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謠

馬步升

我們那疙瘩把狐貍不叫狐貍，叫狐子。子也者，有敬的意思在焉，古人是給有學問的人姓后帶子的，如孔孟老莊朱等，而狐貍雖系一介野物，卻靈而近妖，奸而有智，它是動物界的智者，以“子”銘之，良有以也。是否有人會說不才是欲愛者而虛美，兔子之稱莫非也是敬？非是。兔子之“子”，恰是言其小，有憐惜、輕視之意。人世間形似而神異之事，多乎哉！

馬蓮河在這里撒了一個歡兒，蕩出一個巨大的“S”形的回水灣，灣的內側就是我村，三面臨河，依河灣有險道可通上下游村莊，一面隔十里荒山道與鄰村接壤。在傳統社會形態下，這可是一方世外桃源，物阜糧足，關門排外，我家的田莊在百里外的大平原上，祖祠卻安頓在這里。這是我家最后的根據地。人依著大轉灣，坐北面南“陶復陶穴”，一字排開。我家是長門，在極西邊，靠山立居。黃土高原的山其實是塬，洪水將這塊大塬一劈兩半，形成一個巨大幽深的黃土沖溝。我家就在溝口。溝是死溝，另無出口，溝內也無人居住，這條溝便被看成我家私有的了。溝叫柳樹溝，小時候，溝內大柳參天，荊棘密布，蒿草茂盛，禽獸云集。莊前是一面土坡，生滿了被稱為狼牙刺的那種植物。我大約三歲時在家門口玩，失足滾下坡去，只聽我在荊棘林中嚎叫，卻看不見在哪兒，別人也進不去。以后由幾個哥哥手持斧子披荊斬棘，開出一條通道，才把傷痕累累的我解救出來。

我不厭其煩說這么多，無非是為狐子的出場做個墊場。本來是人的樂園，丑陋的時代讓樂園一片蕭疏鬼唱歌，而飛禽走獸是不預人事的，仍可稍離世事風云，藏匿于其中茍延殘喘。狐子是捕雞的好手，它智商比雞高得多，雞雖跟人學了那么多，智商卻總不見提高。也難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人物要讓小民絕對服從，最狠的一招，便是使之愚，使之放棄思維，即使保留思維能力，也要讓他變成一根筋，拼命地往我的思路上靠，唯恐靠之不近，貼之不緊，達到零距離。零距離在理論上還是有距離的，最好是無距離，負距離，最好是別提距離這兩個字，才顯出“無限忠于”來。人馴化生物的出發點，本來就不是讓它變得更聰明，根本指向都是更愚蠢。牛馬驢騾不愚，人便無法役使它們，豬狗羊雞不愚，早逃竄四方了。人常夸狗有靈性，是夸它懂得主人意志，辨得主人眼色，要是靈到只揀好的吃，只揀好做的做，只揀上風頭跳槽找門路跟主人，早被人趕出家門成野狗了。相比而言，馬的靈性，倒是有一派凜然之氣做底色的。雞就不用說了，人常威脅人說，我搞死你，就像搞死一只雞那樣容易。可見，雞是多么容易被搞，且容易被搞死啊。人馴化生物，指令越簡單、簡潔，越好，雞便是馴化成功的范例。“啁啁啁”，人這樣叫幾聲，雞便飛奔而來，它知道是要給它開伙了，有時，主人明明手中攥著刀子要殺它的，它也不做他想，只一門心思認定這是進餐的信號，而且是絕對信號，不傳達別的意義的。揮揮手，雞便明白，這是讓它去一邊待著的。生了蛋，為主人立此奇功，也不會像人那樣，把屁大個事能寫成磚頭厚的書，宣揚成開天辟地第一號，哪像雞，呱呱呱叫幾聲，打聲招呼，轉身就走，該干啥干啥，愛收不收，我的事做完了。其實，人就是要讓雞少說或不說而多做的，理解的做，不理解的更要做。不理解而做，境界全出矣。

狐子的聰明恰在于此。在人將雞呼來喚去時，它已躲在暗處學而時習之，它又是極慧敏靈怪的，有過目不忘之才，又有惟妙惟肖之能，看看，聽聽，便可“不亦說（悅）乎”了。雞被主人揮去時，狐子爬在草叢，也發出類似人的呼喚聲，而雞呢，又被這樣慣了，腦子一根筋，全不想想，剛給你吃了，憑什么再給你吃。一聽聲，便昏頭漲腦去了。狐子向人學的是全套本領，它像人間專制者那樣，首要的一招，便是使出大力鎖喉功，剝奪了你的聲音，它便同時擁有了對真理的發明權和闡釋權，事由我做，話由我說，套用一句市井話：“怎么著你？”狐子深得要領，一口鎖住雞喉，回環四顧，人雖在近處游蕩，也不要緊，反正雞已失去言論自由了，拖它進窩去享受，多累呀！現宰現吃，新鮮，環保，省勁，味道好極了。待主人發覺一只雞丟了，尋尋覓覓，見到的只是一地雞毛。而主人從不檢討自己的教育方法，反倒怪起雞了，恨恨地說：驢日的這雞，你咋不知道喊兩聲呢？

我家的雞就這樣一只只葬于狐口。狐子抓雞時，有兩個熱點時段，像城市的交通高峰期一樣。一是正午。這時的雞被曬暈了，夏天被熱暈了，冬天被光線照暈了。人在這時，也暈，于是，人便有午休之講究。雞在迷迷糊糊時，腦子本來就不大靈光，狐子略使小計，陰謀也好，陽謀也好，狐子也不大理睬什么狐德之類的窮說教，把雞順利地抓住，愉快地吃掉，就是目的。目的就是根本，手段如何，那是傻子在被騙被整慘后痛定思痛的事情。二是黃昏。人說誰眼睛不清亮，說成是雞朦眼，就是指這時候的雞眼。玩一天了，覓食一天了，太陽曬一天了，公雞做了幾場愛，也想養養神，明天，還要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全部心思都在等著主人撒出糧食來，趕緊扒拉幾口，要進窩上架了。而人和雞一樣忙乎一天了，現在又忙著做一天的工作小結，狐子倒是養精蓄銳，瞅準機會，一躍而出，今夜，便是一場好夢呀！

有一個正午，我在門前樹下玩，突見一只紅狐抓住了那只大公雞，我邊大呼小叫，邊趕去解救。那只狐子并不見得驚慌，拖著公雞朝溝里走去，我已追近了，它返身看我，我才發現，狐子的眼睛好美呀，雙眼皮，瞳仁迷離，海似的深幽。人把精于勾引男人術的女人稱為狐媚子，原來真是不差，能經得住這種眼神反復照拂的人，不是性冷淡，一定是圣人了。而我以為，性冷淡的成分是要多一些的。孔子是公認的大圣人，讓南子這個艷婦看了幾眼，就有些把持不住，雖然，他的學生子路為此給他甩臉子，耍態度，“不說（悅）”，他仍然堅持在南子所在的衛國做了五年的“公養之士”；阿喀琉斯是空前絕后的大英雄，為了與統帥阿加門儂爭奪一個女戰俘，憤而率部下退出戰斗——這要擱現在，肯定是要上軍事法庭的——而“阿喀琉斯的憤怒”成了人類歷史上的經典憤怒，比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之怒美麗多了。狐子返身媚了好幾眼，卻沒把我媚住。這里，我要特別聲明：不是我比人家圣人和英雄還有定性，當然，也非性冷淡，主要是我那時還處在無欲則剛的年齡，任你狐媚萬端，奈不解風情何！我一門心思要追回我家的那只公雞。它實在太漂亮了呀，火紅的冠子，火紅的羽毛，叫聲嘹亮，播音遠近，它要是一叫，懸在頭頂的高音喇叭便像蚊子一般了。尤其見了它喜歡的母雞，默不作聲，只是一腳踮起，羽毛飛揚，劃出一道火紅的閃電，母雞便在它的身子下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我奮勇追擊，狐子回頭看我來勢兇猛，志在必得，大有拒腐蝕永不沾的高風亮節，便不再以媚我為務，而是加快了逃竄的步伐。在洪水洞口，我終于要抓住它了，剛逮住后腿，只聽一聲悶響，我立即暈得天旋地轉，稍清醒后，狐子和公雞早已渺然不知所蹤。

丫的，居然給老子撒了一個屁！撒屁這么方便的？人有時想撒一個屁，五谷之氣凝聚不足，急切間，愣是不得所愿，而狐子說撒就撒，連個準備工作都不用做的。我曾見過狗追咬狐子，明明是可以抓住的，待要伸嘴抓時，卻放棄了，干叫幾聲，回頭便走。鄉人說，狐子是狗的舅舅，外甥既要盡職盡責，給主人交差，又要顧及甥舅情分，便事倍而功半。當狗也難，理解萬歲罷。其實，屁是狐子保命的秘密武器，不到性命交關是不用的，猶如人手中的核武器，只要有，肯定會用，只是不到最后時刻不輕易用罷了。人讓一個狐屁都可熏暈，狗鼻比人鼻靈敏多了，哪招得住狐屁的攻擊呀。人傳說，最漂亮的女人是狐貍精轉生的，雖漂亮，卻有狐臭。我見過不少漂亮女人，漂亮得讓人天旋地轉的似乎還沒見過，所以，人家有無狐臭，咱不敢置喙，免得人說咱是酸葡萄派。可男人似乎與狐貍精沒有因果關系，但有狐臭的男人多了去了。童年時，我被那個妖狐子臭了一把，幸好，沒有被它媚了。

狐子靈而妖，鄉人恨而 厭之，愛而畏之，畏之不足，又敬之。恨者，恨其偷雞摸鴨也；愛者，愛其皮毛之亮麗也；畏者，畏其通靈作怪也；敬者，敬其幻化多變也。于是，別的禽獸被人追殺得無處容身，而狐子卻身處危地，風清月明也。打狐子不吉利，這是鄉人之共識，誰若偶爾捕殺了狐子，沒見到明確的報應，早已被人言洶洶嚇得魂不守舍了。在此氛圍下，當事人無論多么木訥，都變成了超一流的聯想家。不小心跌了一跤，那是狐子推了你一把；做了個噩夢，那是狐精托夢來了；頭疼腦熱，那是狐仙給你打招呼呢；做生意虧了，那是狐仙空中劫財了；不小心夢遺了，那是泄到狐精那了。看看，你還再敢得罪狐子？丫的，活潑煩了你！鄉人又說，誰聽見了狐子叫，肯定是要死人的，不是自己，便是家人。我就曾不止一次聽見過狐子叫，像老狗那樣：咣，咣！音調短促，暮氣沉沉，遠沒有漂亮女子那掏腸搗肚的千嬌百媚。不過也是，讓漂亮女子勾走了魂，肉身還湊合著能動彈，讓狐子把魂勾走了，肉身就是一堆爛肉了。在我初寫小說時，寫過一篇《昨夜狐貍叫》，發在西南一家雜志上，寫的完全是童年時對狐子的真切感受，那么漂亮的小說，居然沒受到廣泛重視，我倒不說啥，我們那疙瘩的狐媚子可是要怨你的不解風情的呀。

啊呀，我那遙遠的狐媚子呀，你的那一抹驚魂一瞥，如今是否還媚力猶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