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姥姥十九歲那年嫁給了我姥爺,兩年后,我媽五個月,他們離婚。多年來我致力于打聽他們離婚的緣由,說法不一。
我姥爺說,我姥姥這個人不講理,不懂事。和姥姥有過節(jié)的奶奶則說,我姥姥太兇,經(jīng)常當著人家的面跟我姥爺大吵大鬧。
我姥姥自己本人則說,是我姥爺耳根子太軟,太聽家里人的話。說他家里人都不是東西,非逼著他倆離婚。他倆其實從來沒有拌過嘴。
把這所有的話放在一起,就能拼出當時的狀況了,就是個風云際會的結果。我從小就知道我姥姥暴躁,據(jù)我爸說,當?shù)厝朔Q“鬼見愁”。所以,大家對我姥爺跟我姥姥離婚,大多持理解的態(tài)度。
不過,我姥爺離婚后再娶,第二任妻子是個婦女干部,人長得挺好,但脾氣似乎比我姥姥也好不到哪里去,結婚后跟我姥姥一碰面,算得上棋逢對手。
據(jù)說她們吵了很多架,按照我姥姥的說法是,每次都是她占上風,我沒有聽過她的對手的說法,因此并不怎么相信。再說了,就算占了上風又怎么樣,人家老公孩子一大堆守著,你這邊還不是帶著一個女兒冷冷清清?
但沒有人能永遠占上風,要不怎么說“三十年河東轉河西”呢。我姥爺?shù)牡诙纹拮樱液髞矸Q之為孟姥的這位,愛說話,愛表態(tài),在“引蛇出洞”那會兒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被打成了右派,組織上就來跟我姥爺談話,要我姥爺跟她離婚,我姥爺承受不住來自組織上的壓力,也就跟她離了婚。
年輕的孟姥被送去改造,那年春節(jié)將至,組織上容情,允許她回去過年。孟姥一進門,就被姥爺?shù)募胰粟s了出去,唯恐她給自己帶來晦氣。我不知道我姥爺當時在干嗎,反正跟著她出來的,只有她那三個可憐的兒子。
天蒼蒼,地茫茫,淮北平原上的某個村落里,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不知該往何處去。要是我允許自己再肉麻一些,我愿意想象那是傍晚,天就要黑了,這個女人看見村口的某個小屋里亮起了燈,不由自主地,她帶著孩子,快步朝那燈火奔去。
那是我姥姥家。
我姥姥離婚后并沒有離開我姥爺那個村子。
現(xiàn)在,孟姥不再是那個臉色黑黑的繼母,她變成了一個可親的女人,那年春節(jié),坐在我姥姥家的煤油燈前,她更像是我姥姥一個落難的姐妹。這個轉變沒有用很長時間,好像,當孟姥出現(xiàn)在門口,與我姥姥四目相對的一瞬,一種新的關系就在她們之間生成了,這種關系,貫穿了她們整整一生。
年節(jié)三天,每一個夜晚,兩個女人都在促膝相談,直至雞叫聲響起,相同的命運將她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春節(jié)過后,孟姥繼續(xù)回去改造,她的三個孩子,留在我姥姥家,我姥姥照顧了他們很久,后來,才被孟姥的家人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