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李 凌
這就是我的親戚(九章)
新疆 李 凌
此刻,草木的清香穿透雨霧。
我的鄉下親戚,不再是我的遠方。
雨滴落地的瞬間,我聽到了他們呼吸的聲音。
一朵云追趕著一朵云,地上的云和天上的云,蕩漾著歌聲,談笑之間,揚花的水稻和懷孕的玉米,豐腴,美麗,動人。
還有我的芹菜妹妹,青春的笑容碧綠清脆。
更讓人動情的是我的土豆兄弟,頭頂烈日,晃動的葉片和樸實無華的小花吸收著日月精華,扎進土地的根卻早已洞悉自己的命運
——生命尚未遠行,故事就已成定局。
百靈鳥的歌唱婉轉悠揚。
林間的布谷鳥唱一聲,田野的麥穗就點一下頭,再唱一聲,流淌著溫馨的韻律。
流水潺潺的小渠邊,一朵野罌粟的火焰就嫵媚一分。
在自然的花園里,一朵花就是一個村莊,一片云就是一個鄉村。
而我,無意中的闖入,那扇打開的窗口,
用寬容迎接我的眼睛和肢體的無禮,
用隱忍捍衛著土地的良心和尊嚴。
這些大地的精靈,它們先于人類感知了自然的脈動。
此刻,盡管雷聲尚未來臨,他們已經未雨綢繆。
搬動著塵土,把時間和云朵壘成了漏斗形的蟻窩,就像擋風遮雨的圍城,矗立在草叢的邊緣。
一些旁觀者來了,又走了。
一聲嘆息的力量,竟是一個鄉村孩子花樣童年的無奈和生活的寡淡。
而那些螞蟻,將云朵灑下的雨水輕易就消解在土地深處,
然后,他們征用一些自然的詞語,握緊了生活的每一個日子。
洪荒之野,他們把自己放得很低,以沉默遍植菩提。
在紫色的花海邂逅蜂鳥。
陽光下,它雙翅輕盈靈巧,忽高忽低翩翩飛舞,在花海中拍打成一個虛幻的輪廓。
哦,蜂鳥!紫色海洋飛翔的一粒動詞,低沉的笛音。
這是大地寧靜的微笑,自然,簡單,美好。
最低處的飛翔,更靠近大地的靈魂。
雨水浸潤著五月的翠綠。
水流叮咚,一彎晃動的水波中飛舞著兩只蜻蜓。
稍遠的渡口,停泊著一只空空的小船,槳聲和漁火藏于時光深處。
一竿無鉤之釣垂立水中,浮漂靜靜地等待,等待一尾魚的自愿上鉤。
這時候,深綠的田野間,勞碌的眾生將一串一串的汗珠結晶在晃動的麥粒上。
引吭高歌的鳥兒,歌聲箭鏃般直射人心。
群鴉從草地上起飛,不失時機的風,送來了幾滴雨水……
這時候,草地寂靜、藍色的天空寂靜、水域寂靜。
所有的良辰美景,不帶走一片云彩。
葡萄掩映的庭院,墻壁散發著幽深的藍,靜謐,溫馨。
小方桌上擺著花生、蘋果,月餅,點燃的蠟燭,檀香青煙裊裊。
明亮而柔和的月色里,我們敬拜月亮
——圓圓的,素凈,自然。
我們一起想念。
想念此起彼伏的狗吠聲,想念亮晃晃的水田蛙鳴,想念密草叢中的蟲吟,然后我們齊聲唱著: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來學木匠,嫂嫂起來納鞋(方言音:hai)底……
有月亮普照的夜晚,童年的往事,就像木板床上父親的鼾聲,沿著一條洪荒之路,擦拭遙遠的往事。
加載了往事的村莊,更加親近,美麗而溫暖。
那一刻,朝露晶瑩。
青草和野花的氣息,滋潤了原野、山丘、天空。
一抹青山,薄霧如詩如夢。
蒼茫遼闊,高遠寧靜。
朝霞漫天的時刻,紅花,苗條的莖,搖動精致的風鈴。
陽光下,慢慢地綻開花瓣,鮮紅的唇撩撥著敏感的心弦。
陽光下,綻開了,綻開了牧羊女的心。
綻開了,綻開了故鄉的旋律。
紅艷艷的浪潮一浪推著一浪,紅。盛大的紅。
鳥聲從大地腹腔傳來,歌喉婉轉,傳遞著絢爛,傳遞著熱烈。
一只鷹翱翔于藍天,在紅的世界里,它是天空的靈魂。
云杉。云杉林。
此刻,幽深而靜謐。
高大挺拔的樹干飽經風霜,那片片龜裂的樹皮,展開一首久遠的歌謠,歲月的艱辛和浪漫沉睡千年。
那朵朵晶亮的松脂,打開生命之血的香囊,散發奇異的幽香。
隱藏在時光深處的手,暗卷門簾,驚動了奔涌的馬蹄。宏大的交響樂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尾。
這些自然界和鳴的琴鍵,豐滿了天山深處原始的天籟。
此刻,旅途中的休憩,云杉林是一座本初的圣殿。
悅耳的溪流,窄而細,彎彎曲曲穿過密林,就像隨風舞動的哈達,搖曳著純潔和浪漫。
一行行腳印,飽含露水。
云杉的詠嘆調,搖曳著野花的色彩斑斕。
霧是山的披肩。
蒙眬中,展開柔情,就像妙齡女子,將明艷的曲線,裹住隱約可見的肌膚。
看吧,一會兒淡青如薄紗,大山的俏臉時隱時現。
一會兒又像一條白色的游龍,將山脊幻化得千姿百態。
時隱時現的羊群,與天空的云朵相互放牧。
牧歌在草葉上生長,長長短短的語句,彌漫在草叢中,沉靜而堅毅。
而山霧,在一場一場的告別中,升起,纏繞,落下。升起,纏繞,落下。
一方披肩,與山結伴而行,
一首無聲的歌,不離不棄。
有三個丫叉的一棵桑樹,是我最親近一棵。
童年的時光中,我總會爬上去,坐在三叉間。
這時候,樹開始搖晃,在搖晃中,一天就過去了。
桑葚紅了的日子,我有些著急,總想拼命抓住那些日子。
我和我的伙伴,在樹下歡笑。
輪流爬上樹杈,找尋紅色的桑葚。
而我會坐在樹杈上睡一覺。
此刻,桑樹在微風中搖晃,我的夢變得和桑葚一樣甜,夢里的火車和遠方也很甜。
睡醒了,正午的村莊炊煙扶搖直上,散發著米香和麥香。
一群一群的鳥兒落在瓦房的屋頂,嘰嘰喳喳。
而我左手邊不遠處的那口水井,總是不停地溢出水流,水流過的地方,淺溝里草色青青……
當我返鄉的時候,搖搖晃晃的桑樹只剩干枯的樹杈。
那些嘴唇烏紅的日子,還在風中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