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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的事情
——訪惠聚工作日記

2017-11-14 04:09:04謝家貴苗族
綠洲 2017年6期

謝家貴(苗族)

牧民的事情

——訪惠聚工作日記

謝家貴(苗族)

牧民的事情

吐洪巴依和妻子從克州搬回了連隊,回來時,給我說、給連隊干部說、給連隊老人說,要請我們工作隊吃飯,我始終沒有答應。

連隊干部給我們說過,吐洪巴依年紀不大,卻患有心臟病,不能干重活,為自己的身體,也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便去了克州一家單位當保安。他在城里租一間小屋,夫妻倆就在城里生活,空閑了他們在連隊寬敞的住房居住幾天。其實,這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牧民走出大山,去城里生活,怎么樣都是一種進步,甚至是現代文明的體現。

不過,沒人住的房子總是先壞,去城里一年多的時光,吐洪巴依在連隊的住房院內長滿了雜草,有羊那么高了,雪水和雨水浸透了墻角,可以看見掉了墻皮后的磚塊,墻有些危險。而且,吐洪巴依走的時候,把自己的代表牧場職工身份的羊群,轉交給別的牧民喂養。連隊牧民都有自己的羊群,也都很忙,沒有幾人愿意幫助代牧,最后,以很低的價格轉由別人代牧。夫妻倆去了城里,住在擁擠窄小的出租房里,過著很艱苦的城里人生活。這些,于吐洪巴依來說,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問題的關鍵是他的身體狀況,一年里,在保安沒有休止的值班崗位上,病倒了兩次,嚇壞了聘用單位的領導,辭退了他的保安工作。當然,城里條件好,住院治病都很方便,可吐洪巴依依靠保安工作積攢下來的錢,卻交不夠住院治療費用,治了幾天,偷偷離開了醫院。最后,吐洪巴依與妻子商量,還是回牧場的連隊去。連隊雖然離城里遠,條件也不是特別好,可他們家的房子在,羊也在,還有連隊的那么多父老鄉親,在連隊過日子,遠比在城里踏實。他無論去哪兒,或是有個三病兩痛的,連隊干部和連隊的父老鄉親是不會趕他走的。在城里,吐洪巴依沒有溫暖。可人在某些時候,溫暖比金錢還要重要。

吐洪巴依第一次從克州城里回到連隊,正好是我們工作隊入駐連隊不久,我在吐洪巴依的鄰居家見到了他,還一塊在他鄰居家吃的中午飯。連隊的幾位干部也在。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了吐洪巴依的病態,整個人懨懨的,沒有精神。不過,他沒有說,我們也就不便細問。之后,連隊干部告訴我,說他要回連隊。連隊干部還向我詳細地介紹了吐洪巴依的情況。那會兒,我才知道吐洪巴依是牧場連隊的牧民,身份是職工。

沒過幾天,一輛載有幾件東西的皮卡車停在連隊居民區的過道上,三三兩兩的人在搬運著。連隊太小,什么小事都是大事,不像大城市,天大的事都是小事。所以,皮卡車的到來,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問連隊指導員,指導員說,是吐洪巴依與妻子從城里搬回連隊了。末了,指導員又說,吐洪巴依說今天晚上請工作隊吃飯。

我不假思索地對指導員說,不去,他家那么困難,我們能吃他家的飯嗎?這不是給他添負擔、添麻煩嗎?指導員見我態度很堅決,便不再吭氣。

雖然,我們沒有去吐洪巴依家里吃飯,但我們時刻都在關心著他。他本來就是連隊大家庭里的一員,是牧場的職工,身體又多病,家庭經濟也困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應該幫助他,扶助他,關心他,這是連隊的責任,也有工作隊的責任。我對指導員說,脫貧致富的路上,不能讓吐洪巴依掉隊。

牧民的小事是我們工作隊的大事,這是我的原則,我對我們工作隊的隊員也這樣要求。當然,我們連隊處于邊境一線,國家、軍隊也都很重視我們連隊的牧民。因此,我們常去吐洪巴依的家里,去看吐洪巴依。院里雜生的野草沒有了,干凈、整潔,屋內寬敞、溫暖,與從前沒人居住時的情景完全不一樣,一個牧民家的生活向我們盡情展示。吐洪巴依和他的妻子都很熱情,常留我們在他家吃飯,每次都讓我們婉言謝絕了。后來,吐洪巴依又委托連隊老干部、老黨員邀請我們,我們還是謝絕了吐洪巴依的好意。

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忘記吐洪巴依。

解放軍某部三連要新添邊境護邊員,月工資還不低,對于連隊的牧民,又多了一條增收的路子,這是好事,我們與連隊商量,推薦了吐洪巴依。連隊有個打掃衛生的公益性崗位,吐洪巴依的妻子有幸選上。這樣一來,對于吐洪巴依來說,生活有了保障,他家的日子一點不比城里差,連隊是他土生土長的地方,他在連隊能體會到親情與溫暖,這也很重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吐洪巴依體會不到這些。

不過,吐洪巴依似乎不再理會我們工作隊了,這從吐洪巴依的臉上、言語,表現出的冷漠、逃避的神情,可以看得出來,這讓我們有些意外。過去很熱情的他,如今見了我們,連話都不說一句,去他家,也不給我們讓座倒茶,站在一旁,做錯事一樣的用眼睛瞅著我們,很少與我們說話。與他剛回連隊時,簡直判若兩人。拘謹、畏懼、膽怯、少言,就是現在的吐洪巴依的狀態。不過,只要我們不在,吐洪巴依又會眉飛色舞,談笑風生,一副開心無憂的樣子。我很納悶,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后來,連隊一位老人告訴我,柯爾克孜人有好客的習俗,凡是客人去到家里,都真誠、熱情地招待,要是客人不愿意去家里,甚至不愿意吃飯喝茶,是瞧不起人的表現,他會很傷心的……

我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吐洪巴依的問題出于何處了。我叫來連隊指導員,一塊朝吐洪巴依的家走去,見了他,我就大聲地喊:吐洪巴依,快,給我們做拉面,我們要吃飯!哎!吐洪巴依爽快地答應了,一臉的笑,憨憨的,一點都不像是在城里待過的人。

羊的事情

牧民小蘇力坦家的三條腿的小羊,是我們進入連隊之后見到次數最多的羊。小羊在草場出生,離連隊有個十來公里,出生那會,不知怎么搞的,只有三只腿,有一只腿不知去了哪兒了。小蘇力坦納悶而又疑惑,甚至覺得有些不祥,他打算把小羊羔扔到空曠的雪原里,任它自生自滅,然而,當小蘇力坦萌生這個念頭時,朝小羊羔多看了幾眼,發現深陷于絨毛中的小眼睛有一層亮亮的翳,小羊羔在流淚,還張著沒有吃過奶水的小嘴,咩咩地朝主人叫喚了幾聲,顯得委屈而又傷心。小蘇力坦心腸一下柔軟了,小心地把小羊羔從圈舍里抱進房子,安放在火爐旁邊的一個紙箱里。

小羊羔剛出生就離開了母親,沒有吮吸過一口母親的奶水,獨自在主人的房子里與主人一塊過日子,這樣可能比在母親身邊活下去的時間更長久一些。房子外面、羊的圈舍外面全是雪,白茫茫的一片,而且,大雪早已托到羊母親的胸脯,柔軟的乳房幾乎讓雪掩住。當然,產羔的母羊讓主人關在圈舍里,由主人一天三次地送料送草送水,但是,天生帶來殘疾的小羊羔,又小又弱,在健康的健壯的其他的小羊羔面前,也不可能爭得一口奶水。可以想象到小羊羔在母親身邊的日子,不是羊母親嫌棄它,不愛護它,母親也有母親的難處。

今年的雪很大,枯萎了的小草已讓大雪掩住,掩蓋得嚴嚴實實,哪怕頭羊用身體距堂出一條小道,雪里的小草也遞不到母親的嘴里,更別說只有三只腿的小羊羔了。當然,這個季節里的母親與小羊羔,主人一般是不讓走出圈舍的,可石頭壘成的圈舍擋得住雪,卻擋不住風,也擋不住寒。健壯的小羊羔可以在圈舍里活蹦亂跳,它卻不行,它只有三條腿,跑不過,也跳不過,蜷縮在墻角是它最好地活下去的方式,能活多久,這是天知道的事,它不知道。

小蘇力坦把小羊羔抱到房子后,用礦泉水的瓶子做成奶瓶,瓶里裝著從母羊身上擠出來的奶水,然后把小羊羔摟在懷里,掰開小嘴,一口一口地喂著,雖然,小羊羔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舒服,但畢竟是母親的乳汁,它不能親口吮吸,可它能體會到母親乳汁的醇香與甘甜,它臥在小蘇力坦的膝蓋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焦渴地盼望著,等待著,吞咽著。一瓶喝完了,小蘇力坦放下小羊羔,小羊羔咩叫了幾聲,聲音細細的,弱弱的,它似乎也想奔跑跳躍,可它跑不起來,一瘸一瘸地,吃力地走著,走了一會,累了,靠在火爐前面,將絨毛中的小眼睛睜開,朝小蘇力坦看著。它的身體享受著火爐里所散發出來的與圈舍里完全不一樣溫暖。

小蘇力坦忙乎其他事情的時候,不時地、總會扭頭看看小羊羔,怕小羊羔走動時,身體會碰到燒得發紅的鐵爐上,這樣的話會燙著小羊羔的。當然,小蘇力坦在鐵爐的周圍,用東西圍繞了一周,但還是不放心。他現在牽掛三只腿的小羊羔比牽掛健全的小羊羔的時間還多。它已離開了母親,很孤獨、很吃力地活著,很不容易。不像在母親身邊的小羊羔,母親在哪,它們就到哪,吃飽了,就歡快地跳著蹦著,餓了,就隨時吮吸母親的乳汁,實在不行,在母親趟過的雪路上,覓著啃著雪中的野草。其實,被雪浸潤過的小草濕濕的,有點香,有點甜,只是它們小,還沒有學到在雪中找食的經驗和技巧,但它們不擔心,有母親在前面引路示范,遲早都會學到的。只有三只腿的小羊羔不可能有它們的日子,也不可能像它們那樣生活。

原野上的雪在小羊羔快樂的成長中漸漸消融,一片一片的草兒不停地祼露出來,一個雪白的世界已經走遠,換來了小草發芽、生長、吐綠。小蘇力坦打開圈舍關了很久的門,母羊便率領著羊羔,狂歡一般地如潮水而去,貪婪地撲向已經泛綠的草場,它們在寒冷的圈舍里生活得太久,急切地想在廣闊的綠色海洋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可三只腿的小羊羔做不到這一切,小蘇力坦把它從屋內抱到屋外,它張著眼睛望著遠處的融雪線,有些茫然不安,還有幾分孤獨與無奈。

三只腿小羊羔的母親與家族成員調轉頭就要走了,是跟著消融的冰雪往上走,它們在生下三只腿小羊羔的這個地方已經待得太久了,雪消到哪兒,它們就要跟隨到哪兒。三只腿的小羊羔不懂這些,也沒有辦法跟著羊母親一起遠行,它的殘缺注定了永遠也走不遠的日子,就連在自己出生的那塊土地,它都無法走遍。它望著遠去了的羊母親,跌撞著走了幾步,咩咩地叫幾聲,算是表達了它對羊母親的思念。羊母親回頭張望一下,又朝遠處走去。在主人小蘇力坦送羊母親的那些時日里,它迷蒙著絨毛遮住的眼睛,孤獨地望著遠處的融雪線。

后來,主人小蘇力坦從融雪線上回來了,把它又帶到主人另外的一個家。主人這個家的門口是一片碧綠的草原,周圍全被一個叫鐵絲的東西擋住,擋住了它進,也擋住了它出,它獨自在其中生活著,在這里,它永遠都不會發愁吃的問題,躺著、走著,都會有它永遠也不會吃完的草兒,喝不完的水。可它依然無精打采,它現在不但離別了母親,而且還離別了生它的那塊土地,那座圈舍。主人小蘇力坦十天八天也不來看它一次,吆喝它一聲。于它來說,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或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它在草原上吃力行走的時候,每次我們都能看見它。它很少吃,也不見長,一身褐色的毛也不光亮,神情郁郁的,幾乎從沒有聽見過它歡快的、或是悲傷的叫喚。我們感到很奇怪。一次,我們走到它的身邊,雙手撫摸著它的頭,然后又捏捏它的耳朵,它很溫順,一動不動的。突然,我發現深陷于絨毛里的眼睛里,有淚水從眼眶里緩慢浸出……

羊舔石

其實,我再次進入連隊做“訪惠聚”工作,是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打算的,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別人不知。我的這個打算就是用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去完成一部反映“訪惠聚”工作的長篇小說。

這是以前分管我的領導安排的任務,在上一次一年的“訪惠聚”工作期間,沒有如期完成,這讓我的領導頗有看法。盡管我為了開脫自己,用我這一年所創作的幾十萬字的長篇散文《阿里,阿里》、長篇小說《竟是人間城郭》以及我創作的其他散文作為交代,但領導不認數,即使我的長篇散文《阿里,阿里》納入國家“東風工程”出版,并再版進入農家書屋,這也沒用。領導要求很明確,必須是一部反映“訪惠聚”工作的長篇小說。我自認為我是一個有很多優點的人,當然缺點也不少。我最大的優點就是對領導安排的工作在落實與執行上,還是不含糊的,是認真的,也有落地生根開花的執著。可是,創作是個性化極強的勞動,不是想出作品就能出作品的,而且,創作之因為是創作,是因為這樣的活兒,不像做一項建設工程,有工程師和施工人員就行了,還需要創造、創新。但領導安排的任務又沒有完成,我似乎有一種對不起領導的負疚感。思忖再三,我還是要求再一次下基層去,去做“訪惠聚”工作,目的大概有這么幾點,一是體驗生活,充實生活積累,這是文藝創作永恒的主題,無論是誰,都必須遵循這個規律,我是一個悟性很差的人,更應該遵循這個規律。二是身在連隊,除盡心履職工作隊的工作外,相對還是有一些時間去思考、去創作的,當然,在機關不是沒有時間,也有。但上班時間關起門去創作,顯然不合時宜,我畢竟不是專業作家。到了下班后,應酬、接待、看電視、還有加班寫材料,搞得人眼花繚亂,靜不下心來。再就是,我已經是一個年齡不小的人了,雖說創作與年齡大小并無關聯,可人到了一定的時候,就寫不動了,這也是規律,這是人的生命的規律。基于這些考慮,我又主動提出了下連隊的申請,領導也批準了我的這個申請。

臨赴連隊工作之前,我去給新任的分管領導匯報工作,新任的領導也提及文藝出作品、出精品的問題,我沒有如實匯報我的計劃。我知道,新任的這位領導曾是有過創作經驗與創作成果的,她創作的關于母親的文章,讓許多人讀后淚水漣漣,唏噓不已。我也讀過這篇文章,我不僅為這篇文章感動,也為領導在百忙工作之余、不忘當年的創作初心而感動。這對于我們文藝工作者來說,除感動之外,還有敬仰。所以,我不能說些沒有把握的諸如表態之類的話語。有時候,過早的或不切實際的表達,其實就是一種語言上的腐敗。

進入高原上的連隊之后,除了感受到高原的高天闊地、冷清孤獨之外,就是關于“訪惠聚”工作這部長篇小說在內心深處的糾結與不安。我很焦躁,也很痛苦,我與我的工作隊員早出晚歸,走訪牧民,了解生活,體驗生活,大雪、大風、大雨,風雨無阻。我們踏著近一米深的積雪,去最遠處的牧民點察看災情,我們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大山去慰問施工牧民,我們在高原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驅車百余公里,去連隊的夏草場,去體會牧民轉場后的狂歡。連隊牧民遭受雪災之時,我甚至惡狠狠地對工作隊員們說,哪怕我們死了,也要死在去看牧民災情的路上。當然,這些事情有我們工作隊應盡的職責外,更多的也有這部長篇小說所帶給我的一種壓力、焦躁。說白了,為了牧民,我得這么做,為了這部長篇小說,我也得這么做。牧民的安危是我們的安危,牧民的快樂是我們的快樂,牧民的幸福也是我們的幸福。我渴望著,通過這些,來完成我的這部小說的創作。小說是體現牧民生活及喜怒哀樂的一種東西,它與牧民或牧民與它都很重要。

日子總是留不住的,留住的只是一些關于生活的片斷記憶。我在高原上與自己、與牧民、與牧民的羊群糾葛的日子里,似乎找到了一些關于創作的靈感,但還是不完整,不清晰,不明確。可是,高原在上,我領略了高原上肆虐的風雪,

沐浴了格外燦爛的陽光,逐漸經驗和感悟到高原的慈悲和智慧,及其難以言喻的不尋常的美感,因而將高原視為輪回之中的永遠摯愛,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我深深地陷入一種宿命似的幻覺之中,聽到我夢寐以求的聲音,——我近乎迷信地認定,只有高原才能給予我的這種幻覺與這種聲音,說得形象一點,這聲音猶如一束光,自上而下,籠罩肉體,最終使自身得以逐漸地煥發。我相信“人往高處走”這句老話,它自有它最樸素的道理,我也喜愛這個成語,遠走高飛。我還尊崇這個教誨,貼近生活。

說實話,高原于我只是一個神話,一種夢寐的神往。因為“訪惠聚”工作,我才找到了去高原的理由。當然,這只是一種理由,但是,讓這種理由成為創作的具體行動,依然是有一定的難度與距離的。我在高原的這些日子,孤獨也好,寂寥也罷,但我已經聆到高原上的聲音,感悟濃郁的炊煙所散發的奇異香味。

往日里的風暴已經止息,霞光堆積在天邊,變幻著各種奇異的圖像,美得驚人。當高原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不禁雙手合掌,向生活工作在高原之上的人們禱告。

我深深地感覺到高原人的不凡,我身上的血液不停地奔涌。我看到奔走在高原上的人們的身影,看到牛羊走過的蹄跡,看見靜臥在大山之巔的牧民的墳塋,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喉嚨哽塞了。

我不是一個虔誠的信佛的人,但我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有佛的存在。就如我,我在走訪牧民看望牧民羊群的時候,猶如佛的指引,我突然發現隱藏在羊圈一角的羊舔石。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石頭,也不知道有這樣的石頭,其實,這只是一塊很普通的含有礦物質的石頭,但羊舔著它,會增加身體的鈣元素,讓羊兒強壯結實,增強抵抗風霜雪雨的能力。當羊群的主人告訴我這些道理的時候,我的眼前猶如佛光閃現,讓我驚喜不已。我先前不安的心得到撫慰,我融入了一種生活的芬芳氣息里。西藏作家茨仁唯色說,當人在路上,心向光芒,某個注定的秘密,終究將與你不期而遇。

高原在上。來高原之前,高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進入高原時,高原是一個接一個的震撼,我想,當我離開高原后,高原一定又是我無窮無盡的懷想。我想,我的這部長篇小說就以羊舔石作為篇名吧:羊舔石頭,補身體之鈣。人接地氣,補精神之鈣。

風雪中的羊群

清早起來,拉開哨所的大門,門外的積雪就勢讓風卷進了院子。雪已經下了十幾天了,每天開門都會如此,我們已經習慣了雪飛進門的姿勢和風兒猛地刮在臉上的生疼。現在,比雪飄進院內更重要的事情不是我們,而是風雪中的牧民的羊群。

已經五十五歲的我,似乎從來就未見過下這么大下這么長時間的大雪,初下雪的那天,還挺興奮激動的,我站在一米多厚的雪地里,如孩童一般諦聽著落雪的聲音,甚至還在期待,繼續下吧,讓大雪覆蓋整個高原。隊員拍了幾張我站在雪中的照片,我發在微信朋友圈里,隨即引來一片質疑,問我是不是坐在雪中照的。我說不是,是站在那兒照的。圈里朋友沒人相信。我無法解釋,就發個笑臉給大家,算是回復,我是想告訴大家,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已經身在大雪之中了。哨所里的自來水壞了,喝去要用馬馱,哨所內衛生間也壞了,上個廁所要去外面的雪地里。于是,早上起床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從一米深厚的雪原中清理出兩條道路來,一條通向馱水的地方,一條通向上廁所的地方。一連幾天,我們都是這樣。

后來的一天,七十多歲的老黨員庫爾高在連隊的門口高聲大喊,不好啦,吐爾干的羊圈垮了,壓死羊了!吐爾干是老黨員庫爾高的大兒子,山里的羊群被大雪困在山里,吐爾干在山里照料。連隊的這群羊是育肥羊,托付給父親庫爾高幫助照看。聽見庫爾高的喊叫聲,我們突然意識到,牧民的羊群才是風雪中最大的事情。我們停下清理雪路,匆匆趕往到吐尓干的羊圈,磚塊壘成的羊圈已塌了一大半邊,幾只羊已是血跡斑斑,斃命身亡,還有幾只被塌下去木梁壓住了大腿,凄厲地叫喊著。庫爾高老人驚恐未定,不停地重復道,我給羊喂草,聽見羊圈要塌的聲音了,便開了門,拿了把草,吆喝著跑出來了,要不然,我也壓在下面了。隨老人一塊跑出來的羊,是羊群的一大部分,它們似乎也被剛才圈舍的垮塌嚇呆了,站在雪地里,雪托著它們的肚子,傻傻地在那兒簌簌發抖。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預感到又一場大雪將要來臨,我們清好了住處門前的道路,也清理了屋頂上的積雪,騰出地方讓大雪再一次落下。下午,我們騎著馬兒,在雪原中蹚出一條路,去看了幾家牧民和牧民的羊群。馬兒蹚過的路,看不見小草,枯萎了的小草早就讓大雪埋得嚴嚴實實。即使看見了草,草兒也遞不到馬的嘴邊。馬都吃不上草,就別說羊群了,羊兒走進雪原,我估計都見不到羊的身體,大雪會像掩埋小草一樣地把羊兒掩埋。要是強行把羊群趕出圈舍,等待羊群的也只有厄運的到來。山里的牧場上,幾家牧民的牛還在那兒,大雪已困住了它們,據說,已經斃命了好幾只了。積雪太深,把羊群趕出圈門放養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么,眼下最擔心的就是羊的飼料、羊圈舍的安全,當然還有牧民的生活。我們一家又一家地詢問著、察看著。

因為大雪,或因為正在落下的大雪,牧民的事情更少了,連隊為他們準備的冬天的煤,正好發揮了作用,火爐上烤著馕,火爐旁邊的小凳上,放一碟咸菜,放一瓶酒,獨自在屋內獨酌獨飲。大雪天飲點酒,這是男人的事。女人呢?去看圈舍里羊群,圈舍里,哪兒都是冰涼的風,還有圈舍外面,哪兒都是潔白的雪。女人也只能從被雪埋住的草堆中扯幾捆草,扔進圈舍,然后掂一壺熱水倒入水槽。或者,再倒上幾盆油渣幾盆苞谷,女人的事情也就算完成了。然后回到房子里,看男人喝酒。習慣于在草場上自由自在的羊群,突然間被整天地關在圈舍,有著太多的不愿意,用它們的咩叫表示著不滿。可是,因為這場大雪,誰也沒有辦法幫助羊群解決這個問題。牧民的男人和女人也想讓羊群在廣闊的草場上行走、吃草。他們沒有太多的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讓他們的羊兒膘肥體壯,賣個好價錢,男人多買幾瓶酒、女人多買幾件裙子的錢就有了,心里也就滿足了。可眼下,這場大雪讓牧民放下了自己的所有想法,也放下了所有的關于羊的事情。

我們去牧民家里的時候,放下所有事情的牧民如迎接貴賓一樣,他們的清寂與孤獨太過于久長,他們與他們的羊群都躲不過大雪來臨的日子,每逢下雪,他們也就更加孤獨了。突然有人造訪,會給他們帶去無限的歡樂。正是因為如此,他們也不會把自己的困難、羊群的困難告訴他人。或許,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人的造訪才是最大的困難。當然,我們會去看、會去體會他們的難處。還會叮囑他們,保護好自己的安全,還有羊群的安全。

然而,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吐爾干家的圈舍竟然垮塌了。吐爾干是很有思想、也很能干的牧民,曾被師里評為“五好職工”。每年,大雪來臨前,他都會把一部分羊從山上趕到山下,放在圈舍里精心飼養,等待著買羊商人的到來。其他牧民的羊都困在山里,他的羊就會有好價錢。可是,這場大雪來勢太猛、太大,他給山里的羊群用福田車送了一整車飼草后,就沒有下山,他、他的車、他的羊群,都被困在了山里。山下的羊圈垮塌了,他也不知道。

山里的牧民從不吃意外死亡的動物,這是祖輩保留下來的習慣。我們救出受傷的幾只羊,然后安頓好羊群,就把壓死的那幾只羊扔在很遠的雪原上,或許,野狼、或野狗有一頓大餐,或許,漫天的大雪一會兒就會掩蓋它們的尸體。當然,這不是我們擔心的事。我們擔心的是,不知道自家羊圈垮塌的吐爾干,知道他的羊死亡后,會不會心疼?

大雪還在飄飄灑灑地飛揚著,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而且,我還預感到,未來的幾天里,可能還會有一場接一場大雪的降落。我們一如既往,清早,清理門前的通往取水和上廁所的兩條道路,中午,我們清理屋頂上的積雪,這幾個地方不僅僅與我們在高原上的生活有關,更重要的是要為后來的大雪騰出地方。然而,我們想的最多的還是風雪中的牧民們的羊群。

一只盤羊的死亡

突然的一天,守護在牧民點的志強從山里撿回來一個很大的盤羊頭顱,著實把我嚇著了,不用說,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盤羊一定是國家法律規定的保護動物,任何人的獵取都是違法行為,這我很清楚。

不過,志強信誓旦旦地說,他沒有獵殺,牧民也不可能獵殺,他和牧民都沒有獵殺工具,再說,奔跑在高原的盤羊,想獵殺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樣。或許,有人有獵殺盤羊的企圖,但在我們入駐的這片高原是不可能得逞的,我們連隊的牧民對每一位陌生人的到來是警覺的,甚至是防備的。可是,對于這只盤羊的死因,志強不清楚,他在巡訪的路上,看見盤羊死在路邊,他便與牧民一起搬了回去,然后,又把長著彎彎長角的頭給我帶下了山來。

當然,無論什么原因致死盤羊,我都不敢收受這只盤羊的頭顱,我知道,盤羊頭顱雖說不上特別珍貴,但它是罕見的、稀有的,我不能據為己有,更不能讓人心生懷疑。雖然它已經死了,但我認為,它還是應該讓它死在它原來的地方。不過,盤羊毫無緣由的死去倒引起了我的興趣,是摔死?病死?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應該說,習慣于高原奔跑的盤羊,摔死的概率幾乎為零,病死也不可能,那會是什么原因。為此,我納悶了很長時間。

進入高原后,我一直認為,高原是神奇堅硬的。神奇是大多數沒有到過高原的人對高原的感覺,可堅硬則是我對高原的理解,堅硬的山脈,堅硬的陽光,堅硬的冰雪,堅硬的生存環境,堅硬的生命。甚至,高原的一切都可以貼上“堅硬”的標簽。就如盤羊,它就是生活在堅硬地方的堅硬的生命。當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見過盤羊,但我知道這片高原有盤羊的生存和一些關于盤羊的事情。我讀過喀什日報閻旭光總編的關于盤羊的文章和他拍攝的關于盤羊的圖片。他喜愛攝影,他曾在帕米爾高原瓦罕走廊獨守好幾天,終于等到盤羊奔跑遷徙的驚心動魄的場景,這種場景讓他激動不已,他興奮地在山谷中高喊:帕米爾盤羊。當他給我還原這種場景時,我才知道,帕米爾盤羊在高原的存在。或者說,帕米爾高原有盤羊的奔跑,奔跑的盤羊是這片土地的一種尊嚴,一道靈魂,一個精靈。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些。

閻旭光總編是一個很嚴謹的人,這可能與他做過縣委書記的經歷有關,可當說起盤羊的時候,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那種沖動。從他的這些細微的細節,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極其熱愛盤羊的人,他不僅僅只是喜愛拍攝盤羊,他還動員地區有關保護動物的部門,專程到帕米爾高原為盤羊送吃的,用他的行動表達對盤羊的關懷與愛心。這一點,讓我特別地敬仰。

他還告訴過我,盤羊頭上的一對大角是盤羊最為標志性的特征,角的整體呈螺旋狀,最長達1.7米,角上刻著盤羊年齡的痕跡。懂得盤羊的人,可從盤羊的角上判斷出盤羊的年齡。可正是這對象征盤羊身份證般的大角,卻為一直少為人知的盤羊帶來了殺身之禍。在狩獵者眼中,獵殺盤羊是一項充滿了興奮與刺激的挑戰,它們那對盤旋的羊角是狩獵者公認的勝利象征,而稀少的數量和海拔幾千米的山區地形也給對盤羊的獵殺帶來了更高的難度,反而更加刺激那對奪目的羊角在黑市上的價格。所以說,保護盤羊也是一種責任。

閻旭光總編對于盤羊的這種情結,著實讓我感動,可我對于盤羊依然是漠然不知。后來,我在不經意間,讀到一篇關于馬可·波羅與盤羊的文章,文章還引用了馬可·波羅的關于盤羊的敘述文字:“當他站在這片高地的時候,他看到兩座山之間,綿延著一片平地。那里有一座湖泊,一條清澈的河流從湖泊中緩緩流出。那里的草場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任何一只瘦骨嶙峋的動物來到這里,都能在十天之內變得肥碩。在那里,生活著許多動物。其中,有一種野羊,體形巨大,數量非常的多。它們的角長可以達到六個手掌的距離。”

馬可·波羅是古代意大利的旅行家,他17歲時跟隨父親和叔叔,途經中東,歷時4年多來到中國,在中國游歷了17年,并且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史料《馬可·波羅游記》。不過,這本書我還沒有讀過。這與我愚笨有關,外國人的書我很少讀,我知道,應該讀一些外國人的書的,但外國人那種敘述方式總是讓我頭疼,讓我無法讀下去,讀了幾本,也是不知甚解,就干脆不讀了。中國人的那么多書,我還沒有讀透幾本哩。不過,現在看來,還是應該讀些外國人的書的。正是因為讀書少的原因,馬可·波羅通過古絲綢之路瓦罕走廊登上帕米爾高原,在這片高原上,他發現并記錄下了盤羊的這種罕見大型食草類動物。按照生物學界常常以首次發現或記錄這種新物種人物的名稱命名的慣例,棲息在帕米爾高原上的這種盤羊就有了一個響亮的名稱——馬可波羅盤羊。這一切,我竟然一點不知,讓我感到自己知識的貯存不足甚至遺憾。

比如,馬可波羅亞種是盤羊中體形最大的種群,分布于中國西部邊境的帕米爾高原,從新疆的考克塔爾西部,向東南延伸到阿富汗的邊境,再一直到中國巴基斯坦邊境的紅其拉甫走廊的東南面的昆侖山最西邊,都有這種盤羊的生存。我不知道。

比如,馬可波羅盤羊軀體粗壯,頭大頸粗,尾短小。四肢粗短,蹄的前面特別陡直,適于攀爬于高原的巖石間。這個,我也不知道。

比如,馬可波羅盤羊的角在生長期間,會發生旋轉,有些年齡大的馬可波羅盤羊角長著長著,旋轉的羊角就刺進了自己的眼睛,結果變成獨眼馬可波羅盤羊。當然,這種馬可波羅盤羊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因為,帕米爾高原是強者的世界。關于這一點,我還是不知道。

我還不如我們工作隊隊員黃輝,我除了見過閻旭光總編拍攝的盤羊圖片處,真的盤羊卻從未見過,可黃輝卻見過了。那是我們工作隊入駐高原之后,黃輝與志強一起去邊境線上巡訪,在一片山坡上,他們發現了馬可波羅盤羊群,剛開始,他們以為是連隊牧民的牲畜。仔細觀察后,才發現馬可波羅盤羊與牧民牲畜的不一樣,它們都很鎮定。過了幾分鐘之后,一只馬可波羅盤羊才轉身向它們面前的懸崖峭壁走去,隨即其他幾只馬可波羅盤羊,排著大致的一字形跟在它后面也走了。奇跡就在他們的面前發生了。最前面的盤羊走到懸崖峭壁的下面,兩只前腿直立,后腿一蹬,竟然爬上了幾乎直上直下的峭壁,接下來,只是轉眼的工夫,那只盤羊已經登上了幾十米高的一個凸起的石臺上。它在石臺上回頭看了看,然后,又跳到上面的巖石上,向左面一拐,順著兩座大山之間形成的夾角向山頂走去。其他的盤羊按照大致相同的路徑也在石壁上爬上了懸崖峭壁。它們踩落的石塊,撞擊著峭壁,發出清脆的噼啪聲。黃輝如講故事一樣,向我敘述著他們所見到的真實一幕。聽得我目瞪口呆,簡直不可思議。黃輝也說,它們昂揚著大角,身體就像是能夠可大可小伸縮自如一樣,攀巖的能力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爬山的場面,他們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可是,這樣的盤羊怎么會突然地意外地死亡呢?這還真是一個令人費解的難題。

有時候,老人也是一部書,老人能讓后來的人獲得很多的教益。關于盤羊死亡的事,連隊的一位老牧民告訴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原來,盤羊在動物界有一種很有意思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公盤羊和母盤羊可以生活在一個區域內,但它們絕對不會合群。撫養小盤羊的責任全都落在母羊的身上。雖然,母盤羊獨自哺育后代顯然不公平,但沒有辦法,這是盤羊的法則,或者,是盤羊在嚴酷的環境里的一種生存經驗。看來,古人所說的“物以類聚”話不是那么準確。也有人推測,盤羊這樣做,也可能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公盤羊總是把最好的草場留給母盤羊和孩子,他自己則去尋找新的草場。盤羊知道該怎么利用好每一片草原。

到了冬季,進入盤羊的發情期,這個時候,公盤羊與母盤羊才會生活在一起,不過,共過患難的公盤羊們,這個時候卻是情敵,他們會為爭奪配偶展開慘烈的決斗,羊角斷裂脫落、受傷、死亡的現象會在決斗中發生。只有等到交配結束,圍繞著愛情展開的決斗也就自然停止,它們的友誼才會重新恢復,在艱苦的環境里,過著和諧的光棍生活。

老人敘述的簡直就是一段關于動物界的愛情傳奇,讓我對高原的盤羊有了新的認知。這頭盤羊是為愛情犧牲了自己生命的盤羊嗎?假若是的話,我們不但要將它埋葬在高原上,還應該為它舉行一個奠祭儀式,告慰為愛情犧牲的魂靈。

第一次騎馬

大雪落在這些年落過的或沒有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再去想了,現在,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有一匹馬,我必須騎馬去十七公里外的地方——鐵列克鄉。我的妻子與女兒將在兩個小時后抵達那個鄉上,我不是去迎接她們,而是要去阻止她們進到我們所住的連隊。

連隊的老人喋喋不休地對我說,三十多年來的一場大雪呀。言外之意,就是不能去的,有危險。但我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須去,而且還得趕在妻子和女兒到達鄉上,我要當面告訴她們,大雪已經封死了道路,山里再不能進了。

妻子是一個任性的人,幾十年的共同生活,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在大山里的冰雪尚未消融的日子就進入了大山,住到了連隊。沒過幾天,妻子就打電話說,我買了六百多塊錢的菜明天給你們送去。我說好,你明天來吧,山上沒有買菜的地方,我們工作隊正缺菜哩。我以前多次地說過,我是一個運氣不好的人,常常感到自己心想不能事成。就如這次,我剛答應妻子,鋪天蓋地的飛雪就耀武揚威地灑落在我的面前,我僥幸地想,下一會就下一會兒,估計也下不了多久。可是,一夜過去,外面的雪已是四五十公分厚了,走出住處的大門,雪蓋過了膝蓋。我立即給妻子打電話,說,別來了,雪太大,路封死了。妻子還好,沒再多說,末了,只在電話那頭嘀咕了一句,買那么多菜,我哪能吃完呀。可以聽出妻子的無奈,但態度很好,很溫順地聽從我的意見,我很有成就感。過了幾天,妻子又說,買了九百多塊錢菜,明天去看你,我說好。可到了第二天,天氣狀況又如上次。妻子又未能成行。大約又過了十來天,妻子打電話說,女兒支教回來了,要來看你,買了二千多塊錢的東西,有蔬菜、雞蛋、肉,還有皮鞋、香煙……我又答應了,說好。我想,牧場派來的鏟車剛剛把雪路推開,兩旁高過人的雪墻中間,有小車在行駛,我親眼看見的。場里的幾位干部就是坐小車上山的,我問過他們,他們都說,路況還行。再說,我們工作隊也確實沒菜了,已經湊合著好些天了。我一個上年紀的人,怎么過日子都無謂了,可是,我是隊長,我有幾位年輕的隊員,我還得為他們著想。我們下不了山,山下人又上不來。牧場黨委書記林常青也說給我們送些菜來,表示一下對工作的關心,可兩次走到山跟前,也折回去了,他們也進不了山。那么,妻子與女兒來送菜,無異于雪中送炭了。我說過,我真的是一個命運不好的人,我感覺自己已是倒霉透頂。一夜過去,大雪落平了鏟車推開的雪路,路,又讓漫天而來的大雪封死了。

我的心情十分糾結,不知怎么辦好。叫妻子與女兒來,肯定進不了山,而且,從鐵列克鄉至連隊這段路,還是單行道,車要是陷住,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了,肯定很危險。要是叫她們不來,妻子肯定會生氣,再說,都三次了,三次都進不了山,可能無法讓妻子容忍,我知道,妻子是一個任性的人,她的脾氣要是倔起來,連十二頭牛都拉不回來。果然,我剛說了句山里又下雪了,她就在電話那頭嚷開了,下雪了?下刀也不行!今天說什么都要進山。

我知道雪還在落,漫天地落。落在屋頂,落在草場,落在已經鏟過的公路上,落在遠遠近近的大山之中。似乎要把三十年來未下過的雪淋漓盡致地下個完,下個痛快,下個徹底。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山,已經是不可能了。更不能像以往,每逢一場雪,還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門口觀看好一陣,或鉆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可現在,我沒有半點閑情逸致,大雪與我無關。妻子和女兒已經出發,我必須阻止妻子的進山行為。我打電話給鐵列鄉邊防派出所吾甫利警官,若發現從某地來的某某車牌號的小車,一定不能讓小車進山。然后,就對隊員莫合坦說,給我準備馬,我要出山。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我會在這種情況下騎馬出行,而且還是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要騎馬走一段不短的路程。我以前從未騎過馬,與馬也沒有長久貼身的接觸,沒有騎馬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從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這樣簡單的經歷,甚至連馬身上的鬃毛都沒有摸過。很多時候,都是在電視電影里看騎馬人從別人的身邊或大路上飛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驢倒是騎過,我很喜歡驢的慢悠悠的性情,這可能與我的性格或人生有關,因為人生命運的不好,所以我在幾十年的人生里,沒什么太要緊太著急的事情去辦,不需要快馬加鞭去處理。我更喜歡緩慢地生活。這個世界的人太多,著急的事,我不一定辦得了,不著急的事,我在那兒著急也沒有用。或許,讓我著急的事情還沒有進入我的人生。以前,我都是這么想的。包括開會出差,我都很少坐飛機,我坐在火車上,慢慢悠悠地搖晃著,一本書從上火車再到下火車就可以扔了。可眼下,讓我著急的事情終于來了,我不能讓妻子與女兒在來看望我的途中有絲毫意外或風險,我很擔心她們。我必須趕到她們到達鄉上之前,阻止她們母女倆進山,于我這樣一個凡人,家人才是最讓我著急的事情。我不是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更何況,我還有一個任性的妻子。不著急都不可能。當然,我很喜歡她的這種任性。

莫合坦牽來了兩匹馬,給我一匹,他自己一匹,他不放心我,決定陪我一塊前去。莫合坦土生土長在牧場,曾是參加過賽馬的騎手,騎術很了不起。他簡單地告訴我騎馬的要領后,便扶我上了馬背。我勒了一下韁繩,大地突然開始搖晃。原來是我的淚水,滑落到了草叢中。馬肯定是感覺到了,它仰天一聲嘶鳴,讓天空飄灑而來的雪花,往后紛紛退去。馬蹄踩在積雪的路上沒有聲響,只是身后的雪原留下一串馬的蹄印痕跡。

我很奇怪,第一次騎馬在積雪深厚的路上行走,我并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懼怕,只是有些微微的擔心。只不過,我的馬和我都走得很慢,這可能與大雪或我的騎術有關。就我自己第一次騎馬的經歷,只要馬在行走,我的心里也就踏實了許多。走出連隊,雪越下越大,迷蒙了遠山和天空,狂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我。我僵硬著身體坐在馬背上,不敢大聲吆喝馬,更不敢用馬鞭抽馬的屁股。我受不了馬在快速行走中的那種顛簸,也受不了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的退守到一個隱秘的深遠處。我的妻子與女兒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她們。

大山谷里,除了雪山、雪原和還在飄落的雪花,什么都沒有了,行車沒有,飛的小鳥沒有,連手機的信號也沒有了,空谷的大山中的雪路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兩匹馬和我們身后的馬所走過的蹄印。我沒有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中、心境里,與一匹馬相遇,完成在塵世里的一次奔跑。過去,我總是認為,馬是強悍的,馬是不羈的,甚至天真地想,馬跑得那么的快,一定先我到達了一些地方。現在看來,馬卻是溫良的,天生是服從的,雖然它的本性就是奔跑,但在不奔跑的時候,也會甩甩馬蹄,抽動鼻孔到草叢間嗅一嗅,還會仰天嘶鳴。當遇到騎手,它會把騎手馱到要去的目的地。就如現在的馬和我,馬一定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的焦急,它在大雪都托到肚皮的雪路上行走,很吃力,很費勁,可它依然沒有停下腳步,臨要到達時,馬的前蹄踩滑,雙膝跪地,但它的身體始終沒有倒下,沒有摔下馬背上的我。我卻一點不知道馬,在想些什么。

妻子和女兒已經到了,要不是讓警官攔住,她真的要進山了。

馬跪雪地的時候,妻子站在雪地里,披一身雪花,正朝山里翹望著,她看清了我和馬,不顧一切地跑到跪馬跟前,扶起馬,灑一串長長的淚水。

淚水,滴落在雪地上,很快結成了冰。

在風雪中行走

踩著齊膝蓋深的大雪,行走在高原上,那時我就想,我們還沒有走到牧民的房子前,會不會就在風雪中凍僵,甚至死去,我很擔心這件事情。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一連數天的大雪,盡情地落在高原上每一個角落,毫無節制,淋漓酣暢,似乎把三十年貯存在那兒的雪一股腦地倒下來,騰出藏雪的倉庫或者場地,然后,又把新的雪堆放在那兒。上天的這么一折騰,高原上的牧民就難以應付了,人被困在房里,羊被困在圈里,草被困在雪地里,水被困在冰層里,這讓我們很是擔心。我對工作隊員和連隊干部說,要死也要先死我們,不能讓牧民和牧民的羊群受到傷害,哪怕倒在風雪之中,也要走到每一戶牧民的家里。

我知道,在別人看來,一定是豪言壯語。可我說這些話的那會,一點都不覺得臉紅,而且,我只能這樣說,才能緩解積郁在心中的焦慮與不安,我甚至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終于展示一回自己骨子里的那種霸氣與武斷。長時間的機關工作,讓我們學會了謹慎,懂得了瞻前顧后的道理,生怕哪一件事哪一句話,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尷尬。可現在,在風雪面前,我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包括我們的每一位干部都必須這么做,沒有后路,也沒有退路,唯有我們在風雪中的行走,去看牧民和牧民的安危,這是我們的大事。當然,我也必須這樣做。

說實話,我連自己都沒有想到,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這些話能說出來,變成一種集體的行動,并付諸落實。其實,進入高原的連隊以來,我一直有著身體上的不適應。伴隨我們生活的煤爐燒得通紅,能感受到整個房間的暖熱,可脊背依然颼颼地涼,有風往里面鉆,我不知道風源于何處。再說,房子明明是暖熱的,卻不見被子中的熱氣,伸進去的雙腳如同行走在冰雪之中。很深的夜晚里,看似睡得很沉,人卻如同在云里一樣地漂浮著,有隨時落下去的危險,我常常從夢里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自己,我還活著。我不知道,這樣的活著是好還是不好,在高原的夜風里,我告訴風,風卻不回答。眼下,不但有風,還有大雪,似乎風雪在我的夢里,又在我的夢外,我朦朧地看見風雪中牧民與牧民的羊群乞求的驚恐的眼神,眼神里裝著全是漫無邊際的雪原,耳朵里灌滿了風。我似乎明白了,牧民與牧民的羊群躲不過這場風雪了,我們也一樣,雪已經落在了我們的歲月里,離我們是這樣的近,以至讓我們能聽見落雪的聲音。風的聲音就不用說了,猶如餓狼在遠處哭泣,嗚嗚地滲入了骨髄,牽動了每一根看不見的神經。

我們越過冰河,朝遠處雪原深處的牧點走去。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兒應該是吾甫查爾·吐爾買買提的家,沒有落雪之前,我們踏過雪原就已經去過他家。與連隊其他牧民的放牧點相比,他家與連隊的距離不算遠,也不算近,有八公里,羊有一大群,一兩百只,要不是冬天的那場雪,他也就不用發愁了,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的發黃的枯草,還能遞到羊的嘴邊,我們去的時候,他呆呆地立在羊圈門口,為羊的飼料發愁。我們為他從牧場借來了飼料。那會兒,還沒有下雪,只是冬天里的那場雪依然還掩蓋著草場上的草。可現在,下的不只是一場雪了,而是一場接一場地下著。不過,因為之前的飼料準備,吾甫查爾·吐爾買買提少卻了許多擔心,至少不為羊的飼料擔心了。人一天兩頓飯,羊卻三頓,有草、有苞谷、有油渣,羊在風雪中的日子,比他還好。發愁的是水,雪路走不通,水取不來,只能把門口的雪一桶一桶地提進屋內,放入架在鐵爐上的鐵鍋里,一鍋一鍋地燒,他不著急,屋外有的是雪。當然,風雪中,他也不是什么事都沒有,我們叮囑他,羊圈里的雪清掃一下,別讓羊在有雪的院子里奔跑,會傷害羊的身體,石頭壘成的院墻也得去看,別讓雪風鉆進圈舍里,羊會遭遇寒冷,還有,羊圈棚上的雪,屋頂上的雪,也要及時清理,風再大,也吹不走上面的雪。

其實,經歷過風雪的吾甫查爾·吐爾買買提,有應對風雪的辦法,他比我們還懂得高原的風雪,不過,他也與我們一樣,對于這么個季節的一場又一場的風雪,既感到意外,也很吃驚,讓他感到吃驚的還有我們的到來,我看到他的眼神亮了許多,還很柔和、明快。他鋪上桌布,放上招待客人的馕餅,倒一碗熱茶,非要我們坐一會才能走。這可能是風雪中最溫暖的情景,感動的不僅僅只是我們,也有他們。我們沒有拒絕,也不想拒絕來自風雪中的溫暖。

當然,我們還得繼續在風雪中行走,仰望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渾沌,雪似乎沒有停住的意思,緩行在雪原上,狂野的寒風把所有的溫暖全都沖走了,渾身上下剩下的只有寒冷。我想看看我自己的腳,但我看不見自己的腳和腳上的鞋,它們都在雪的深處,我的腳抬不起來,我們走了很遠的路,連找一個看腳看鞋的地方都沒有,雪如托著馬的肚子一樣托著我們的身體,與其說是行走,還不如說是在雪中蹚著腳走,雪早已落入鞋內,浸透腳的趾尖,有些異樣的疼痛,鞋里的那點溫暖不知隱藏在身體的何處。紛紛揚揚的雪花飄在我們的臉龐上,隨風而來的時候,本是柔軟的雪花,此時卻硬如刀片,在臉上切開道道口子,沒有血,只有疼。這是我們從未體會過的一種疼。是在高原。我們的一生,應該可以與高原擦肩而過的,沒想到會有這么一段留在高原的日子,讓我經歷高原風雪中的疼痛。

當然,我們的這種疼痛,比起瑪瑪依、吐爾干將、買買提·熱合曼來,可能要好一些。風雪中,他們的羊經受不住這種來自風雪的疼痛,沒有熬過這風雪天,我們體會不到羊在風雪中的疼,可我們卻能體會羊主人的心疼。還有,吐爾買買提·馬提的幾匹馬,不慎落入雪的窟窿中,站在那兒無力自拔而亡,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或是怎樣的一種疼痛,我們無法知道,只有它們自己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的雙腳在風雪中的疼一樣。

不過,我們不可能把自己放在風雪中像羊與馬一樣凍壞的,我們會蹚過雪路,走過冰河,然后,燃起鐵爐,讓整個屋子溫暖,燒一壺熱水,暖熱被雪浸透了的雙腳,讓溫熱自下而上的升騰,彌漫全身。但是,我知道,肯定有羊有牛有馬不能像人一樣度過這風雪天,它們讓風雪給留住了。

被風雪留住的羊、留住的牛、留住的馬,是牧民最為心疼的事。但在風雪面前卻又無可奈何。我們也與牧民一樣地心疼。

三泉雪羊

哨所對面的山坡上,幾場雨水浸潤之后,就開始變綠了,雖不是鋪天蓋地的那種綠色,卻也綠得很頑強,綠得很任性,比大雪覆蓋那會或大雪消融那個時節,要好看多了。

綠色呈現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感到很意外,這樣的山坡怎么會綠呢?山高、坡陡、峭壁,下一滴雨,都會從山頂滾落到山腳下的河溝里,山坡接不住雨,盛不下雨水,雨不是雪,雪落下時是輕盈的、飄逸的,一片又一片地停留在羊蹚過的小路上,停留在羊的蹄窩里,然后,又互相凝結于一起,于是,雪就鋪滿了山坡,而且,鋪得嚴嚴實實,整個山坡如被一張巨大的白色的幔蓋住一樣,幾乎沒有一絲縫隙。雨就不一樣了,豆大的雨點落下時,有力度,山坡接不住,雨點砸個小坑又從小坑里滾出,順著雨熟悉的路往山下走去,走成了一道溝或幾條溝。這樣的山坡能有草的生長,是罕見的奇事。后來,我問連隊牧民的老者,才知道原因。以前的山坡確實很少長草,我們工作隊來了似乎也帶來了雨水,一場接一場的雨不停地下著,鳥兒從遠處銜來的草籽終于等到了發芽與生長的機會,于是,山坡就有了綠色的漫漶。

在高原流傳著這樣的一句話,哪兒有水,哪兒就有草場,哪兒有草場,哪兒就有羊群。我看這話一點都不假。在我們天天仰望山坡上那片綠草時,突然,一群置身于山坡綠草之中的白色的羊闖入了我們的眼簾,它們在山坡上蠕動著,緩緩地移動,如一幅畫中的點綴,讓山坡更加飽滿。不過,我們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上的山坡,它們怎么上的山坡,如同我們見到山坡上長成綠色的意外。意外,往往帶給人的是驚喜、驚奇。這群羊在山坡上的突然呈現,就讓我們很驚奇。高原于我們不是高原人卻又在高原生活的人來說,總有一些驚奇的我們不曾見過的事情發生。

山坡很高,但離我們很近,吃罷晚飯,我們就相約去那面山坡去看羊群。有時候,看景特別是看山,還是看遠的好,能看出山的蒼茫與偉岸,能看見山中鷹的飛翔或其他動物的行走,能感受到眼前的一切如畫一般的美妙。走的近了,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佇立在山根之中,仰望著山頂,人就顯得特別的渺小。就如我們,已走到了山的跟前了,可山坡上的羊反倒看不見了,它們在高處,我們在低處,仰望太久,倒讓我們感到很累很累了。當然,我們可以爬上山坡,走到羊的跟前,近距離地去看,可我們做不到,我們沒有能力攀越眼前的這面山坡,無法抵達羊群所在的高度。人有時候真的不如羊。就如我,從小在大山里生活,但能像羊一樣扺達各個山坡山頂,我都沒有做到,常常只是繞著山走,看一眼山,算是與山的一種結緣。不像羊,羊在山坡上山澗中跳躍翻越,只要有草,它都能抵達。

人能做的,就是等待。既然我們不能像羊那樣爬上山坡,那我們就在山坡下等待羊的歸來。不過,已近傍晚,這是羊最為活躍的時候,羊的主人不輕易地喚它們回來,只要這片山上沒有狼的出沒,整個晚上都會將羊放在山上。山上除了有雨水浸泡過后生長的草兒外,還會有苔蘚、地衣之類的食物,這些都是羊的美味,羊可以盡情地啃吃。也不用擔心天的黑,羊知道怎么走,懸崖峭壁它能攀爬、跳躍,陡峭的山坡能輕易地上下,只要有可踏之處,它都能去。更何況,深陷于絨毛之中的眼睛是藍色的,能看清夜中的路、山坡上的草。

我們在山根前等待了很長時間了,以為等不到羊群的歸來了,沒想到,在薄霧彌漫的那會兒,山坡上的羊陸陸續續地往山走來,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到一泓水塘邊,便停住了腳步,喝水,看倒映在水中的自己。接不住雨水的山坡上,沒有能盛下水的牛蹄窩、馬蹄窩,羊自己的蹄窩又太小,盛下的雨早讓鳥兒喝光了。它們在山坡上啃吃了一天的草,也該到喝水的時候了。

羊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們看清了,這是一群白色的山羊,肩部突起,頜下有須,角細長,稍向后彎。與北美落基山脈自阿拉斯加的雪羊一樣無二。據介紹,北美的雪羊一般都棲居在樹木線以上的陡峭山坡和懸崖上面,冬天也不下到山谷。不過,冬季雪深時,才會回到較低的地方,氣候特別嚴寒,它們會尋找洞穴躲避。我想,我們這片高原的山羊會不會就是雪羊的一種呢?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位于天山山脈與帕米爾高原接合部的托云高原,也就是我們入駐的這兒,被人們稱為“三泉”的三條河流發源雪山,流過高原,最后注入美麗的綠洲。都說你是神山,古老的神話代代相傳,都說你有圣水,哺育著寬廣無邊的草原……這是一位作家飽含深情地為托云這片高原寫下的歌詞。這首歌詞的作家就是我。藍天、白云、雪山、牧民、羊群,組成了高原一幅動人無比的畫卷。這是我創作這首歌詞的最初感動。不過,創作歌詞的那會,我對高原上的羊的認識還沒有那么深刻,只知道高原上的羊肉好吃。

看過羊之后,我一直在想,上天總是平等地對待人世間的一切事物,它賜予南方以豐盈的雨水,也賜予高原以陽光與雪原。三泉河水養育,高原上攀登行走的托云雪羊就是陽光與雪原上的精靈,它們以天然牧草為食、冰川融水為飲,自由奔跑為生,成就了真正的原生態農牧珍品。

白云飄過高高的雪山之巔,或是夕陽照耀下的高原,雪羊在牧民策舞揚鞭的律動中,在海拔3500米至4200米三泉雪水孕育的草場上,撒著歡快的小蹄,尋覓著高原的植物,青草、藥材、樹葉,從而養育了肌肉緊實,肌間脂肪分布均勻的矯健體格,據專家測定,雪羊的瘦肉率可達75%以上,而且,在地處零污染的自然環境中、純放養的培育方式使得出產的雪羊羊肉,肉質十分細嫩,決定膻味的短鏈脂肪酸和硬脂酸在三泉河水哺育的雪羊肉里更是含量極低。可與阿拉斯加東南部、華盛頓西部、蒙大拿州和愛達荷州中部的原生雪羊相媲美。

我們想為羊做點什么。為羊做點什么,就是為牧民做點什么,這樣想來,這是一件有著重要意義的大事。于是,我們工作隊還召開會進行了討論,專題討論關于羊的事情。來自兵團黨委宣傳部的隊員小孟學問高,見識遠,他提議將這兒的羊命名為:三泉雪羊。他的提議得到大家的擁護,我們都認為這個名牌很好。

后來,我們又為高原上羊撰寫了一段廣告詞:三條河流匯成的三泉水是上天給予托云這片高原的饋贈,三泉雪羊則是三泉水哺育,高原百草滋養的人間珍品。

托云牧場黨委書記林常青看過廣告詞后,連聲說好。

沒有夏季的高原

晚飯過后,隊員們提出去哨所背后的工地去看看。這當然是一個不錯的建議,散步與走訪互不耽誤。幾個月來,我走訪了很多人家,也去過很多的地方。撇下工作任務不說,單從高原上的孤獨、寂寥、冷清、枯燥,到處走走,也是排解心頭繾綣郁悶的最好辦法。

我們所住的哨所背后,是一條河床很寬河水卻很少的河流,盡管河水整天地流個不停,可我卻始終覺得河水的流量與我老家湘西大山里的小溪水流量沒什么區別,說不定溪水的流量比這河水流量還要大。進入春夏季節,山里的小溪會有洪水,會整天整天地奔騰不息,但洪水奔流的聲音悶悶的,很小。來到高原后,我們幾乎沒見過洪水,偶爾只是在傍晚那會,聽見洪水從身后經過,洪水不大,可洪水流過的聲音卻像黃河咆哮似的,驚天動地,讓人心里一驚一跳的有些害怕,甚至擔心洪水越過堤壩,沖毀我們的哨所。我們工作隊與連隊組織牧民,進行過防護洪水知識的演練,當問到洪水襲擊,往洪水上面的山上跑還是往洪水的下面跑,牧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往洪水下面的方向跑。我們無以言對,覺得好笑。牧民的一生幾乎沒見過大的洪水,即使有洪水從山里襲來,跑著跑著,洪水就沒有了,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

應該是春天快結束的時候,來了一支施工隊,在我們哨所背后的河流上,新建一座滾水壩,方便山里的牧民車輛通行。這是好事,可牧民卻無所謂似的,你修你的壩,我走我的路。倒是我們工作隊去過兩三次,看他們挖壩基,看他們做模型,還走進他們住的帳篷,看他們的生活狀況。每次看完后,我們都覺得這是一群干活不要命的人,從天亮到天黑,總是忙個不停。

轉眼間,這個夏天都要過去了,我們有些時間沒去看望工地沒去看望施工的他們了。人在很多的時候,往往容易怱略自己身邊的事物和身邊的景色,總是向往著遠方,以為遠方就是美好,就是夢想,就是天堂。就如我們現在,連隊的遠處我們去了很多次了,可離我們住處一百多米外工地去的次數,可以掰著手指數得出來。要不是有人提議,說不定我們會忘了這個工地和這個工地勞動的人們。

當然,我們又去了。

當做散步,我們去了。去的時候,太陽尚未下山,陽光懸在一邊,依然閃亮地照射著,天很藍,云潔白,剛下過一場小雨,遠處的山、近處的草,都變得清新、亮麗。風兒挾著涼意從遠處的山谷里拂來,又從我們的身邊拂去。沒走幾步,我們就到新修的滾水壩前壩。讓我們沒有想到,堤壩已經完工了。堤壩前面,蓄水如小湖,湖水清亮,天在湖里,湖在天上,煞是畫般美麗。湖里的河水從壩面平緩流過,在壩后掛起白色珠簾,宛如瀑布,水流潺潺,如琴弦撥動,音色悅耳動聽。

站在堤壩上,我們為斯景陶醉,勾起了對家鄉的回憶和兒時的眷念。這個季節,應是在水中暢游翻躍的季節,洗去泥濘,洗去汗水,更重要的是洗去炎熱。兒時的夏天,是一個水中浸泡的夏天,夏天的兒時,是在水中嬉戲的童年。站在高原上清澈的湖水里,兒時這種懵懂又在體內復燃。我準備脫衣躍入水中,結果讓隊員們拉住了。

我忘記了,高原上沒有夏天。

高原,真的沒有夏天。或者說,高原還沒有春天。住進高原的這幾個月,我們已經忘記了季節的變換。

初到高原,山下是春天的伊始,季節交替,萬物生長,一派生機盎然。可高原上卻依舊是茫茫雪原,我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還有牧民的歲月,羊群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關于山下的一切春的美好,春天的故事都在記憶里積淀成歲月凝固的音符,或成為我們聊天中的重要話題。

當然,我們也想趕上春和雨住,也渴望走進夏天的熱情里,尋覓遠去的春的寧靜,草的嫩綠、花的多姿還有枝頭初綻的綠葉。然而,我們卻始終沒有等到春的訊息,也沒有等到夏的熱情。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把天空洗滌后,天高云淡,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白云悠悠。高原上的草兒才開始萌芽,小樹才開始發葉。可這個時候的山下,槐花已經老去,紫槐花也已凋零,大片的麥子已經泛黃,杏園里只有遺留的馨香。我們在高原上,依然還是保暖衣、夾克衫。高原的太陽光很強,但似乎只是一種顏色,而無溫暖。草兒綠了,花兒開了,似乎又錯過了季節,待不到籽兒成熟,可能就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在隊員的勸阻下,我沒能跳入水中,但我還是把雙手插入水中,一陣刺骨的寒冷倏地傳遍了全身。看來,跳進湖水中洗個澡、游一會的想法不能實現了,我已經體會到高原湖水的寒冷。而且,我已經不再是兒時那個年齡了,這兒,也不是兒時的那個湘西故鄉了。高原只因為是高原,可能就是因為高原的異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對于高原或高原上的人,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奢望。

我們沒有遇到春天,夏季又將遠我們而去,保暖衣、棉大衣,一直裹在我們的身上沒有脫下,偶尓下雨的時候,我們還得燃起取暖的鐵爐,加很多的煤,讓爐子燒紅,讓房子溫暖。

在這個沒有夏季的高原,不,還沒有春天的高原,有一年多時間的歲月陪伴,這大概就是人生的宿命。

我是牧民

在牧民生活的高原生活久了,我也仿若牧民。強烈的紫外線與厲風打磨過后的黑紅臉龐,整日無所事事一般地在空曠的高原上游晃,完全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只不過,我們的身前身后,少了一群追趕的或被追趕的羊群,要是有一群羊的話,那么,我們也是生活在高原的牧民。

其實,在高原上做一個牧民,應該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一座氈房,一匹馬,一群羊,一個女人,就是一個牧民的整個人生。雖是簡單,卻悠然生活,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什么東西都可以舍棄,只要有羊群和女人就夠了。羊群是牧民的產業,女人是牧民溫暖的家,只要有這兩樣,追逐草場,漫天行走,一路風,一路雨,也都無所畏懼。我們生活的這片高原上的牧民,就是這樣從遙遠的蒙古國葉尼塞河上游一路走來的,這一走竟然走了一千多年。他們離故鄉遠去了,故鄉的風景已不再憶起。背井離鄉也不是他們人生的不幸,只有遠方才是他們永遠的夢想,這種灑脫、這種豪放、這種粗獷,是農耕民族不曾有的氣質。

當然,農耕民族沒什么不好,不過,小日子、小院子、小孩子的禁錮,對小橋流水的流連,對土地的鐘情與眷戀,天生地就讓他們走不遠,目光看不遠,時刻還會背負著沉重的鄉愁,讓他們看不到遠方的美好。就如唐代崔顥,本來就沒有走多遠,就對別人說,看著煙波浩渺的江水,我就想念家鄉開始發愁了。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我們這些凡人來說,還是曠達一些的好。

就如我們生活在這片高原上的牧民,有很多的羊,也有很寬闊的草場,他們不會為自己的生活發愁,也不用去想那些毫無邊際的事情,騎上馬,他們就唱歌,下了馬,他們就跳舞,他們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路再遠,也不用心急火燎地匆匆行走,他們緩慢地生活在高天曠地的高原上,沐浴著陽光猶如神仙,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可能說的就是高原上的牧民。

很多人對牧民們的緩慢的生活狀態,有著很多的偏見,這是人們的世俗,或者是人們對牧民的心靈不夠了解,只是用自己片面的看法去強加于別人身上而已,并不能代表牧民心中的那種安詳與平靜。說實話,我讀過那么多的書,也走過那么多的地方,但于我的生活又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呢?我看沒有。有時候想想,我們的日子真的不如牧民的日子。比如我,我就沒有牧民源自于內心的那種寧靜,那份快樂,那樣純樸。生命中很多本真的東西已經悄然流失,讓人變得虛偽,變得世故。

牧民就不會這樣,牧民自由自在的緩慢的生活狀態,讓他們少卻了許多塵世間的憂愁與煩惱,他們脫俗,他們悠閑,他們充實。很多人用人的生活質量來衡量人的身份與地位,這又有什么用呢?你照樣活不到牧民活到的年齡。我們連隊的牧民馬提·玉買爾阿力一輩子生活在高原,他都九十八歲,可他依然耳聰目明,健步如飛,他還可以去放牧,他還能去河壩挑水,別的人能做到嗎?我看沒有幾人能夠做到。假若,我們用年輪來衡量人的身份與地位,許多人在牧民面就什么都不是了。你有地位與身份,可你死了,卻還沒能帶走;牧民們沒有身份與地位,可他活著,他見了你再也見不到的事物與這個世界的奇妙。這個世界是說不清楚的。

盡管牧民的生活是悠閑的,但為了女人與孩子,他們也會快樂地勞動,不僅僅只是牧羊,他們還會搭氈房,壘羊圈,如《圣經》中的摩西所說的一樣:你們只管去為你們的婦人、孩子造城,為你們的羊群壘圈。當然,摩西的這些話,不是說給我們入住的這片高原上的牧民的,他是對以色列人說的。以色列人在曠野時代,男人在前方打仗,為了保障后方婦女兒童和牲畜的安全,就為婦女孩子造城,為羊群壘圈,以防敵人和野獸的侵害。其實,這就是羊圈的來由。我們的牧民如以色列人一樣,也會壘羊圈,而壘羊圈又是最辛苦最快樂的重大事件。

羊圈是有門的,牧人和羊群都是由圈門進出,如同菜園門,不是可以隨便進出的,否則園子的菜就會被牛羊吃光,同樣的道理,羊圈沒有門,羊會被野獸進來吃光。這片高原上,是沒有盜賊的,牧民不用擔心偷盜,擔心的只是野獸,野獸中,最害怕的是狼。狼來了抓住羊,趕散了羊群,羊群就遭殃了。

壘羊圈是男人的事,男人會就地搬來一塊塊片石,一天又一天地壘著砌著,有時候,女人也會搭把手,幫男人和泥遞石塊,干一會,歇一會,他們不著急,他們有的是時間,也沒有人規定他們必須在什么期限完成。所以,壘羊圈的辛苦,在高原上卻成了牧民的快樂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現在,國家的政策好,給牧民的單位很多錢,往往這個時候,單位給牧民建的羊圈都是豪華版羊圈,把國家的錢砸在羊圈上,其實,并沒有什么效果。畜牧局局長都認為,這是浪費國家的錢。牧民自己壘的石壘羊圈,照樣使用千年百年,照樣防風擋雨擋雪。

石壘羊圈完工后,牧人就時常從圈門進出,并且領著羊群出出入入,羊聽主人的聲音,主人按著名字叫自己的羊,把羊領出來,走在前頭,羊跟著他,羊聽得出主人喚它的聲音。高原上的羊是不跟著生人走的,它聽不出熟悉的聲音,就會逃跑。高原上的牧民是憑著自己的聲音領出自己的羊群和牧養自己的羊群。

對于高原牧民來說,羊群是牧民的生命,牧民會為羊舍去生命。羊是牧民的主,從少到老,為愛羊、為牧羊而勞碌奔波,出生入死,死而后已。牧民奉行著我認識我的羊的信念,如《圣經》中所說的那樣:我是好牧人,我認識我的羊,我的羊也認識我,正如父認識我,我也認識父一樣。牧民的這種對羊的認識,不僅只是頭腦中的理性上的認識,且是屬于心靈上的相互認識,每一位牧民都知道與了解自己的羊群。作為羊的主人,羊的躺臥、失散,主人必去尋找,被逐的羊,主人必須領回,羊受傷了,主人必須為羊包扎,羊有病了,主人還要為它醫治,羊意外死亡,主人不吃,把羊埋葬或送給野獸吃掉,讓羊的生命得到升華。無論什么時候,牧民都會努力地當好羊群的主人。羊是永生的,任何人或動物都不能從羊的主人手里把羊奪去。上天賜給的羊,不會在牧民那兒失落一只。

牧民其實就是牧羊人。著名作家劉亮程說,什么叫牧羊人,就是給羊干活的人。人給羊搭羊圈、幫羊配種、接生、剪羊毛、起羊糞、喂草、看病。人給羊干的最后一個活是把羊宰了吃了,這也是羊唯一給人做的。

高原上的牧民一輩子做的就是這一件事,他們簡單而又快樂地為羊活著。我不是牧民,我很想與牧民一樣,簡單而又快樂。

夏季牧場的篝火晚會

夏季的高原草場,是高原最美麗的時候,綠茵茵的草兒如綠毯一樣鋪滿高原上的溝溝壑壑,紅的、白的、紫的、還有金色的小花鑲嵌其中,猶如上帝用彩筆的精心點綴,給我們呈現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畫,是獨處一隅的風景。或者說,是英國探險家斯坦因一百多年前用相機記錄下來的攝影作品。

我說的是我們工作隊所住連隊的夏草場——喀什卡蘇牧場。其實,喀什卡蘇是一個山口,從這里可以走到吉爾吉斯乃至更遠的中亞地區。正因為如此,據說唐代高僧玄奘西天取經時曾經走過這個山口。有關玄奘西天取經的路線,史書上有很多種說法,史學家眾說紛紜,爭論不休,于我輩學識淺薄的人來說,不敢妄自斷言。但是,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卻走過這條道路。斯坦因之所以走過喀什卡蘇山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唐代高僧玄奘。在進行西域探險之前,斯坦因是研究印度的,他在不經意間,看到被翻譯成英文的玄奘著作《大唐西域記》。于是,在他穿越西域的幾十年間,這本《大唐西域記》與英文版的新舊唐書一直被他帶在身邊。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多次提到玄奘,而且,他還認為,他所走的這條道路就是玄奘取經歸國的道路,每當他登上山口時,常常想象自己與1000多年前的玄奘站在同樣的地點,見到同樣的景色。

據史書記載,斯坦因走過喀什卡蘇草場與山口的時候,應是1906年,那時候,斯坦因從印度出發、從阿富汗抵達塔什庫爾干,然后前往喀什。當時,從塔什庫爾干去往喀什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從塔什庫爾干穿越蓋孜河谷,扺達喀什,可蓋孜河谷險峻無比,根本無法行進,另一條線路是走慕士塔格東南面的山谷與山口,橫切至依格孜也爾河谷,然后沿河而下,抵達喀什。斯坦因選擇的就是后面的這條線路,因為,這條線路只需翻越其其克里克、托里亞特和喀什卡蘇三座達坂,最高海拔也只有4400米左右。于斯坦因來說,這條線路是他們探險考察的最佳線路。

當然,斯坦因有無走過我們連隊的喀什卡蘇草場與山口,我真的無法確定。但是,斯坦因走過喀什卡蘇山口那會,在山坡上留下了他們考察隊穿越的照片,比對照片中的山峰,草場,以及海拔,都與我們連隊的喀什卡蘇草場似乎一模一樣。不過,由于文獻記載不足,地圖信息的不明確,許多山口、河谷都無法為外人所知,要精確復原出斯坦因甚至玄奘所走過的道路,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其實,這些事情只是歷史學家的事情,與生活在喀什卡蘇草場的牧民或與我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喀什卡蘇是我們連隊牧民的夏草場,牧民與牧民的羊群有幾個月的時間在名叫喀什卡蘇的這個地方待著,過著很幸福很快樂的日子。

一般來說,經過冬草場輾轉至夏牧場的羊群是幸福的羊群,因為,夏牧場的青草是給活到夏天的羊吃的。在漫長冬季里煎熬的羊群,總會有羊躲不過冬季的寒冷,弱小的生命會在冰雪覆蓋的草場上過早地歿沒。不過,總有一群一群的羊從冬天走到夏天。夏牧場,在柯爾克孜語里叫什么我不知道,但從牧民們洋溢著喜悅的臉色可以判斷,夏草場一定是羊的天堂,牧民心中的圣地,一年四季的轉場,牧民就為把自己的羊群轉到花開草青的夏牧場。在這里,牧民不用勞神費力,羊兒也會快速地膘肥體壯。羊大了,羊肥了,牧民的心也就踏實了。

入住連隊以后,我們才知道,高原上的春天與夏天,總比別的地方來得緩慢,而冬天卻又比別的地方來得迅速,且還十分的漫長。在別處春暖花開的季節里,高原上的羊群還在雪融的線上行走,踏著泥濘,尋覓著草芽,走一路,啃一路,也找不到上口的草兒,牧人的眼睛里,羊兒的眼睛里,裝滿了荒涼與冷清。其實,草兒也在努力地生長,可草兒等不到長出一片長葉,便被后來的羊兒啃掉了,只有等所有的羊兒穿過長谷,逾越山坡,進入夏草場后,羊群走過之后的草場的草兒,才有幾個月時間的悄悄生長,一直長到草兒能在風中搖曳。

從這個意義上講,走到夏牧場的羊,是幸福的,所有所有的青草都被羊追趕上。走進夏牧場的牧民,是快樂的,所有所有的喜事都會在這里發生。羊發愁吃胖。而這件事卻又只有牧民知道。因為,牧民孩子的婚禮、割禮、賽馬、姑娘追、庫木孜彈唱,都會在夏草場舉行。這個時候,牧民走進羊群,左看右看,盯上肥碩的羊,然后,伸手摸摸頭,抓抓膘,拎拎耳朵,在肥嘟嘟的尾巴上拍一巴掌,羊的幸福日子就到頭了。于羊甚至于人來說,好日子總是稍縱即逝,羊兒沒有辦法主宰自己,只有無奈看著主人,再回頭看看別的同伴,眼睛里全是主人的喜悅,耳朵里滿是別的同伴在叫喚。羊兒知道,它在夏草場的好日子就結束了,它的一生在夏草場走到了盡頭。

以前,我們不知道這些,可當我們知道這些道理后,已經晚了。不過,話說回來,即使我們知道了,心疼在夏草場生活的羊群不被宰掉,也無濟于事,我們不能阻攔牧民的快樂。就如現在,我們的連隊在這個夏草場里,舉辦盛大的民族民俗運動會將如期舉行。遠遠近近的牧民身著節日服裝,從四面八方趕來,有騎馬、騎摩托車來的,也有坐小車來的,匯聚在夏草場的氈房內外。而此時的夏草場人山人海,一片喧鬧,幾口燉著羊肉、馬肉的巨大鐵鍋,冒著騰騰的熱氣,濃烈的香味與青草散發的氣息彌漫著整個草場。

我們感受到牧民前所未有的歡樂,也看到羊兒的悲傷。牧民的歡樂是他們的歡樂也是我們的歡樂,可羊兒的悲傷卻不是牧民或者我們的悲傷,沒有人去理解甚至同情羊們。人們在歡樂的時候,吃掉羊們,就像羊兒吃掉小草一樣的天經地義。沒有人去可憐羊,也沒有羊去可憐草。

終于到了太陽落山的那一刻,草場上的羊群扭頭看了一眼,尋找已經不見了的同伴,可它們找不到,失望之后,便開始朝自己的圈舍悻悻地緩慢而回。它們的主人和主人的朋友們,點燃氈房中間的篝火,霎時,烈焰沖天而起,照亮了草地,照亮了氈房。這時,音響傳出強烈的音樂旋律,懸掛在氈房上面的彩燈閃閃爍爍,明明滅滅,老藝人彈起了古老的庫木孜,如癡如醉,姑娘們跳起迷人的舞姿,輕盈曼妙,民間歌手唱起了英雄史詩《瑪納斯》,雄渾遒勁,還有,那些不甘寂寞的男人,踏著節奏,步伐有力……大家圍著篝火,歡呼雀躍,手與手相牽,伴著節奏強烈的節奏,盡情地歡跳起來。此時此刻的他們或她們,都沉醉在歡樂的海洋之中。

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的篝火晚會,甚至在這之前,我都沒有見過。望著沉浸在歡樂海洋之中的牧民,我被深深地感染了。我已經忘記了羊兒在夏草場的不幸和它們的悲傷。我有時站在他們中間,有時候也會站在他們的一旁,我發現,如癡如醉的歡樂是他們的,也是我的歡樂,我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或者,是他們把我當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我熱愛他們,他們的樸實、善良、粗獷、熱情,都會讓我感動,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們:吐木爾庫姆孜如泣如訴的旋律、秋奧爾激揚的聲音。我還喜歡庫木孜的彈唱和氈房里草場上氣氛熱烈的舞蹈。

當然,我們還會記住歡樂中的男男女女。特別是歡樂中的女人與姑娘,見著了就一定會記住,有多少女人也不會讓男人忘記。

責任編輯 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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