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鄭祥琥
王士禛詩歌學宋歷程詳考
劉 暢 鄭祥琥
清初詩人王士禛對于清代宋詩風的興起,有著重要的貢獻。他實際上是清代綿延二百余年的宋詩運動的發起人。而目前學術界對于王士禛本人的學宋、宗宋歷程的研究,還有諸多不甚清晰處,一些研究者甚至仍然以宗唐來看待王士禛詩學。結合王士禛詩集的編年情況,參照他詩作與文章、筆記中所透露的信息,可以還原出王士禛的學宋歷程。王士禛的學宋宗宋問題,并不是簡單的“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而是有著六個不同的階段。王士禛從青少年時期即喜好讀宋詩,到個人創作的宋詩化,到在詩壇公開提倡宋詩,都有明確的時間標志與事件標志。梳理王士禛的學宋宗宋歷程,對于清代詩歌研究、清代宋詩運動的研究,均具有重要理論意義。
王士禛 宋詩 宗宋 學宋 蘇軾
清初詩人王士禛對于清代宋詩風的興起,有著重要貢獻。對此,學術界已有了較為深入的研究。比如蔣寅先生的一系列論文,探討了王士禛與清代宋詩風興起之間的關系,認為:“王漁洋主盟詩壇近四十年,康熙朝的詩風演變與他有關是毋庸置疑的。他自述宋詩風起于他的倡導,也并非過甚其辭。”不過,王士禛與清代宋詩風的關系并不止于此。筆者認為,王士禛是清代綿延二百余年的宋詩運動的實際發起人。顯著的理由就在于,清代宋詩運動的核心參與者汪琬、宋犖、查慎行、翁方綱、程恩澤、鄭珍等人,都是王士禛的友人、弟子或者再傳弟子,與王士禛有著明確的友誼或師承關系。在清代宋詩運動的全過程,都可以看到王士禛及其詩學的影響。因此探討王士禛學宋、宗宋的相關細節對于理清清代宋詩運動的形成與發展過程,有著重要的意義。
現在問題在于,各種關于王士禛學宋問題的研究,總的看還是粗線條的,以至一些研究者仍以宗唐來看待王士禛詩學。原因之一在于很多研究者把時人的事后評論作為判斷的標準與論據,此種研究方法不甚科學,會有一些誤差。因為時人對王士禛學宋問題的評論,往往具有滯后性、主觀立場先行以及時代局限性等特點,容易將評論者自身的觀點、立場甚至誤解等諸多外在因素引入對王士禛的評價。這樣的評價顯然容易失之于偏頗。比如雍正三年(1725)俞兆晟《漁洋詩話序》中記載的王士禛對其論詩主張發展的回顧:
先生晚居長安,位益尊,詩益老,每勤勤懇懇,以教后學。時于酒酣燭灺,興至神王,輒從容言曰:“吾老矣,還念平生,論詩凡屢變;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隨影,忽不知其轉福也。少年初筮仕時,惟務博綜該洽,以求兼長。文章江左,煙月揚州,人海花場,比肩接跡。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韻勝于才,惟為祭酒。然而空存昔夢,何堪涉想?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良由物情厭故,筆意喜生,耳目為之頓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長慶以后,已有濫觴;而淳熙以前,俱奉為正的。當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爭相提倡,遠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為空疏,新靈浸以佶屈,顧瞻世道,惄焉心憂。于是以大音希聲,藥淫哇錮習,《唐賢三昧》之選,所謂乃造平淡時也,然而境亦從茲老矣。”
這段話每為論者稱引,用以表明王士禛詩學理念的三次變化:早年學唐,中年學宋,晚年回歸唐音。但這段材料,來自俞兆晟的轉述,并不見得就準確忠實于王士禛原意,更不見得就能夠細致反映出王士禛一生詩論變化。比如王士禛在揚州時期“入吾室者,俱操唐音”,是不是就對宋詩毫無學習?而中年時期的“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所說的“中歲”是什么時候?所謂的“事兩宋”又具體是指什么?這些問題都含混不清,后人理解上可能會產生較大的誤差,甚至錯誤。因此,更科學的方法是結合王士禛詩歌作品本身來探討他的學宋問題,畢竟王士禛自身的詩歌作品是最能夠反映其詩風變化的“第一手材料”。進行這項研究的一個有利條件在于,王士禛流傳至今的詩集《漁洋詩集》、《漁洋續詩集》、《蠶尾詩集》、《蠶尾續詩集》、《漁洋精華錄》等,幾乎都是編年的。王士禛在編選詩集時,都是按照年份把同一年的詩放在一起,這就為我們按照年代線索,結合王士禛的詩歌作品,來判斷他的詩風變化提供了有利研究條件。
事實上,結合王士禛編年的詩集與其他作品,如《池北偶談》、《漁洋山人自訂年譜》等中的各種相關論述,是可以非常全面而詳實地還原出王士禛的學宋歷程的。尤其能夠把此前一些研究不清楚或者有誤解、錯解的地方厘清,同時還能把王士禛學宋宗宋的一些時間節點梳理清楚。結合王士禛詩集的編年情況與他的生平履歷來看,王士禛的宗宋問題無疑是有清晰時間發展線索的,他從喜好讀宋詩,到個人創作的宋詩化,都有明確的時間標志。筆者認為,王士禛的學宋宗宋問題,并不是簡單的“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而是有著若干非常明確的時間節點,形成了他學宋的幾個不同階段。研究清楚這幾個階段,對于探究王士禛詩風的整體變化,對于探究清代宋詩運動的發展過程、發展方向、動因等諸多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
王士禛學詩是從唐詩入手,其兄王士祿稱他“七歲通章句,九歲學唐人詩”,所以青年時期王士禛的詩風帶有明顯的宗唐特征。但要注意的是,他少年時期,也早已接觸到了宋詩,并對宋詩有所欣賞。王士禛《癸卯詩卷自序》中談及自己早年讀蘇軾詩的經歷:
嘗讀東坡先生集……子由答坡公詩曰:“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予每循覽,愴然不能終卷。然爾時方與諸兄讀書家園,肩隨跬步,未知此語之可悲也。弱冠以來,各以世網,奔走四方,回憶向時家園之樂不可得,然后知兩蘇公之詩之可悲,有什倍于疇昔者。
從這段敘述來看,王士禛應是少年時代在故鄉讀書時,即已接觸到蘇軾詩歌。這實際上,已經埋下了王士禛宗宋的種子。由此,青年時期的王士禛已經有明顯的宗宋傾向。王士禛在丙申年(1656)作有一首《謝梅戲集涪翁句成一絕》,丙申年是順治十三年,此時王士禛年方23歲,已于前一年考中進士。這首《謝梅戲集涪翁句成一絕》:“醡頭夜雨排檐滴,誰與愁眉唱一杯。瘦盡腰圍怯風景,城南名士遣春來。”由于是集句,這四句詩都來自黃庭堅詩集。其中,“醡頭夜雨排檐滴”來自黃庭堅《次韻楊君全送酒》;“誰與愁眉唱一杯”來自黃庭堅《寄賀方回》詩;“瘦盡腰圍怯風景”來自黃庭堅《戲答王子予送凌風菊二首》;“城南名士遣春來”來自黃庭堅《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三種皆妙絕戲答三首》。這說明此時王士禛已對黃庭堅詩歌有所喜好,且有深入的研讀,否則不可能有興趣從黃詩中集句。王士禛對自己的這首集句詩印象極深,到晚年他還在《香祖筆記》中談道:
予平生為詩,不喜次韻,不喜集句,不喜數疊前韻。惟少時有集黃山谷詩一絕云(《謝人送梅》):“榨頭夜雨排檐滴,誰與愁眉唱一杯。瘦盡腰圍怯風景,城南名士遣春來。”如此集句,恐非李西涯所知。西涯有集句詩一卷。
此外再如辛丑年(1661),王士禛有一首《第二泉和涪翁韻》:“春山細雨三人俱,藤笈親攜桑苧書。縛亭甃石幾年事,至今浣沼噴明珠。山人形癯味道腴,九島不老將焉如。軍持銅缽此生畢,買田即傍芙蓉湖。”此詩和的是黃庭堅《謝黃從善司業寄惠山泉》。從以上事實來看,王士禛開始關注宋詩,開始聚焦于蘇黃,始于少年時期。在他青年時期,就開始有明顯學蘇學黃的詩歌傾向。這種傾向的產生早于為官揚州時他與錢謙益的會面,更遠遠早于康熙十年(1671)吳之振《宋詩鈔》的刊行。這也說明王士禛宗宋的萌芽,并不是受錢謙益、吳之振等人的影響,有一定的內生性,可能跟王士禛的家學淵源,尤其是其兄王士祿的影響有關。
《漁洋詩集》卷九中列于辛丑年(1661)的詩《上方寺訪東坡先生石刻詩次韻(附跋)》并附有跋文:
右大蘇先生送李孝博使嶺表詩,凡十韻。碑在上方寺,斷仆已久,鐵崖道人猶得見其墨澤,謂風格過顏柳,不在二蔡下。今年春,維舟竹西別墅,步往上方,尋此石所在,拂拭出之,摩挲三嘆,如與公晤言,酬唱于當日,而信廉夫之言不虛也。歸舟,取元韻次之,并刻石斷碑之側云。
王士禛《上方寺訪東坡先生石刻詩次韻》一詩作于順治十八年(1661)年春。所次蘇軾的詩為《次韻蘇伯固游蜀岡,送李孝博奉使嶺表》,該詩被刻石在蜀岡,年久之后,被遺棄在草間。王士禛官揚州時,發現了這一石刻。后來王士禛在《居易錄》中有描述:
戶部主事趙琯,汝州郟縣人,以兩蘇公祠墓諸碑刻見貽,率俗筆。惟東坡先生《次韻伯固游蜀岡,送叔師奉使嶺表》五言詩云“新苗未沒鶴,老葉方翳蟬”者,翻刻頗佳。此石本在揚州禪智寺,久斷闕,仆草間。順治辛丑,予官廣陵,求得之。這件事可看成王士禛公開推崇蘇軾的標志,因為這件事在王士禛的朋友圈、詩友圈中被傳為盛事。王士禛的很多朋友,都把此事當成王士禛的一個重要事跡來傳播與贊嘆。汪琬有一組《揚州懷古雜詩六首》其六云:“鶴影蟬聲野徑長,髯翁遺墨冷斜陽。游人盡愛迷樓景,誰訪殘碑蹋蜀岡?”詩末有汪琬自注:“貽上新得東坡碑刻于蜀岡糞土中,復樹之,故云。”據今人李圣華《汪琬全集箋校》,此詩應是順治十八年十月,汪琬南歸在揚州盤桓三日期間,與王士禛唱和所作。這次汪琬暫留揚州,王士禛邀請冒襄、陳維崧等名士聚飲送別,期間很自然會談到半年前王士禛所發現的蘇軾《次韻蘇伯固游蜀岡,送李孝博奉使嶺表》碑文,否則汪琬不可能在詩文中記錄此事。很明顯,王士禛是將此事當成美事來宣揚給汪琬、冒襄、陳維崧等人。這無疑就是變相在文壇開始宣傳蘇軾詩。
由于王士禛公開推崇蘇軾,所以隨后王士禛的一些朋友開始認為王士禛有贊揚宋詩的傾向。康熙元年(1662)五月,盛符升編選刊刻了十七卷本《阮亭詩選》,這是王士禛出版的第一部合集。書前有除王士禛自序之外由錢謙益、林古度、張九徵、葉方靄、施閏章、冒辟疆、魏學渠、陳維崧等人撰寫的二十六篇序文,其人皆為一時之名士。在這些序文中就已有一些人認為王士禛有揚宋傾向。如張九徵在序文中直接把王士禛比為蘇軾:“我瑯琊阮亭王使君……所至揮灑翰墨,不移日而題名及古今詩,裒然成集。筆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覽之余,別有懷抱。御風騎氣,飲露凌云,蘇子瞻五百年后,獨有公耳。”直接就認為王士禛上接了五百年前的蘇軾。此評價不可謂不高。其評價的出發點,顯然也是因為王士禛崇尚蘇軾,張九徵才因之加以美譽。
韓詩圣則在序言中對王士禛崇尚宋詩,但個人創作風格卻接近唐詩表示不解:“貽上居恒論詩,不薄中晚,不卑元宋,其自為者,又嘉其不似中晚、元宋,能入古唐之室,故為奇耳。”韓詩圣與王士禛有直接的交往“今又二十余年,乃得交貽上王子”,應該是與王士禛有過詩歌理論方面的交流,所以韓詩圣有所奇怪,為何王士禛會推崇宋元詩,但另一方面他的詩歌風格,卻與宋元無關系,而非常接近初盛唐作品。韓詩圣所意識到的問題,實際上是王士禛一生詩學的根本點。我們可以將之概括為王士禛“詩歌欣賞趣味上宗宋,個人詩歌創作面貌上宗唐”。
總體來看,揚州時期的王士禛,通過與錢謙益、林古度等江浙名士的交往,在詩壇發出了宗宋的先聲。王士禛揚州時期宗宋崇蘇的詩學活動,對于江浙地區宋詩風的形成,產生過不小的影響。這其中值得重新爬梳的話題甚多,限于篇幅,在此不贅述。
結合王士禛詩集中透露的各種信息來看,王士禛在康熙初年京師宋詩運動興起之前,他學宋的標的在逐步多元化。從蘇軾、黃庭堅到歐陽修、王安石、陸游等人,他都有所學習。《漁洋集外詩》卷四列于癸卯年(1663)的詩《家兄自汴寄濘、渾、汸詩,昔坡公視子由于筠,亦先有寄三猶子詩。有“夜來夢見小於菟”之句。公自注云:遲,小字虎兒。今汸亦字虎兒。因戲成一絕句奉呈。》:“筠州賦舊思懷遠,汴上題詩寄射湖。夙愿眉山應一笑,司勛元是小於菟。”這里王士禛說的是蘇軾《將至筠先寄遲、適、遠三猶子》詩。這是蘇軾詩集中比較冷僻的一首作品。從王士禛嫻熟的引用來看,這一時期王士禛是熟讀東坡詩的。
也是在這一年,即康熙二年(1663)九月,29歲的王士禛創作了一組反映其此時詩歌觀的論詩絕句。從文本來看,這組絕句前后一共創作了四十首,但各種版本的數量不統一。在康熙八年(1669)出版的二十二卷本《漁洋詩集》中,這組詩題作“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而幾十年后“漁洋精華錄”編選時,又是選錄了其中三十二首傳世,標題為“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這組詩可以看作王士禛學宋的階段性總結,其中談到了宋代的主要詩人,且一些詩的末尾“附猶子浣注”,標明所詠的詩人與事跡。縱觀這組詩,集中談到了對宋代詩人的看法。第十二首“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許傳衣躡后塵。卻笑兒孫媚初祖,強將配饗杜陵人”,說的是黃庭堅。第十三首“詩人一字苦冥搜,論古應從象罔求。不是臨川王介甫,誰知‘暝色赴春愁’”,說的是王安石。第十四首“苦學昌黎未賞音,偶思螺蛤見公心。平生自負《廬山》作,才盡‘禪房花木深’”,說的是歐陽修的學韓愈以及歐陽修的《廬山》詩。第十五首“‘林際春申’語太顛,園林半樹景幽偏。豫章孤詣誰能解?不是曉人休浪傳”,說的是黃庭堅。此外還有一首談宋人劉辰翁。其學宋的標的是非常多元化的,幾乎涵蓋了兩宋主要的詩人。值得注意的是,這組詩未提到陸游。其中可能的原因是,此時王士禛尚未騰出時間來仔細閱讀陸游詩。一年之后,王士禛才開始研讀陸游作品。甲辰年(1664),王士禛作有《甓湖舟夜讀渭南詩集偶題長句》:“少陵不作昌黎死,大峨山人落儋耳。渭南老子來堂堂,郁律蛟龍蟠筆底。半世功名梁益間,拓弦橫矟劍門關。白頭鏡水江湖夢,夜夜山南射虎還。”這才比較全面地談到了陸游。
王士禛《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六首》帶有明顯的宗宋傾向。所以幾十年后,王士禛的門人程哲在《漁洋詩集序》中,認為這組詩可以代表王士禛的詩學觀:“先生既蚤達,因得棄帖括弗事,一意肆力于詩古文詞。上溯《三百篇》,下逮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制,靡不窮其派別,而折衷其指歸,其大要見于論詩三十六絕句。時為今上癸卯,先生甫三十,居然少年也,不可為久,而詩學已蔚然成一大家。”這篇序末題為“壬辰二月既望,程哲拜書”。康熙壬辰為1712年,顯然程哲把這組詩作為分析王士禛詩歌觀的核心材料看待。這一時期,王士禛對宋詩的趣味一直在延續與深化。幾年后的康熙八年(1669),王士禛再次在一組詩中暢談了宋人詩歌。《漁洋詩集》卷二十二列于己酉年(1669)作《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詩末都明確注明了所詠之詩人。根據王士禛的自注,可以確定從第一首到第七首分別題詠了韓愈、杜牧、蘇軾、黃庭堅、陸游、元好問、虞集七人。這能夠代表這一時期王士禛的詩學趣味。足見,蘇軾、黃庭堅與陸游三人,已經成為王士禛學宋的中心。
這一時期王士禛的學宋,應該理解為閱讀、欣賞、揣摩宋人的作品,在具體的詩歌創作中也有所吸取學習,但這一時期王士禛個人詩歌的創作面貌上,還沒有呈現明顯的宋詩化。還是韓詩圣在《阮亭詩選序》中所談到的那種“詩歌欣賞趣味上宗宋,個人詩歌創作面貌上宗唐”的狀況。換言之,這一時期王士禛傾向于欣賞宋詩,但還沒有在創作實踐中大量運用宋詩的詩學理念。然而量變必定會導致質變,所以在下一階段,王士禛必定會在個人詩風上開始有明顯的宋詩化的表征。
應該說,從詩學趣味上喜歡閱讀欣賞宋詩,到個人詩歌創作風格的宋詩化,以至在詩壇公開提倡宋詩,是三個不同層次且逐漸遞進的問題。只有喜歡閱讀欣賞宋詩,才可能在個人創作風格上宋詩化,進而才可能在詩壇公開提倡宋詩。反之則很多邏輯關系就不能成立。結合王士禛詩集來看,王士禛的宗宋問題無疑是有清晰的時間發展線索的,他從喜好讀宋詩,到個人創作宋詩化,都有明確的時間標志。
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王士禛典四川鄉試,在四川期間,他所創作的詩歌后來結集為《壬子蜀道集》。《漁洋山人自撰年譜》載:“是役也,得詩三百五十篇有奇,為《蜀道集》。”四川是蘇軾的家鄉,又是歐陽修、黃庭堅、陸游等人的為官之地,留有大量的相關古跡。王士禛到四川后,睹物思人,這期間,有大量的懷念坡公、追和坡詩,反映瞻仰蘇軾、黃庭堅等人遺跡的詩歌。如《和東坡開元寺憶子由》、《眉州謁三蘇公祠》、《石佛山懷東坡先生》、《敘州流杯池、瀘州使君巖,皆山谷先生舊游,都不及訪,悵然賦此》、《登蝦蟇碚》(黃庭堅舊游地)、《歐陽公絳雪堂》、《西涼神祠曲》(陸游曾游此地,并有詩作)。在這些作品中,王士禛對蘇軾、黃庭堅、陸游等人展現出深深的崇敬。尤其是在《敘州流杯池、瀘州使君巖,皆山谷先生舊游,都不及訪,悵然賦此》中說:“平生一瓣香,敢為涪翁惜。如何萬里游,虛此幾兩屐。”《登蝦蟇碚》中說:“永叔涪翁詩不滅,誰為好事重鎚鐫。”說明王士禛對黃庭堅是非常崇敬的。這一點后來宋犖、翁方綱等人都有談及,并認為王士禛受黃庭堅的影響極大。
這次西蜀之行,王士禛一路游覽,一路進行詩歌創作,他除了頻繁向蘇黃致敬之外,他壬子《蜀道集》中詩也明顯有向宋詩風靠近的特征。二十年后的丁丑年(1697),王士禛門人盛符升在《蠶尾續詩序》認為蜀道諸詩“高古雄放,觀者驚嘆,比于韓、蘇海外諸篇。……先生之言曰:再使秦蜀,往返萬里,得詩才百余篇,皆寥寥短章,無復當年《蜀道》、《南海》豪放之格。”盛符升的這段話從兩個方面說的很明確,一方面王士禛的《蜀道集》讓一些讀者認為風格接近“韓、蘇海外諸篇”,另一方面王士禛自己也認為后來的詩沒有了《蜀道集》的“豪放之格”。這種“豪放之格”顯然跟王士禛所提倡的以清遠、恬淡為宗的“神韻詩”,風格完全不同,應是王士禛所認為的宋詩風格。
結合具體作品來看,在《蜀道集》的一部分作品中,王士禛延續了早期的宗唐風格,但另一部作品明顯具有了宋詩豪放之格。如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談到這一問題時所說:“入蜀使粵詩的變異,是王士禛宗宋的反映和結果。康熙十一年典試四川和二十四年祭告南海所作《蜀道集》、《南海集》,如施閏章所說:‘往日篇章清如水,年來才力重如山。’意境開闊,氣概不凡,風格蒼勁雄放。如《晚登夔府東城樓望八陣圖》、《定軍山諸葛公墓下作》、《南陽》、《滎澤渡河二首》等,即景感懷,吊古傷今,格調激越,氣韻沉健。”《蜀道集》中類似的作品,再比如《登白帝城》、《井陘關歌》、《雨度柴關嶺》、《夜至黃壩驛短歌》、《龍背洞》、《望華山》等。統計來看,這一類風格雄放的作品,在《蜀道集》中占到了至少三分之一強,數量上已經足夠讓讀者改變對王士禛詩歌的印象,讓讀者形成王士禛宗宋的印象。因此,可以認為,康熙十一年(1672)的《蜀道集》是王士禛個人詩風宋詩化的標志。
對于王士禛在詩壇公開提倡宋詩的時間,蔣寅先生有過分析,認為:“漁洋于康熙十一年典四川鄉試,隨即丁母憂,至十五年五月方補戶部四川司郎中……看來王漁洋大力提倡宋詩,是在鄉居服闋入朝以后,宋詩風在他的倡導下方始強勁起來。”這個看法,大體上是對的,但對時間節點的把握還不夠精確。可以結合王士禛詩歌作品中提供的信息來做具體分析。
如前所述,康熙十一年六月開始的西蜀之行,讓王士禛加深了對宋詩的推崇,其詩風也明顯開始有宋詩特征,照理他回到京師應該就會大力提倡宋詩。然而事有突發,八月一日王士禛母親病逝,王士禛回京途中下三峽,至河南衛輝才得知母親逝世,在此地改變行程,回鄉奔喪,十一月抵家中。此后三年,王士禛都處于丁母憂“居廬”狀態,與京師士人較少交往。據《漁洋山人自撰年譜》,直到康熙十四年,才服闕。“夏,以父命赴京師。秋,需次歸里。”康熙十五年,“正月,赴京師。五月,補戶部四川司郎中。”考王士禛的詩集,在康熙十一年至康熙十四年,丁母憂期間,王士禛的詩沒有收入。只有康熙十四年,即在《漁洋詩集》中列于乙卯年的詩,有收錄但數量也不多,只有幾十首。
在康熙十四年留存不多的詩中,就有這一年夏天王士禛到京師后,公開提倡宋詩的作品,一共三首,且都收入了后來編撰的《漁洋精華錄》,足見是王士禛自認為值得收錄的得意之作。這三首分別是《用東坡先生清虛堂韻,送黃無菴僉事歸甘肅兼寄許天玉》、《同李湘北、陳子端二學士,葉子吉侍讀,登慈仁寺閣,再用清虛堂韻》、《通州水月庵三用清虛堂韻》。所謂“清虛堂韻”為蘇軾的一首詩,該詩標題非常長,即《興龍節侍宴前一日,微雪,與子由同訪王定國,小飲清虛堂。定國出數詩皆佳而五言尤奇。子由又言昔與孫巨源同過定國感念存沒,悲嘆久之。夜歸稍醒,各賦一篇明日朝中以示定國也》一詩。再次回到京師,王士禛連續用蘇軾的“清虛堂韻”與各地來京士人唱和,這無疑就是在京師提倡宋詩風。而且可以認為,王士禛所認為的宋詩風,是以蘇軾詩為核心的。
從時間先后來看,王士禛康熙十四年在京師公開提倡宋詩,是在吳之振、呂留良等人編選的《宋詩鈔》在京師引發較大反響之后。康熙十年(1671)冬,吳之振攜《宋詩鈔》入京,與京師士人就宋詩問題有廣泛交流,引發了京師士人對宋詩的重視。但不可否認的是,王士禛從個人喜好宋詩,到在揚州等地提倡宋詩,都要早于吳之振《宋詩鈔》的入京時間。而由于康熙十一年(1672)年王士禛典試四川,然后又丁母憂三年,這幾年王士禛缺席了京師的宋詩熱。此后康熙十四年(1675),王士禛回歸京師公開提倡宋詩、蘇軾詩,無疑便是加入了宋詩陣營。由于王士禛在京師士人中的廣泛影響,宋詩風變得更加炙熱。要注意的一個背景是,自從康熙七年開始,王士禛在京師的士人圈子里,已經有了很大影響力。《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康熙七年條載:“在京師,務汲引后進,四方之士以齒頰成其名者甚眾。經指授者,人稱王門弟子云。”“是時,士人挾詩文游京師者,首謁龔端毅公,次即謁山人及汪、劉二公。而山人尤好獎勵后學,士人多樂就之。”那么當康熙十四年,王士禛開始在京師公開提倡蘇軾詩,與眾多士人用蘇軾詩次韻唱和,無疑會擴大宋詩、蘇軾詩的影響,他自己也便成為京師提倡宋詩風的主要代表。
自康熙十四年,王士禛在京師公開提倡蘇軾詩以來,王士禛就被看成京師宋詩風的一個代表。王士禛的《蜀道集》后來被收錄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刊刻的《漁洋續詩集》中,這也導致更多的人認為王士禛有宗宋傾向。而此時,京師宋詩風的一些弊端已經顯露出來,因此也遭到宗唐詩人的批評與反擊。在這種情況下,性格溫和的王士禛實際上逐步放棄了公開的宗宋,逐步向唐音回調。蔣寅先生認為,康熙二十六年前后,《唐賢三味集》等唐詩選本的編選,是王士禛返回唐音的重要步驟。這一論斷,是準確的。
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士禛門人徐乾學《漁洋續詩集序》討論了王士禛的宗唐宗宋問題:“雖持論廣大,兼取南北宋、元、明諸家之詩,而選練矜慎,仍墨守唐人聲格。或乃因先生持論,遂疑先生《續集》降心下師宋人,此未知先生之詩也。”反駁了王士禛宗宋的觀點。王士禛的友人施閏章也在《漁洋續詩集序》中反駁了關于王士禛祧唐祖宋的觀點:“客或有謂其祧唐而祖宋者,予曰不然。阮亭蓋疾夫膚附唐人者了無生氣,故間有取于子瞻,而其所為蜀道諸詩非宋調也。”徐乾學、施閏章等人對“王士禛宗宋”觀點的反駁,無疑是代王士禛“立言”,反映了王士禛本人的某種態度:他返回了唐音,或曰他的詩歌以唐音為主,宋調只是輔助。
但要注意的是,雖然王士禛在其晚期回歸唐音,但他并沒有一概拋棄宋詩。晚期王士禛將唐詩風與宋詩風進行了水乳交融的改造,他在宗唐之時摻雜了不少的宗宋成分,他晚期的詩已經明顯具有了“亦唐亦宋”的特征。比如他詩歌的用典,就明顯具有宋詩的特質。對惠棟等人所作的幾種《漁洋精華錄》注釋稍作梳理,即可發現,王士禛詩歌中的用典涵蓋了經史子集、詩畫佛道等各個方面。其對用典的偏好,與唐人有很大區別,更接近宋人。再比如,王士禛也有以學問為詩的傾向,王士禛非常博學,他的詩充滿學問氣息,可以說他是在唐風意境中,加入了文人意趣、學問之說。沈德潛就認為“漁洋詩以學問勝,運用典實而胸有爐冶,故多多益善,而不見痕跡”。而“學問”自然是宋人詩與唐人詩的一個主要區別。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蘇軾、黃庭堅仍然是晚期王士禛取法的重要對象。蘇軾自不必說,晚期王士禛在各類筆記、詩集中有大量談到蘇軾處。晚期王士禛對蘇軾的推崇,并不比中年時期弱。而與此同時,王士禛對黃庭堅的推崇,也在晚年有所增加。最典型的是《漁洋精華錄》的編選。多項證據表明,王士禛晚年將自己的詩集精選本定名為《漁洋精華錄》,是在模仿黃庭堅。
可見,晚期王士禛的詩風不能簡單被認為是“回歸唐音”。準確地說,王士禛晚期詩風,是他個人長期宗宋之后,權衡了唐、宋詩的利弊,而將二者取長補短的綜合,即將唐詩風與宋詩風中,他認為有價值的元素進行了有機融合,吸收了唐詩中“清”的一面、“禪趣”的一面,揚棄了唐詩中“慷慨激昂”、“感情奔放”的一面;吸收了宋詩中“文人雅趣”的一面,“清”的一面,揚棄了宋詩中“瘦硬”、“峭拔”的一面,最終形成了“亦唐亦宋”的晚期詩風。這實際上也可認為是他個人學宋、宗宋的一個新階段,即“亦唐亦宋”階段。
由于王士禛在清代宋詩運動中的中心節點地位,探討王士禛學宋、宗宋的過程與細節,對于研究清代宋詩運動乃至整個清代詩歌史都具有重要意義。這種意義有多方面體現。首先體現在有助于理清王士禛個人詩歌風格與宋詩風,尤其是蘇軾詩風的關系。既然王士禛如此崇尚宋詩、崇尚蘇詩,那么他個人詩歌風格必不可免受到宋詩風、蘇軾詩風的影響。厘清這種影響對于評價王士禛詩歌特點是有很大作用的。可以認為,王士禛的“神韻”詩風,不光是受到唐人的影響,這其中也自然會有宋人的影響。筆者認為,最重要的影響在于,王士禛神韻詩風,與蘇軾的清麗、清曠詩風有著某種聯系。厘清這些影響,對于我們探究神韻詩風的形成與特質,是有積極意義的。
其次,體現在王士禛與汪琬、宋犖、查慎行、翁方綱等宋詩運動核心參與者的互動與相互影響上。這種“互動與相互影響”,實際上決定了清代宋詩運動的發展方向與過程。這當然是一個宏大的話題,非此一篇論文所能完全揭示。簡單來說,從王士禛對蘇軾的提倡,可以發現一條漸進的線索:從王士禛的好友宋犖刊刻《施注蘇詩》,到王士禛的門生查慎行著《蘇詩補注》,再到王士禛的再傳弟子翁方綱的一系列注解蘇詩、舉辦蘇軾生日紀念活動,最后至于道咸宋詩派的推崇蘇軾詩。這其中的線索是非常清晰的,其中諸多線索都指向王士禛詩學。在宋詩運動的諸多問題上,王士禛有著發軔之功。此外,明確提倡唐詩風、暗中反對宋詩風的詩論家沈德潛,也與王士禛有著較為緊密的師承關系。王士禛的詩學在很多方面深刻影響了沈德潛,而這又從反面影響了宋詩運動的發展進程。筆者認為,沈德潛的很多詩歌問題,都可以在王士禛的詩學中找到某種關系。
再次,能夠更客觀、更全面地展示出清初詩歌發展的真實狀況,展示出王士禛在清初詩歌界的地位與影響。結合王士禛的學宋、宗宋細節,尤其是他與同時代其他詩人的互動,可以看到王士禛如何在清初影響了整個詩壇風氣。如前文所述,他與理論上偏于宗宋的錢謙益、吳之振等的互動關系就值得研究。具體來說,王士禛早年在揚州時期,已經開始公開推崇蘇軾,其宗宋崇蘇的詩學趣味,對于江浙地區宗宋詩風的興起是有一定影響的。他與遺民詩人林古度等人的交往,與錢謙益的交往,與其他江浙名士的交往,都推廣了宋詩風的理念,尤其對后來吳之振等人編選《宋詩選》贊揚宋詩,起到了“導夫先路”的作用。
總之,王士禛的學宋宗宋問題,并不是簡單的“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而是有著幾個不同的階段,各階段間有著比較明確的標志性時間節點與標志性事件。他自小即喜好讀宋詩,至中年時期個人詩歌創作開始宋詩化,在詩壇公開提倡宋詩,晚年又回歸唐音詩風向“亦唐亦宋”發展,這一系列變化都與清代詩壇風氣與宗尚息息相關。而結合王士禛一生學宋的這些不同階段來看,有些關于清詩發展歷程、宋詩運動發展的問題,就會形成不同的理解、新的思路或者得到一些不同的答案。此即詳盡探究王士禛學宋歷程的價值與意義所在。
Imitation of Song Poetry in Wang Shizhen’s Poetic Writings
Liu Chang Zheng Xianghu
Wang Shizhen,a poet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rise of Song Dynasty poetry style in Qing dynasty.In fact,he was the originator of the Song poetry movement.But the academic circle failed to have enough information about Wang’s learning of the Song style and the progress of his study on Song’s poetry.Some researchers even consider him as a poet who mainly study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Then we can use the chronicle of his collection of poems,and the information from his poems,articles,finally,we can understand the process of his imitating of the Song poetry.Wang’s imitation is not as simple as transcending the Tang dynasty and focusing o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y,but experienced six stages.He favored the poetry of Song dynasty since his childhood.His writing of Song style poems and his advocate for restoration of Song style poetry are all marked chronically by certain events.It is theoretically significant to research on the process of Wang’s imitation of Song poetry for the study of Qing’s poetry and the Song style poetry movement in the Qing dynasty.
Wang Shizhen;Poetry of Song Dynasty;Take Song as a Model;Learning Song;Su Shi
(劉暢,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鄭祥琥,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