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廣海
建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的路徑和方法芻議——由《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談起
○ 張廣海
近一二十年來,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建設,已然較為清晰地內化為學科發展的潛意識,取得可觀成果。而與現代文學血脈相連的當代文學,研究長期由理論批評主導,常被加諸“以論代史”的批評。這一狀況的出現受制于當代文學的學科特性,當然不宜簡單評判。但隨著當代文學逐步走向歷史化,史料學建設的問題便凸顯了出來。近年來,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已日漸被學者重視,并取得不少成績,但毋庸諱言,目前的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還更多集中于個案實證考察,系統的理論建設較為欠缺,這時候,一部能夠站在既有研究基礎上構建宏觀理論框架,并為未來發展提供規劃的當代文學史料學著作,顯得十分必要。由吳秀明教授領銜撰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問題研究》一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以下簡稱《史料問題研究》,引文凡出自該著者均只標注頁碼),便正是一部具有上述追求的著作。
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建設,與現代文學史料學問題息息相關。筆者在現代文學史料方面有過不少探索,在閱讀《史料問題研究》時,有意識地以現代文學史料學的經驗觀照此書,頗有收獲和感觸,所以愿意不揣淺陋,對《史料問題研究》以及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設問題略陳己見。
文學史料學倘能成為一門學科,必須有自己的自律性,從而不與其它近似學科混淆。因此,研究者必須首先解決其與文獻學的關系問題。或許是認為二者關系不言自明,目前出版的各種文學史料學(含文字學史料學)著作,大都未標明其與文獻學的界限,但討論的內容與文獻學都有大量交疊。這難免令人困惑。僅有少數著作對二者的區別有所闡釋,但也給人不盡如人意之感。潘樹廣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一書說:“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實物史料、口述史料,而‘歷史文獻就是史料中文字史料的那一部分’。因此,史料的范圍比歷史文獻廣。”張可禮所著《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一書在從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等傳統文獻學分支學科的角度探討了史料學與文獻學的密切關系之后,也指出二者的區別:“古代文獻學研究的內容限于古代的文字典籍,而文學史料學研究的內容雖然以文字典籍為主,但又不限于此,還包括實物史料和口傳史料等。因此文獻學研究的內容盡管很廣泛,但還不能涵蓋文學史料學研究的內容。”兩種說法大體相同,如果秉持“文獻”的傳統概念,這種說法自然成立。但文獻學家張舜徽便曾說:“近人卻把具有歷史價值的古跡、古物、模型、繪畫,概稱為歷史文獻,這便推廣了它的含義和范圍,和‘文獻’二字的原意,是不相符合的。”張舜徽雖然意在否定,但也可見,文獻之外延有時未必小于史料。
細察各種文學史料學專著會發現,史料學與文獻學的差別,基本上完全不在于二者所管轄的“材料”范圍有區分,而是在于,二者的知識體系和學科架構大相徑庭。文獻學已然有了成熟的學科建制,體例上差別不大;史料學則不然,體例面目常常迥異。但好在文學史料學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如果我們依據這些成果進行歸納,會發現其中已然具備不少共性,比如,它大體包括以下四個基本部分:一、史料的類型載體;二、史料的生成變化;三、史料的整理應用;四、史料的檢索獲取。其與文獻學的差異因此可以看得較為明朗:文獻學作為一門已然成熟的學科,有其特定的學科內涵,以校勘、目錄、版本、辨偽、輯佚等為基本內容,較側重于文獻內部的考察;而史料學則更側重于史料的類型載體、歷史流變、搜集整理、檢索應用等問題,在和文獻學有著基本層面的交集之外,偏重于將史料作為整體的外部考察。現代文學史料研究者王風認為,文獻學不從屬于其他學科,其學科邏輯建立在文本性質的層面、而不基于文本內容,不同的文本性質產生不同的文獻學問題;史料學則從屬于特定學科,“每一個學科都有自己的史料問題”。王風的判斷是從概念的內涵著眼,《史料問題研究》則從現代學科建制的宏觀視角做了說明:“文獻是以傳統經史子集為表征的價值系統的一個能指符號和特殊載體。而后者即史料則不同,它是由‘傳統四部’(經史子集)向‘現代七科’(理工農醫文法商)轉換的產物,不但成為從屬于史觀的一個次級概念,而且與傳統文化尤其傳統文化之‘經’是斷裂的,從總體上被納入到現代的價值系統中。”(第546頁)這種宏觀而精要的概述顯示出《史料問題研究》對于史料學的概念自覺意識。
認清了史料學的緣起和特質之后,自然進入具體建設階段。史料研究能否從具體的研究,上升為具有自律性和獨立性的學科,取決于能否在理論層面對史料本身以及具體研究做出宏觀把握。進一步來說,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應該遵循從具體的史料問題上升到普遍的學科問題的路徑,在此過程中,將單純而分散的史料,淬煉為內蘊著學術理路和價值基準,能夠持續激發生成學術和思想問題的史料。實現這一目標的前提,在于認識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的基本構成及其獨特性。
《史料問題研究》于此有突出表現。該著近65萬字,分篇幅基本對等的上下兩編,上編為“當代文學史料的存在與敘述”,詳細梳理論述了當代文學史料的基本類型,下編為“當代文學史料若干專題探討”,分專題對當代文學史料的特性進行了探討。《史料問題研究》書名并未采用“史料學”一詞,而使用了“史料問題”的表述,作者也聲言目前建立當代文學史料學條件尚不具備(第16頁)。這當然是出于審慎的學術態度。但統觀全書,構建“史料問題”體系的努力清晰可見,因此筆者更愿意將之看做一部建構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專著。可以說,即便作者不愿冠名“史料學”,這部書也是首次對當代文學史料學的體系性建構。
相較于現代文學史料,當代文學史料的內涵和外延更不確定,因此,對其基本框架的設定,最能夠體現研究者的學術思路和眼光。《史料問題研究》對當代文學史料類型及載體的認知,形構了全書基本框架,全書內容都依此鋪展開來。
《史料問題研究》上編把當代文學史料類型分為9種:公共性文學史料,私人性文學史料,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期刊、社團和流派史料,通俗文學史料,臺港文學史料,書話與口述文學史料,版本史料,選本史料。若再加上下編第十三章集中論述的電子史料,則全書實際上把當代文學史料分成了10種類型。《史料問題研究》在論述每一種史料類型時,對它們的具體表現形式(載體)也都給予充分論述。不同于其他史料學著作的史料分類多依據文體、作家、思潮等標準,《史料問題研究》的分類植根于作者對當代文學特性的認識。以上10種類型,分類標準其實不夠統一,各類型之間頗多交叉,但這種“含混”實際上正契合了當代文學史料的復雜性,若要全面把握當代文學史料,有其不得不如此之勢。比如被重點強調的公共性文學史料和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最為鮮明地揭示了當代文學的特性。如果總結現代文學史料,這兩種類型自然也都存在,但所占的比重遠小于當代文學史料,很難成為單獨的史料類型。
當代文學史料的另一突出特性是與電子媒介緊密結合,《史料問題研究》對此亦給予高度重視。比如第九章《版本史料》在討論潛版本和版本修改等問題時,對電子版給予特別關注。第十章《選本史料》在詳盡梳理當代文學選本類型時,專門探討了網絡選本和手機選本的特性。第十三章《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與現代科技》則更進一步,以一章的篇幅探討當代文學史料與現代科技之間的關系,揭示了當代文學史料的最新形態和發展趨勢,尤其對“磁光電介質”電子史料的探討令人耳目一新。諸如“博客史料”、視頻影像史料、電子書等全新史料類型,均獲得專門探討。而且《史料問題研究》并不滿足于發掘新的“電子史料”,更進一步探討電子介質對當代文學發展的影響。互聯網對余華創作的影響、“韓白之爭”等問題,均在新史料的視野下獲得深度闡釋。
但值得商榷的是,《史料問題研究》對電子化史料的界定有泛化的趨勢,沒能很好地區分“電子化史料”和“史料的電子化”,而將二者混在一起論述。在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領域,這一現象也比較普遍。實際上,二者不宜簡單混同。為了概念的精確,“電子化史料”應該區分廣狹二義。狹義的電子化史料,可界定為由現代的電子媒介生產的史料;而廣義的“電子化史料”,同時包括由“史料的電子化”所產生的史料。“史料的電子化”指將史料轉移到電子化媒介上(比如通過掃描等手段),其所產生的“電子化史料”仍是傳統史料,只不過具有了若干新特征。這二者都有電子化的外衣,但內里一新一舊,實質迥異,應該加以明確區分。
《史料問題研究》還專門設置了一章探討現代文學館所收藏的當代文學史料(第十八章),史料的豐富性據此大大擴充,實物、檔案、作家手稿信札等史料的意義均被特別強調。對于民間紀念館(如“文革博物館”)的收藏,亦在相關章節加以利用(第414頁)。但遺憾的是,也許是受制于現有政策,《史料問題研究》對于中央及地方各級檔案館所藏當代文學相關史料,較少論及。其實在歷史學界以及若干當代文學研究者那里,對各級(尤其地方)檔案館所藏當代史料已經有了不少利用。
可以說,《史料問題研究》幾乎窮盡了當代文學的史料類型,比較充分地揭示了它們的獨特性,并清理出一條軌跡鮮明的發展線索,在這一領域堪當首創之功。其中存在的缺憾,最突出的或是,對當代文學史料特性的論述,在宏觀層面還多限于粗線條勾勒,未能很好地在史料的功能性層面揭示當代文學史料的獨特屬性。這一現象的造成,主要由于全書對“當代文學史料”這一概念的特性,缺乏貫穿始終的把握。雖然《史料問題研究》有著難得的概念自覺意識,但或許由于全書成于眾手,這一概念自覺意識沒能很好地貫穿全書。書中許多論述,有時泛泛指向文學史的發展,或限于對史料形態的靜態梳理,“史料”本身的屬性和功能有時被普泛的文學史問題遮蔽。由此可以說,若想建立成熟的當代文學史料學,學科基本概念清晰的界定,學科基本功能自覺的意識,仍然是必要的前提。
當代人整理當代文學史料,有著難得的便利,倘若不善加利用這一便利,以致當代文學史料在當代人手中便湮沒,研究者無疑沒能承擔起應負的歷史責任。而當代文學在一段歷史時期,甚至存在大規模主動損毀史料的行為,新時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對史料的搜集整理也不夠重視,以至于今天的當代文學史料整理工作帶有了某種“搶救”的意味(第31頁)。“搶救”史料,目的是打撈歷史遺產、激活被遺忘的文學細節,其意義如程光煒所言:“‘重新激活’那些被讀者和研究者遺忘的作家、作品,讓他們‘重返’公眾視野和記憶當中。”
當代人整理當代文學史料,亦有著明顯的局限。這表現為,一方面,當代文學史料和政治權力關系密切,因而難免和政治史料存在極大交叉,而政治史料的保密性強、檔案解密少,史料搜集整理受制于制度的瓶頸;另一方面,史料生產者和整理者生活在大體同時空的環境中,一則因當代史料的未完成性,使得整理不易全面,二則因當事人的在場性,使得史料整理可能產生許多學術倫理問題,客觀性易受干擾。
《史料問題研究》對當代文學史料的整理工作格外重視,“緒論”即開宗明義:“本緒論試從學科建設的角度來探究當代文學史料整理與研究,追問它在當下提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和學理依據,梳理其自身探索的發展脈絡和主要類型特點,辨析它與思想闡釋及研究主體之間的內在關聯,揭示其在當代文學研究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以便更好地推進當代文學學科‘歷史化’的進程。”(第2頁)這段話其實不僅涵蓋“緒論”,也道出了全書的基本追求。全書對于史料類型的梳理,對于史料特性的考察,對于史料考察方法的探索,都為史料整理工作的展開提供了保證。《史料問題研究》的作者其實已經把史料搜集整理工作付諸實踐,從2016年開始,吳秀明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叢書》(共11卷)陸續由浙江大學出版社推出。如果說《史料問題研究》偏向于史料整理的理論探討,《中國當代文學文獻史料叢書》則是具體的史料整理實踐。
無疑,史料整理是重回歷史的有效方式,但在筆者看來,它也經常會和重回歷史產生張力。這因為史料整理畢竟經過人工操作,因此必然會與原始史料產生差異;尤其摘錄型的史料整理,在很大程度上剝離了史料所產生的語境,常常導致不利于深入理解史料。當然,當代史料存在的政治性、巨量性和分散性等特征,決定了史料的摘錄歸類尤其必要,因為即便是專業研究者也難以有條件和精力占有全部原始史料;何況史料選錄本身就是一種研究,既能夠體現自家的研究思路和學術眼光,更能通過校勘、輯佚等方式為后來者提供必要的學術階梯。但對其弊端,我們不可不高度警惕。也正因此,重回原始圖書報刊以及原始檔案卷宗等史料,始終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對于史料整理,筆者認為有兩條主要路徑,應該同時推進。一是史料的原版復制(既以紙質,也以可檢索的電子數據庫的形式),一是史料的勾稽輯佚、校勘整理(其中可以有原版復制的內容,但主要系以專業眼光選取并整理的史料)。這二者各有功能,不可替代。對于第一種方式,務求保存原貌。目前出版的一些民國圖書報刊影印版,乍看“原滋原味”,其實常有不少缺漏,比如刪去廣告、插頁、版權等看似無關緊要的內容。這無疑破壞了史料的完整性。至于各數據庫中保存的掃描版民國圖書報刊,雖然給研究者提供了極大便利,但缺頁漏頁現象更加嚴重。對于第二種方式,則要求:一、對整理文獻的底本詳細標注出處;二、取全部有價值的版本互校;三、若有異文或改動,務必加校勘記。應該說,照這些標準,現代文學的史料整理工作很多都不合乎規范。且不說許多權威出版社的作家選集、全集連版本情況都付之闕如,即便公認校勘精良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亦無校勘記。而魯迅的作品,常有手稿版、報刊發表版、文集版等多個版本,文字經常有異。《魯迅全集》只取其一,對異文情況不加說明,嚴格來說既難稱“全”,也不利于學者研究。當然亦有史料整理的佳作,比如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由王風整理的六卷《廢名集》。總體來說,現代文學的文獻整理雖然已蔚為壯觀,但相較古籍整理,尚有不小差距。當代文學的文獻和史料整理工作,宜取法乎上,努力避免上述弊端。
史料無疑是研究的基礎,但僅有史料和史料的整理也還不夠,必須有合理利用史料的方法,方能激活史料。筆者看來,只有將史料置入具體的歷史鏈條中,才有可能激發史料內在的活力,使其對研究產生積極作用。只有激活了史料,才有可能做到還原歷史真實。
后現代主義理論常把“真實”視作文本游戲,基于此,國內學界也常對探尋真實性的努力表示不屑。此說自然有其依據,身處中國語境,對“歷史真實”的面貌多變當有深入認知,如《史料問題研究》所言:“‘歷史真實’其實是一種很脆弱的形態。它往往受制于歷史自身所具有的‘屏蔽功能’。”(第371頁)誠然,真實都是書寫的產物,羅生門或難避免,但筆者還是相信:謬誤總有機會被確定無疑地糾正。逐層剝離謬誤,從而逼近事實本然的樣態,是史料探索的基本功用。
《史料問題研究》論及的一個小案例,和筆者在現代文學史料方面做過的一個考證特別相似,頗堪玩味。《史料問題研究》第十四章提到,長期以來,人們都把樣板戲視作在周恩來的關懷指導下產生的,官方權威媒體也曾特別刊文強調。這一論說當然有其史料依據,但當我們搜集更多史料,把它們一起置入歷史鏈條,便會發現,周恩來對樣板戲的過問更多集中于儀式的層面,而最直接和深入影響了樣板戲創造的,其實是江青。筆者近年考證過的問題則是:長期以來,學界普遍認為制止攻擊魯迅、謀劃籌建“左聯”的黨內領導人為周恩來,但筆者通過挖掘史料,考證出其實李立三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和執行者。兩個案例相隔約40年,史料也無交集,但出錯的方向竟然完全一致。為何學界和許多當事人都要把樣板戲和“左聯”的功勞歸諸周恩來呢?這便是“以論代史”的結果。因為在絕大多數論說和評判體系中,周恩來都富有團結和統戰的精神,而江青和李立三都是極左路線的實施者。思維受到既定規范的影響,真相便被掩蓋。在以上兩種情況中,錯誤的認知都有當事人的回憶史料作為支撐,而且當事人的回憶一般也并非有意作偽,只是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主導下,把所經歷的部分事實的含義扭曲了,同時又把部分事實抹去了。
其實,在很多時候都并非史料不足才導致真實被遮蔽,而是我們利用史料的方式簡單武斷,因而不能對史料物盡其用、去偽存真。而只有將史料還原至具體的動態歷史鏈條中,各種史料交叉互證,才能不先入為主、做出有悖歷史事實的判斷。
這里涉及到的是處理史料的方法,其意義完全不遜色于搜尋和整理史料,我們看到,《史料問題研究》在這一方面還有不少深入探討。比如第十一章《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歷史觀問題》,結合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語境以及丁玲、周揚、胡喬木等人之間錯綜復雜的歷史關系,對歷史觀、個人情感等所可能導致的“史料迷誤”做了出色探討,揭示出有效利用史料的途徑。第十二章《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與政治關系》則通過對徐遲《哥德巴赫猜想》相關史料的細密剖析,通過對胡風平反史料三個版本的對比考察,對經典文學現象做出了新穎解讀。所用史料并不稀有,但因為考察細密,緊貼動態的歷史細節,識見上均能有所突破。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料,包含數量豐富的回憶錄和日記(《史料問題研究》所言的“私人性文學史料”),在現當代歷史檔案不易接近的條件下,其意義更加非同一般。但回憶錄的真實性常備受質疑,即便日記,真實性也常成為問題。現代文學史料研究者謝泳曾總結出一個史料真實性序列:“傳記不如年譜,年譜不如日記,日記又不如第一手的檔案。”上述序列自然還很簡略,但確系經驗之談。筆者贊同這一等級劃分,但想略作補充的是:第一,“偽史料”亦有史料的價值,端看如何使用,有時故意作偽反而更能窺見當事人心態,而純粹的“偽史料”幾乎沒有;第二,“第一手的檔案”也并不完全可靠。筆者考察過不少大革命后中共上海黨組織的檔案,便發現了不少錯誤,比如把知識分子黨支部的性質標記為工人支部。而一旦檔案史料出了問題,糾正起來將異常困難。筆者之所以能夠發現黨支部性質標記錯誤,也依賴于恰好有其他檔案史料可資辨正。這也很好理解,因為檔案史料也是由人來記錄整理的,出錯當然難免——尤其是在史料內容復雜、外部環境又惡劣的時候。若檔案史料存在有意作偽,則糾正難度更超出想象。同時,檔案史料也常常存在含混之處和缺漏之處,必須經過審慎考辨才能使用。當然,這樣說無意于否定檔案史料對于研究的高度重要性,只是想強調,絕不是有了檔案史料,所有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對于當代文學史料學而言,受制于特定的政治環境,史料的真實性問題更為復雜。《史料問題研究》一書對此有著自覺的意識。《私人性文學史料》一章探討了當代作家對日記的修改問題(第109-111頁),《民間與“地下”文學史料》一章則論及所謂“地下”史料的甄別問題(第121頁),但對其他類型史料的真實性問題,《史料問題研究》的探討還嫌不夠,而且缺少對當代文學史料真實性問題的理論概括和具體應用方針的探討。對當代文學史料之真偽的系統鑒別,顯然不是《史料問題研究》一書所應該承擔的;但對史料真偽的考辨,作為史料工作的基本內容之一,是從整體上推進當代文學研究的關鍵所在,其意義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還是應該給予足夠的理論重視。這一方面的缺失,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客觀歷史條件,比如檔案史料的封閉性等,不能苛求作者,但對于《史料問題研究》而言還是一個遺憾。其實現代文學史料學建設,對辨偽問題同樣沒有充分提高到理論層面加以探討。就此而言,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史料學建設,在辨偽學方面,都需要在汲取文獻學豐富學術經驗的同時,根據自身特點加強理論建設。
任何學問和學科,都有自己的學術倫理,史料學當然不例外。《史料問題研究》也在多處涉及這一問題,惜乎未加展開。若能專門開辟章節討論這一問題,筆者認為將使《史料問題研究》更加完善。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學術倫理,無疑更加復雜,對研究者的要求也更高。在筆者看來,研究者一方面要努力保持獨立客觀的學術立場,另一方面要慎重對待特定條件下史料的情境性,并充分意識到個體認知的限度。努力保持獨立客觀的學術立場,是任何學術研究都要遵守的倫理,但對于與研究對象基本上處于同時空的當代文學研究者來說,有格外強調的必要。不僅研究對象可能以權力或金錢等手段直接干擾研究的客觀性,意識形態、社會輿論、個人情緒化好惡等都可能影響獨立客觀的學術判斷。慎重對待特定條件下史料的情境性并意識到個體認知的限度,表面看與獨立客觀性原則矛盾,實與之相反相成。這一準則是知人論世的學術規則使然,關聯著學術評價的合理尺度,體現出對歷史的“同情理解”以及對個體認知局限性的自覺,恰恰是好的學術研究所應內蘊的準則。對于時常經歷非常狀態、常處于意識形態漩渦中心的當代文學來說,其史料學研究謹守這一倫理規范更加必要。
謝泳在論及現代文學史料研究的道德問題時,提出了兩個原則,也可為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借鑒:一是尊重“史料的首發權”,二是保證“史料來源的公開性”。這兩個原則其實也相反相成,但與筆者提出的兩個原則有鮮明的當代文學特性不同,這兩個原則的普適性更加鮮明。“史料的首發權”不僅指單純的史料發現,也應該指史料的考證發現。這一點其實很容易被忽視,因為史料工作的最終表現形式往往是一個實證性結論,可以脫離考證過程而被他人采用。不像其他學術研究,結論和論證往往是一體化的,較難被他人完全脫離論證過程而采用——當引用者打算完全繞開研究者時,也將面臨更大的被指控抄襲的可能。筆者在從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時,曾考證出西方馬克思主義開創人物柯爾施的代表作《馬克思主義和哲學》在1928年就被創造社成員彭康翻譯成書出版,并對他及后期創造社產生深刻影響,而此譯著此前一直被認作他人著作。成果發表幾年后,有學者開始利用這一史料,并做論文探討這一問題,所論內容亦與筆者發表過的論文有不少相似之處,但完全不提及筆者的貢獻。這也許便不太符合史料學的倫理。當然,筆者的類似遭遇還不止這一例。史料考證工作本身就投入高而產出低,若成果還被他人“無聲”拿去做了研究的階梯,更惡劣者直接成了他人的成果,則難免令從業者心寒。
如果說尊重“史料的首發權”是為了“私權”,保證“史料來源的公開性”則是為了學術研究的“公利”。學術為天下之公器,學術史料自然應該盡可能地公開。不同研究者獲得史料的能力不同,只要能力的差異不基于制度性歧視,則應該尊重這種差異;但是,在完成了個人的基本研究之后,應該把史料公開給學術共同體。在這一方面,不少前輩學者為我們做了好的榜樣。但筆者更擔心的是,隨著行政事業單位的檔案和內部資料等被學界日漸重視,很可能會出現一批有特權的研究者,利用其他學者不被允許看到的史料從事研究。當然,最根本且迫切的,還是呼吁檔案制度的進一步開放和規范化。
行文至此,可以略作小結。概括言之,《史料問題研究》一書論述廣泛、框架宏大、闡釋深入,在當代文學史料學領域具有開創性,其中的論述視角、框架和方法等,可以預見將為后來者提供借鑒,推動這門新生學問以及當代文學研究的深入發展。其中的不足,就全書總體而言,一是過于追求全面,常常形成一種傾向于平面擴展的書寫模式,對探討深度有所削弱;二是有時沒能很好地區分文學史研究和史料研究,導致文學史梳理過多附著于史料梳理之上。倘能進一步集中論述,精練部分內容,在吸收文獻學、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史料學經驗的同時,樹立更加自覺統貫的學科自律意識,全書或將更加完善。缺憾的造成其實也有客觀的原因。史料學的體系性建設,需要充分的文獻搜集整理和考證實踐作為基礎,無疑當代文學在這些方面還欠缺積淀。如果說目前問世的現代文學史料學著作的問題常常是實證研究大過理論建設,《史料問題研究》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與之相反。《史料問題研究》全書的理論建構力度和概念自覺意識,現當代文學史料研究著作中罕有出其右者,但其背后實證研究基礎的薄弱,制約了進一步的學術開拓。但畢竟,《史料問題研究》已經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后來者必將有新的突破。
注釋:
①筆者考察過的相關專著有徐有富主編:《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高小方:《中國語言文字學史料學》,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陶敏、李一飛:《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1年版;王兆鵬:《詞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4年;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5年版;劉增杰:《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中西書局2012年版。
②潘樹廣、涂小馬、黃鎮偉主編:《中國文學史料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頁。
③張可禮:《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
④張舜徽:《中國文獻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⑤王風:《現代文本的文獻學問題——有關〈廢名集〉整理的文與言》,《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3期。
⑥對現代文學史料類型劃分的學術史梳理,參見劉增杰:《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69-175頁。從中清晰可見當代文學史料類型與現代文學史料類型的差異。
⑦這一現象在現代文學史料和文獻研究領域有時表現還要更加明顯,比如徐鵬緒等所著《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一書,因為全書對文獻類型的劃分主要基于原始文獻、二級文獻(研究文獻)、三級文獻(研究之研究文獻)的層級標準,導致該書后半部分對現代文學文獻學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對現代文學研究史的梳理。參見徐鵬緒等:《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⑧另可參見丁帆:《亟待搶救的共和國文學史料》,《文藝爭鳴》2016年第8期。
⑨程光煒:《“資料”整理與文學批評——以“新時期文學三十年”為題在武漢大學文學院的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2期。
⑩可參見王曉漁對《新月》雜志影印版(上海書店1985年版)的勘誤,王曉漁:《知識分子的“內戰”——現代上海的文化場域(1927-193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9-209頁。
?參見兩篇拙作:《“左聯”籌建問題的史料學考察》,《文藝研究》2014年第7期;《魯迅與早期“左聯”關系考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1期。
?謝泳:《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構想》,《文藝爭鳴》2008年第7期。
?比如茅盾在其回憶錄中所述大革命后蟄居廬山的經歷頗多作偽,細加辨析不難探知茅盾彼時的“矛盾”心態。可參見筆者考辨論文:《茅盾與革命文學派的“現實”觀之爭》,《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期。
?從兩位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名家的心理焦慮中不難窺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倫理原則的復雜性。洪子誠在其《材料與注釋》系列文章寫作過程中,產生了如此的道德焦慮:“我們不是生活在‘文革’,也就是說‘檢討材料’有著私密的性質;公開使用它們是不是合適?……還有是,使用這些材料,不管你是否愿意,使用者顯然處于一種道德優勢,道德高地:這是應該成為事實的嗎?”參見洪子誠:《當代文學的史料問題》,《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程光煒則對自己在史料研究工作無法排除“感情視角”如此反思:“我知道這種‘感情視角’是非常不應該出現的一個錯誤。但是,更令我苦惱的是,作為‘當代史’的‘當事人’,又無法完全徹底地把這個‘感情視角’剔除出去”。參見程光煒:《當代文學考證中的“感情視角”》,《文藝爭鳴》2016年第8期。當然,兩位學者都找到了自己的方法來平衡情感與事實之間的張力。
?謝泳:《建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的構想》,《文藝爭鳴》2008年第7期。
?當代文學的史料整理和闡釋工作近年來成績突出,比如洪子誠以注釋形式對檔案材料的疏解、陳徒手對多種類型當代史料的發掘利用、程光煒對“田野調查和開掘”的提倡和實踐等,在內容、體例和方法上都有力推動了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設。
?參見付祥喜:《建設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仍然任重道遠——評劉增杰〈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文藝研究》2016年第8期。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