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軍
她的名字幾乎沒有人知道,就是那個胡姓,也不知是她的夫姓還是本姓。在我只有幾歲的時候,她的年齡就有六十多歲了,既無丈夫,又無兒女,孤獨一人地活著。她的丈夫據說是當地一位大地主的兒子,留過洋。剛解放那陣兒地主一家被鎮壓了,只有她丈夫逃到了國外,再也沒回來,就剩下她一個人。村里的人無論長幼,都叫她胡老婆。這也是我們那里對老年婦女的一貫稱號。
盡管我記不住她的樣子,但她住的那間土屋我卻記得很清。記憶中胡老婆的那間土屋似乎總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她是村上的五保戶,靠村子里供給的糧食生活,除了村上的干部送糧食時進過她的屋,其他人就沒進去過。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那間土屋的門也總是關閉著。我每次經過她的門口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恐懼,慢慢地,這種恐懼變成了內心的厭惡。或許是為了消除這種情緒,我就攛掇村里幾個同齡的孩子,在天黑時跑到她家門口,一邊遠遠地往她家門上扔坷垃,一邊喊著“地主婆,地主婆”。我們這樣做的時候,胡老婆總是躲在屋里一聲不吭,這時我便得意地又是跺腳又是跳的,好像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樣。
這樣的事做了幾次,終于被我母親知道了,一向嬌慣我的母親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教訓我說:“孩子,你可是她從娘肚子里扯出來的,你這樣對她可要遭報應的呀!”
從母親的口里我才知道胡老婆原來是個接生婆。她年輕時在城里讀過醫科,自然就成了村里的接生婆。可是她的出身成分不好,村里的人用得上她時會去叫她幫忙,但事情一過,就都又疏遠她,胡老婆卻一點也不惱恨,再有人叫她,她仍然會去。
她每次出門都會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有時候穿的衣服我們都說不出是什么款式,據說那些衣服是她出嫁時的嫁衣。
有一陣子階級斗爭形勢緊張,村里幾乎天天開批斗會,一向沒有出過門的胡老婆就被拉出來批斗了。我還記得批斗她的場景,幾間相通的屋子里,吊著幾盞煤油燈,村里的男女老少圍了一屋子,胡老婆站在中間,脖子上還被人掛了一雙破鞋,人們吵鬧著,哄笑著,像看一出大戲。而胡老婆低垂著頭,渾身不停地顫抖著,人們只看見她那一頭白發,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閃著慘白的光。
那次批斗會過后,就沒見胡老婆再出來。有一個干部很好奇,推開她的門想看個究竟,才發現她安靜地躺在床上,已經死了。
見過她遺體的人說,她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上邊還挽了一個發髻。更讓人們好奇的是她身上的一件衣服,料子是絲綢的,上面繡滿了梅花,一排紐扣從胸前斜向腰間,下邊兩側還開了叉。大家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款式,都叫不上名來。
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衣服叫旗袍。(摘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