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郭 輝
血 緣(三章)
湖南 郭 輝
老家方圓八百里,管雷的神,叫雷公。
著蠎袍,戴頭盔,一把長須,一臉潮紅,經常劍眉倒豎。
豪爽,有血性,講義氣,敢做敢當,愛管人間不平事。叫人又敬又畏。
把天上的水缸全部據為己有,都灌滿水。有事了就敲,敲破了,天下就大雨傾盆。
到荊竹界下的包獅村里去過,揚起的錘子,把一棵老柳樹里專纏花妹子魂魄的蛇精,咔嚓砸成了兩截。
雷公不打吃飯人。但花橋港那個忤逆子,放下飯碗剛邁出家門,就被他堵面一記耳光,扇得再也沒有醒過來。
還在杉木坳的那一堆亂墳山里,打過滾,燒光了一座無名墓上,從來無人祭掃的絲茅亂草。
那一個春上,突然山洪暴發,資江河里,一只船頂著橫風斜雨,破浪救人。平日里瘦瘦小小的艄公月聾子,風波浪里挺立如山,看得兩岸的鄉親目瞪口呆。
猛聽得江上一串雷吼,天顫,地抖,震得麻石灘上的石頭都開了坼,也震開了月聾子多年閉塞的耳鼓。
自此后,能聽見隱隱人間……
隔三差五,就要來小區里走走,像是誰家的遠房親戚。
他用長舌婦般的小擴音器,放著錄音:“磨剪子嘞戧菜刀……”偶爾,也用方言拉長嗓子喊一聲:“磨菜刀呵磨菜刀呵!”
使這個夏日的晌午,忽然顯得更為寂靜。
他把一輛破三輪車,推到一棵香樟樹下,然后就地蹲下來,樹陰里,恍如餓得昏昏然的一只貓,在等魚。
有生意來了。像打了雞血似的,他一躍而起,架上板凳,擺開工具。兩手握著銑刀柄,使著暗力,把菜刀上的那些淺銹,那些遲鈍,鏟除得一干二凈。
那許許多多冒著青煙,小蝦一樣弓著身子的鐵屑,沾在他手背上,沾在那些暴突的一鼓一跳的青筋旁,仿佛是牢牢焊進去了。
使罷銑刀,又搬出一塊醬褐色的磨石,反反復復地磨。
磨得青鋒畢露,寒光閃閃,扯一根頭發貼上去,鼓圓了嘴輕輕一吹,便斷成了兩截。
接過皺巴巴的工錢時,他是多么開心呵,十根手指頭在微微抖,微微瞇著的眼睛里,閃著常人看不到的藍光——
又能給患內風濕的老伴,揀幾副中藥了……
兒子叫博克。
這兩個字,是我從辭海里,瀝沙揀金般挑出來的。
我的人生觀、榮辱觀,還有我一輩子的祈愿,在一筆一劃間呼之欲出。
這兩個字呵,是咬著我血肉,啃住我生命的兩顆智齒。
山崩海嘯的力,曠世的奇跡,也不能使它們與我分開。
我單名輝,拜粗通文墨的伯父所賜。
在當時三字姓名盛行的鄉下,我常常為之暗自得意,但有種孤立感——在我念小學的一個班級里,我是唯一的單名。
長大后,我用它填戶口本、工作證、身份證、出國護照,也填過數不清的表格。還用它黑紙白字地在報刊雜志上發表過文章。
大半輩子過去了,它就像肌肉里的水分,骨頭里的鈣質,從沒有在我的身體上遺失過。
在未來的墓碑上,還將——深刻出現。
父親叫郭西華。
這個名字如同糧食、蔬菜、水和鹽粒,化而為血,一直流動在我的脈息之中。
但在我的出生之地,許多人只喊他的別名。在鄉間小鎮三堂街與馬跡塘,叫他郭鎮長,在縣計劃委員會辦公室,叫他郭主任。
我母親則常年喊他郭老倌。
父親是個沉默者,寡語少言,不善于或者不屑于同這個世界對話。
興許是他說的話太少,都堵在喉管里了,最終,他因患喉疾而謝幕人間。
祖父叫郭典科,與科舉絲毫不沾邊,典型的目不識丁。
他先是犁田使耙,耕作三分薄地;后憑一根扁擔,在碼頭上搬運人生,養家糊口。他的一雙腳桿上,青筋暴突,扭曲,像蠕動于皮肉里的蚯蚓,又像依附在血脈里的根須。
祖父老了喜釣魚,經常光顧花橋港相思港楓樹橋,那一片片水域里的魚,隔老遠就能嗅出他的氣息。我的童年,跟著他也沾滿了魚腥味。
他有幾套拳術,還會給卡魚刺者賜水,立竿見影;并且能用兩根手指,快速到滾油鍋里撈物,屢試不爽。
有人稱他為師傅,大多數人喊他科爹。
臨終,他是喊著我的名字落氣的,那時我遠在千里之外。
為此,我平生第一次放聲痛哭了一場。
再上去是曾祖父。
只是相距太遙遠,我從未見過他。就像遠山上的一朵云,飄忽不定;就像深潭中的一個倒影,若有若無。
他肯定是有墳場的,但墓在哪,朝東朝西朝南還是朝北?遺世的碑,湮滅于何處荒山,哪叢野草?
郭家的后人呵,現在己無法尋到。
他的名字,已風化于時空之虛,成為了永遠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