我的腳氣果真被這雙千層底治好了。后來聽說,這雙鞋子是小陶的母親千針萬線納出來的,我趕緊打電話叫小陶到我辦公室,強行送了他一塊價值數百元人民幣的毛毯,心中的這點愧疚才有所減輕。
小陶的家庭比較特殊,姐姐和他是親生父母所養,妹妹和弟弟是繼父帶來的。當時的情況是姐姐和弟妹們都在上學,而且姐姐讀的是大學,所需費用較高。這些支出完全靠繼父的工資肯定是入不敷出。小陶為了多掙錢,從來舍不得休息,遇上陶瓷廠放假,他就批發些醬油、食醋類的商品,用自行車推到附近的農村去賣。有一次,他和繼父生養的弟弟居然行程數十里山路,將這些商品運到了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他們的行為感動得村里一位長胡子老爺爺一個勁地招呼村民,趕緊拿上瓶瓶罐罐出來買,說啥也要把這些東西買完。還說,人家大老遠地來這里賣東西太辛苦了。
有人問:“小陶,你把工資全部支付了兄妹們的學費,娶媳婦的錢啥時才能積攢下呀?”小陶啥也不說,只是呵呵一笑。
因為收入不景氣,小陶成家的事還真受到了影響。陶瓷廠倒閉以后,小陶到陽煤集團當了一位偉大的煤礦一線工人,經濟收入方開始有所好轉。幾年前,小陶終于和一位離異的善良女士喜結良緣,并且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小寶寶。
小陶的孩子做百天賀儀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個長相和小陶如同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孩子,感覺我和這個孩子老早以前就認識了。在母親的懷抱里一直酣睡的孩子,忽然睜開了比陽光還純凈的眼睛,并無意間看了我一眼。我的眼睛忽然一熱,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孩子。
上邊的地里是一群狼,下邊的地里還是一群狼。亮師傅坐在田地的堾邊,一口接一口抽著北方的旱煙。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跳出喉嚨了。
這一年,亮師傅還不到十歲。
“我以為那次肯定活不成了。那狼群的數量比羊群的數量還多,我閉著眼睛等待著狼的撲咬,結果除了狼走動、嗥叫的聲音,什么雜音也沒有。我甚至感覺到有幾只狼在我的身邊臥了下來,睜眼一看,果真有三四只狼像狗一樣臥在了我的身邊。”亮師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笑瞇瞇的,似乎有煤塵往下掉落的跡象。
亮師傅在石卜咀陶瓷廠的煤場工作,具體工作就是把汽車拉回來的混煤揚到篩子上,把煤粉和塊炭分離出來。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喜歡和亮師傅坐在一起,聽他講那些過去的事情。
亮師傅是個命運坎坷的人,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每天在平定縣走村串戶,走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靠乞討維持生命。
沒有想到那天半夜遇到了狼群。狼好像不知道他的肉可以吃或者是狼覺得他太瘦弱了,渾身除了骨頭刮不到二兩肉,反正狼群和亮師傅井水不犯河水待了一個晚上。天亮之前,隨著一只周身雪白的狼一聲凄厲的長嗥,狼群集體起身走向了太行山深處。
一九四九年前,亮師傅流浪到了石卜咀村,也就是我的故鄉。村人看他實在可憐,就把水泉溝駱駝場一個破舊的窯洞騰出來給他住。亮師傅總算有了自己的家。
平時,亮師傅幫這家干點雜活,幫那家干點雜活,勉強度日。有時也流浪到附近的賽魚、西河、前莊等村討要飯食。最難挨的日子是冬天。因為無法取暖,他就抱些別人家的麥茬放在窯洞里,人鉆進去睡覺。經常被麥茬扎得生疼。
那時候,亮師傅畢竟還是個玩心很重的孩子,雖然衣不遮體,他還經常和村里的孩子們到結冰的桃河去溜冰。溜冰的辦法就是把腳丫子上穿的撿來的大人的鞋子脫下來,自己坐上去,讓別的孩子在后邊用力一推,哧溜一下就會滑出老遠。當然,大部分時候鞋子和屁股會分道揚鑣,屁股被冰面磨的火辣辣疼,但他還是會樂得哈哈大笑。
后來,亮師傅也長大成人了,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奈何一場眼疾讓他的視力幾近為零(也有人說他原來的視力就不佳),失去了成家立業的機會。
后來村里新辦了陶瓷廠,亮師傅就成為村辦企業的一名工人,徹底解決了自己的衣食住行問題。
除了亮師傅,陶瓷廠的煤炭禁止任何人帶出去自用。亮師傅知道企業照顧他,但是他的心里總覺得這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每天下班,他扛著一小袋碎炭,先是賊眉賊眼四下望望,然后才快速跑出大門。那個樣子,完全是一幅真賊的模樣。當時要是有手機的話,拍攝下來肯定能笑煞個人。
其實,每到下班時刻,陶瓷廠的大門口常年有職工坐在那里等待相好的工友去逛街。由于亮師傅的視力欠佳,他是看不清楚這些坐在地上的人的。為了照顧亮師傅的面子,大家都忍著不笑,直到亮師傅走遠了,才會轟一聲,把憋在肚子里的聲音發射出來。
為了保證企業生產資金的正常周轉,那時候的陶瓷廠不是每個月都開工資,而是到了年底一次性結算工資。誰家平時需要用錢了,可以臨時先借支一點工資。
一個人吃飽全年不餓的亮師傅,平時開銷不大,年底的工資相對就多一些,這樣就難免被某些人惦記上。據聽說有一年發工資后,亮師傅的火爐子添多少煤炭也不暖和,重新添上柴火,煙卻一個勁地往家里冒。亮師傅找到鄰居幫忙查找原因,最后在煙筒里發現了一大團棉絲。
好好的煙筒里咋就會有棉絲呢?亮師傅斷定有人惦記上了自己的錢財,想堵住煙筒后,讓他以煤氣中毒的形式離開這個世界。
如今,陶瓷廠早就關門了,我也有20年時間沒有見過亮師傅了。
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就夢到了亮師傅。夢到亮師傅賊眉賊眼扛著一小袋煤炭跑出陶瓷廠,不覺笑出聲來,直到妻子砸來粉拳一記:“深更半夜笑什么,你神經病啊!”才醒來。
老哥是陶瓷廠成型三車間的主任,常年戴著一頂和趙本山的帽子若雙胞胎般的帽子,一件黑藍色的中山裝穿了至少十幾年,走路的姿態也有點像趙本山……老哥的這個形象如果畫在紙上,絕對奪人眼球。
老哥原來是村里放羊組的牧羊人,說起羊群來三天三夜也不會重復一句話兒。什么賽魚村是尾巴羊了,石卜咀村是腰羊了,西河村是的腦(腦袋)羊了等等內容包羅萬象,簡直可以出一本牧羊的專著了。后來我才鬧清楚,他所說的尾巴羊、腰羊和的腦羊是村干部為了防止附近幾個村莊的羊萬一混群后,發生打嘴仗的事情,采取的臨時辦法。賽魚村的羊,紅顏色涂在尾巴上,簡稱尾巴羊;石卜咀村的羊,紅顏色涂在腰部,簡稱腰羊;西河村的羊,紅顏色涂在腦袋上,簡稱的腦(腦袋)羊。
老哥放羊和別人不一樣,別的羊倌都是手里拿一竿牧羊鞭,肩上背著一把晴天遮太陽、雨天遮雨水的傘。老哥除了這兩樣東西外,肩上還背著一把二胡。常常是羊群在山坡上吃草,他在山巔拉著二胡。那樣的情景我雖然沒有見過,光想一下就覺得美極了。
那時候羊倌們牧羊,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遇到暴雨。有一次舊街鄉的羊群遇到暴雨,一下子就被山洪卷走好幾十只肥羊。所以羊倌們都把會看氣象作為看家本領,天氣好就“噠噠咧咧……”吆喝著羊群上遠山吃草,天氣不好就趕著羊群在附近的山頭吃草,便于隨時把羊群趕回晚上休息的圈里。
成型車間的生產溫度和天氣有很大的關系,天氣晴朗就需要關好車間門窗保持車間濕度,天氣下雨就需要打開窗戶調節車間室溫等指標。鑒于成型車間這種特殊的要求,每天下班以前,老哥就站在樓頂上,雙手叉著腰,瞇著眼睛,仰頭望著天空,然后就可以準確知曉未來24小時之內的氣象情況。我常常想,如果把老哥調到氣象局的話,絕對可以算得上是個特殊人才了。
改革開放以后,村里的放羊組解散,老哥被分配到了村辦企業陶瓷廠,先被派到唐山學習制造陶瓷新產品的技術,然后回來當了一個小組長。據聽說老哥在唐山學習的時候,居然偷回一套數百斤重的模具來。你說老哥這個人的本事有多么大。
老哥有兩個女兒,妻子常年在河北干買賣,只有春節時回來幾天,然后帶走老哥一多半全年的工資(那時候我們全年的工資到年底才一次性結算)。平時夫妻之間靠通信保持聯系。老哥寫信很認真,改動過的地方,都要蓋上他的私人印章。有一次,有人偷看了老哥愛人的來信,信件轉給老哥后,老哥當即就大發雷霆,先是舉起右手在空中用力一甩,然后把信件撕了個粉碎,一揚手又來了個天女散花。此后,再也無人敢偷看老哥的信函。我知道,老哥的右手臂在空中一甩那個動作,是甩動牧羊鞭的動作。
也許是心里有傷,老哥每次坐席都是逢酒必喝,一喝就醉,喝醉就喊,喊累了就睡。有一次,老哥喝醉酒在單位睡覺,臉色白得嚇人。我趕緊派人叫來他的女兒。女兒一看他那半死半活的模樣,嚇得哇哇大哭。
老哥知道我喜歡寫點小文章,認為寫文章的人都是只會來虛的,不會來實際的。那一年,陶瓷廠召開年終總結會,我從生產管理、技術管理、安全管理、存在問題、來年計劃等方面匯報完畢后,輪到老哥匯報了。
老哥干咳了幾聲,斜著眼睛看了看我,朗聲道:“我這個人呀!就是莊稼地里的土坷垃,直來直去,有啥說啥,不會說那些虛話和廢話。下面我將我車間的工作簡要匯報一下。”
老哥喝了一口水,像個黨政領導干部一樣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同志們,大家好,在這個紅旗飄揚、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們成型三車間全體職工沐浴著上級領導的陽光雨露,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斗志昂揚……”
王廠長本來不想笑,但終究還是沒有憋住,“噗!”一聲將含在口里的茶水噴了出來。不用問,其他與會人員已經笑得捂著肚子,想在地上打滾了。
老哥的兄弟媳婦喜歡唱歌,兩家隔著一道不到兩米高的隔墻。每天晚上兄弟媳婦鐵定要高歌一曲《紅梅贊》。你想想,兄弟那邊和老婆又是歌又是舞的,老哥這邊老婆不在家,孩子后來也跟著老婆到了河北,孤家寡人一個,他的心里能好受得了嗎?
老哥把這個難題向我進行了傾訴,求我幫他想個辦法,將兄弟媳婦的“囂張氣焰”徹底打下去。我說老哥你不是會拉二胡嗎?他說這和拉二胡有什么關系呀!我故作神秘,悄聲如此這般地和他一說,老哥立刻眉開眼笑,罕見地夸了我一句:“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辦法多。”
到了晚上,老哥的兄弟媳婦在院墻那邊剛唱了幾句:“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早已經坐在院墻跟前一條老式長條凳上的老哥這邊立刻就“吱牛,吱牛,吱吱牛牛……”地開始給兄弟媳婦配上了牛頭不對馬嘴的音樂。兄弟媳婦一聽這音樂,立刻被干擾的沒有辦法唱下去了。她明明知道是老哥在搗亂,也不好說什么,總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只允許自己唱歌,不許人家拉二胡吧。
第二天一上班,老哥的頭發梳得溜光整齊,一雙破皮鞋擦得可以照見人影,頭上的帽子被拍去了塵土,面色也呈現出了罕見的紅光。他拍了拍我的肩頭說:“兄弟呀!你那個辦法就是靈!就是靈!就是靈呀!就是那個靈!昨天晚上那個老妖婆一開口,我這邊立刻就開始拉二胡,她再也沒有敢開口唱一句。”
那個餿主意,我本來是和老哥開玩笑的。沒有想到,他真的用上了。他的兄弟和兄弟媳婦也在我們廠工作,兩口子要是知道了這個謎底,還不得把我生吃了啊!
陋巖,本名荊升文,1969年出生,先后在《詩刊》《星星》《小說月刊》《延河》《黃河》《邊疆文學》《青海湖》《飛天》《北京文學》《雨花》等國內省級純文學刊物發表詩歌、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若干,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陽泉市作協副主席、《陽泉礦區文藝》雜志常務副主編、陽泉市礦區詩詞曲學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