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文學的名義
熊紅久
嘈雜的客運站,我費力地爬上車頂,將手里的鋪蓋,塞進行李架的網兜里。再擠進班車。走廊里站滿了人,半天才擠到最后一排自己的號位前。三天前定的票,才買到最后一排靠南窗座位。售票員大聲吼叫,一個一個數著走廊的人頭,邊收錢,邊扯票。汽車終于啟動,車子很抖,有些打擺子,排氣管重重地放了兩聲炮,才顫顫巍巍駛離站臺。這是從邊城博樂通向首府烏魯木齊的白班車,一天一趟。車站是一排土房,墻上用木板釘了幾個站名,常年曝嗮木板裂了縫,遠遠望去,站名咧開嘴打著哈欠。
我長舒一口氣,從懷里掏出錄取通知書,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是我的名字,鮮紅的印章蓋在新疆司法警官學校的落款上。報名日期是1985年9月20日。我知道,自己18歲的命運,就寄托在這張紙上了。當時的心情肯定不錯,這使得九月的陽光與絢爛的心情,交相輝映。內心的歡愉讓我暫時忘卻了車輛的破舊和污穢。道路的顛簸和崎嶇,卻一刻不停地向我控訴。自己就像隨風揚起的麥粒,一鍬一鍬拋起又落下。整車人都在大呼小叫,只有駕駛員早已司空見慣了,不停地大發牢騷,別叫啦!就這破路!就這破車!只要不散架,能到烏魯木齊就謝天謝地了!
陽光像燒紅的烙鐵,伸進車內,溫度驟然攀升。即使用報紙遮擋住玻璃,也無法緩解愈加濃烈的悶熱和膻腥。脫韁的汗水,恣意汪洋,先是面頰,再到脖頸,直抵后背,全部湮沒在它的洶涌里了。有孩子在聲嘶力竭地哭喊,有老人在粗重地咳嗽。車子在行進,雖然只有四五十邁的速度,糟糕的路況,讓大轎車更像一只玻璃球,在大坑小洼的路面上跳躍和顫動。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整整十二個小時的行程,在反復做兩件事:擦汗和為下一次擦汗做行為準備;顛簸和被下一次顛簸做心理準備。
上車時涌圍過來的美好情愫,在嗅覺和視覺的聯合作用下,先是支離破碎,而后四散潰逃。
中暑和昏睡共同涵養著“奄奄一息”這個詞,我的忍耐力即將耗盡的時刻,車子終于開進了一個停車場,謝天謝地,首府終于到了。司機下車,用擦汗的毛巾不慌不忙拍打著褲腳,再挨個踹著車輪,大喊一嗓,今晚住石河子飯店,明早九點出發。
第二天一大早,司機拿著搖把子,開始發動車。轉的滿頭大汗,車子毫無反應。只好又招呼幾個同車的青壯男子,輪番搖車。半個多小時后,在勞動者的大汗淋漓中,車子終于艱難啟動,發動機聲音滯重而混雜,像哮喘患者。司機不敢輕易下車,不停按著喇叭,用尖銳的電子聲響,把人們一個一個揪出樓房。聽到售票員一聲人齊了,便猛轟幾腳油門,車子吱吱呀呀,又開始臨摹昨天的細節了。
四個小時的煎熬,終于到了首府碾子溝車站。按照錄取通知書給出的線路,背著行李,擠上市內8路公交車。售票員拿著票夾費力走到跟前,我趕緊掏出五角錢,說到東風路口。售票員扯了一張五分錢的黑票和零錢一起塞給我,睨視一眼,目無表情地說,這一站下,到對面坐車。
終于找到學校,站在門口朝東望去,盡是荒郊野嶺,一片雜草萋萋。高高低低的山崗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墳塋。離校舍最近的,不足百米。雖然略顯失望,但能從新疆兵團一個偏僻的連隊,通過高考進到新疆司法警官學校讀書,成為一名司法警官,內心依然感覺生活曼妙而美好。背著行李,我第一個走進307宿舍。鋪好床被,斜靠在床頭,掏出席慕蓉的詩集閱讀。那時候,我正癡迷于詩歌創作,已經寫滿了三大本幾百首。始終堅信,每多創作一首,就是又給燃燒的人生平添了一份薪柴,文學的火光定會在某天轟然而起,映透整個天空。
先是聽到了節奏很強的皮鞋聲,憑經驗判斷,這一定是底部前后都釘了金屬鞋掌才能發出的悅耳之聲。從樓下一步一步趨近,上三樓之后,往右走了幾步停下來,猶豫片刻,又朝左拐,徑直奔307而來。門“咣”地一聲,被腳踹開。進來的男生,身材消瘦,一頭卷發,身背馬桶包。門擋住了他的視線,也擋住了坐在門后有些驚訝的我。
他走到每一個高低床前,辨識上面貼好的名字。最后把行李摔到我對面上鋪,坐下來喘氣。忽然發現了我,微微點一下頭,目光卻緊盯著我手里一本詩集,眼放光芒,驚喜地問,你也喜歡詩歌?我點點頭。他伸出手,我叫方如果,喜歡寫詩。詩歌的溫度,馬上讓兩顆陌生的心握在了一起。
待到張慶春和杜煥青分別拿著《詩潮》和《詩林》刊物走進307宿舍時,豁然覺得我們不是來學法律的,而是參加詩歌培訓班的。
第一堂體育課,老師說,你們將來都是執法者,不能對陰間的東西充滿恐懼,今天的體育科目就是爬山。他用手指著東邊,看看誰先爬上東山公墓山頂。前十名是優秀,后十名是良好,最后的五名,不及格。話音剛落,同學們蜂擁而出,原本死寂的東山,靈動起來。
此舉果然有效,幾次爬山之后,不但不懼墓地,臨近終考,有些學生為求安靜,清晨或黃昏專門在此復習背誦。
中秋之夜,班里的七八個男生,乘著月圓清輝,登臨東山公墓,撿回一些點心和糖果供品,悄然分發給在校自習的同學,讓幾個毫不知情的女生,一邊口含糖果,一邊心生感動。
兩年的學習,我們的目光始終在法律書籍和文學作品之間交換,就像晝夜的交替,白天枯燥的法律學習,必須用晚上浪漫的詩歌創作來消解了,才能繼續第二天的課程。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手里拿著一本《民法通則》,腦子還沉浸在舒婷的《致橡樹》里。最投入的是方如果,他枕頭底下經常放一寫字本,夢里浮現的好句子,他會在半夢半醒之間歪歪斜斜記下來,第二天對著幾個字,苦思冥想,還原成夢寐的詩句。半夜閃現出精彩詩句,他會興奮地從床上跳起,把我們吼醒,大聲朗讀完,再爬到上鋪迅速進入夢鄉,丟下一堆猩紅而無辜眼神,和月亮一起失眠。
或許,正是那時候深植的文學的種子,在我從事政法工作二十年后發了芽,選擇了到文聯工作。2007年1月,我從博爾塔拉州公安局調到州文聯工作。2012年7月,又調往烏魯木齊市文聯工作。依然是從博樂汽車站上車,地點依舊,卻早已氣象萬千了。候車室寬大明亮,座椅空曠。LED大屏清晰地標注著地名和站點。廣播員柔美的聲音親切圓潤。清一色的豪華奔馳大巴,魚貫而入。半小時一趟,車發首府。
走進車內,通透涼爽,干凈整潔。即使車子在馬路上飛馳,依然覺得是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看著窗外筆直朝天的高速路和一晃而過的電線桿,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同樣是這條路,同樣是到烏魯木齊,二十多年所帶給我們的變化,甚至比我們的想象,還要迅速。僅僅六個小時,似乎只打了一個盹,車子就停在了碾子溝車站。
辦完事情后,時間還早,走近站臺,剛好有30路車經過,登上車,去學校看看,自己親手栽下的幾株柳樹,也該成材了吧。
到了司法警官學校的站臺,卻找不到學校的影子了。所呈現出的景象與記憶中的內容完全不符。那個被墳塋所覆蓋的東山公墓消失匿跡了;那個佇立了三幢小樓,由煤渣鋪就的環形跑道的校園不復存在了。撲面而來的是四通八達的道路,是高樓林立的建筑,是茂密蔥郁的林木。幾經打聽,終于在蒼翠疊印中,看到了被綠樹遮擋的校牌,長舒一口氣,學校還在,我們的往事就不會無家可歸。
找到了當年自己栽的樹,早已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了,兩只手勉強可以合圍。而校園,卻早已脫胎換骨,羽化成蝶了。林蔭小道,亭臺樓閣,彰顯著幽靜浪漫的情調。教學大樓,體育場館,展現出現代科技的力量。舉目東望,昔日的荒郊野嶺早已被綠色植被所覆蓋,一幢幢別墅,一條條道路,交織成時代變遷的成果,鋪陳開與時俱進的答卷。
我撫摸一棵棵粗糲的樹,仿佛一下就觸摸到了十八九歲的往事,那些樹林間朗讀的詩歌,并沒有消散,只是讓每一片樹葉收藏了,又被秋雨和冬雪儲存在了地下,等我有一天去找到它們,就像在夢里找到的那些閃亮的詩句。
這個校園栽種的一株法律之樹,最終長出了文學的果子。這或許是我生命里的另一種潛伏。
站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來回想第一篇處女作的發表,就像一個腳步穩健的人在回看步履蹣跚的幼兒,雖然稚嫩而青澀,卻對未知世界充滿了激情和向往。一般來說,作品第一次變成鉛字,應該視為文學的起點。之后,誰也不知道,這個航程有多遠,要歷經多少港口,要加載多少貨物。但對于首發的港灣,總是刻骨銘心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文學的輝煌和鼎盛期。幾乎每一個大學生都懷揣文學夢想,都想頭戴一頂熠熠生輝的詩人光環。任何一次聚會或者交流,如果談不出北島、舒婷、惠特曼或者馬爾克斯,不用別人嗤之以鼻,自己都會無地自容。文學像一張網,網里撲通亂跳著我們這些胸懷大志的魚。
那時候,出名真是很快。新疆司法警官學校的廣播站,播了我們的幾首詩,就引起了一片軒然。一個宿舍,居然出現四位詩人!在學校,307儼然成了文學高地。為了能對得起日漸鵲起的詩人聲譽,也為了增添八五級法律四班的文學榮耀,更需要填充浮名之下的實質內容。我們決定辦一份文學校報,取名《詩愛者》。
經過項目論證和資金核算,版式為八開,半月一張。手推印刷機問學校借。蠟板、蠟紙、油墨、白紙四人湊錢。咬咬牙,從家里寄來的40元伙食費里,擠出10元——大不了多吃一周的咸菜。合在一起,可以保證每月出兩期。說干就干,購置材料,挑選詩稿。晚自習和星期天,輪流在蠟板上一筆一劃刻字,一張一張印刷。揮汗如雨,雙手如炭。面對厚厚一摞得之不易的成果,每個人的瞳孔里都閃爍著興奮與自豪的光澤。而后,一份份發送給熱愛文學的同學和校友。再通過學生間的交流,傳遞到別的院校。出到四、五期,就已經引起了較大的反響。本校稿源劇增,常有外校投稿。
307開始經常舉辦睡前專場朗誦會。幾個不寫詩的室友,不愿墮入文學圈外,借朗誦之名,與詩歌攀些親緣。望著他們瘦可彈琴的肋骨和花枝招展的短褲,盡管我們為自己情感真摯的愛情詩,下嫁到他們各色方言的舌尖上而肝腸寸斷,但也為他們居然能全文背誦,稍感欣慰。
有一件事情,一直很困擾我們。那就是,在油印方面干的熱火朝天的時候,作品卻沒有在公開報刊上變成鉛字,就像養了一大群沒有戶口的孩子。
我們開始把很多報刊的投稿地址抄下來,在信封扉頁端端正正寫好,再畢恭畢敬地投進學校的郵箱。在我的心里,每一封信就是一葉啟航的小舟,載著小心翼翼的期冀和充滿希望的未來,朝著海洋深處駛去。我不知道,在每一條航線上,它們會不會迷失方向,甚至觸礁沉沒。我所能做的,就是漫長的等待。
第一個等來消息的是方如果。他在《塔城日報》上發表了一組詩。雖然是地級報紙,卻也是全國公開發行的。重要的是隨樣報還寄來了6塊錢稿費單。我們每人出1塊錢菜票,方如果出6塊錢菜票,將食堂最好的菜品全部打上,又買了兩瓶紅酒,在307擺下豪門盛宴。頻頻舉杯,情感中既充滿了羨慕,也飄溢些醋酸。一如同場競技的運動員,原本都在一起奔跑,有人卻忽然加速,超越大家,贏得勝利。舉杯的同時,我在心里不停默念,自己的哪一只舟船,正在返航的途中?每天下午生活委員發放信件,都是我最艱難的時刻,一個個火熱的期待,最后都被煎熬成一滴滴冰涼的失望,淋透全身。
終于有一天,接到雜志社回信了。看著信封上紅彤彤大號字體的刊物名稱和小號字體的刊物地址,做幾下深呼吸,平復心情,再慢慢打開——是我收到的第一封退稿信。此后,每月都能收到兩三封退稿信。當然,它們只是我寄出稿件的幾十分之一。
快放暑假的時候,我們正在宿舍收拾東西,張慶春興沖沖推開門,手里高舉著一份《詩歌報》,聲音洪亮而顫抖,我的詩發表了!我的詩發表了!還有12塊錢稿費!這是淤積太久的洪水忽然潰堤時的傾瀉,我能體會到激流中泥沙的沉重和歡暢。
《詩歌報》是安徽的省級報刊,在全國也有很大的影響力,慶賀的規格當然更高。我們每人拿出兩塊錢,作者本人拿出十塊錢,一行八人浩浩蕩蕩走向校門外的餐廳,點好菜喝白酒。
那天我喝醉了,杜煥青也喝醉了。回來的路上,我們自然同病相憐地勾摟一起,先是相互吹捧,贊美對方的文筆如何卓爾不群。再痛斥雜志社的編輯,肯定根本沒看我們的稿件,就丟進紙簍了。最后得出結論,我們都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只要堅持,總會有刊物發現兩個曠世奇才的。
整個暑假我都處在創作的亢奮期,不停地寫,不停地投。還天真地想,即使論資排輩,也該我發表了吧。以為讀了兩本名著,翻了三本詩集,就掌握了這個世界的真諦。
一個半月的假期很快結束了,沒有收到任何回音,甚至連封退稿信都沒有。這讓我對自己的寫作能力產生了質疑。反復把自己的作品與刊物發表的文章進行比較,自以為是地認為,好的比不上,某些篇章還是可以比肩的。之所以未被采用,一定與編輯的喜好有關。極少反思到自己文學修養的層面。
回到學校,杜煥青從包里掏出一張新疆兵團農二師部主辦的報紙,雖然是張小報,卻也是公開發行的,關鍵是文字變成了鉛字。這當頭一瓢涼水,阻斷了我的退路。我成了最后一個沒有變成鉛字的“作家”,盡管學校廣播站在不停地播放我的作品。
再參加《詩愛者》的出版活動,我都會產生惶恐,覺得自己有南郭之嫌。不知是積郁成疾還是肝火攻心,終于病倒了。勉強支撐了一節課,趕緊到校醫室看病,年輕女校醫一臉平靜地檢查完,拿出處方單問,叫什么名字?我報上姓名,她愣了一下,抬起頭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問,你就是熊紅久?我疑惑地點了點頭。她回過頭在處方上寫下我的名字。你的小說寫的挺有意思的。她輕聲的一句話,對我不啻于一聲驚雷,血轟然一下涌到頭上。你在哪看到的?什么報刊?哪一天的?文章是什么名字?我的過度反應顯然驚著了她。愣了幾秒鐘,她起身從醫務室的報刊架上抽出一張報紙,遞給我。今天剛到的,《生活導報》。我一把接過來,迅速翻到第四版,小小說《約會》,赫然寫著我的名字。我沖著校醫說,這張報紙送給我吧,不用開藥了,太謝謝你啦!
直接跑回了宿舍,一個人躺在床上。先把副刊版的其他文章讀完,沒舍得讀自己的文字。就像小時候過年,先把妹妹的糖騙著吃完,最后才戀戀不舍地剝開自己那粒,舔一舔又趕緊包好。盡管我幾乎可以把每個章節都背下來,但以鉛字的形態再次閱覽,依然難掩心潮澎湃。閱讀了四五遍,心潮才漸漸平緩。把報紙工工整整疊好,放在枕頭底下,仿佛枕著自己一生的命運,也枕著這個世界對自己文學才華最真實的評價。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創作。雖然在全國各類報刊雜志上發表了不少作品,但一想到第一篇處女作變成鉛字的過程,依然記憶猶新,依然怦然心動。
我知道這就是文學的魅力,它會帶著你的靈魂飛翔,從灰暗走向陽光,從虛弱走向堅強。
每當走進書房,伏案書桌前,背倚著整面墻的書架和架上滿滿的書籍時,頓然有了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就像找到了穩固的靠山。那些從每頁紙、每行字里滲透出來的墨香,成為幾十年不可或缺的營養,它讓我的精神體魄日漸壯碩,也讓我的視覺高度,逐年攀升。
讀書人走進書房,就像垂釣者臨淵魚事,一切都寄情在山水間了。心的飛翔成為了生活最優美的姿態。
我時常會端一杯茶,站在書房的一角,元帥般仔細檢閱東墻上排列整齊的一架士兵,它們個個身懷絕技,出手不凡;又如此低調,沉默無言。這時候,我寧靜而美好。我知道,此時,書的波瀾壯闊和高深智慧,都被一個個漢字隱藏了,就像鋒利收歸到了鞘囊之中。正是在一本本書的磨礪下,我們的思想和情感,從堅硬和粗糲變得柔軟和細膩,從零碎和迷茫變得井然而篤定。一座書房,其實就是一個人心靈的牧場。
二十年前,剛結婚。臨時租住了不足30平米的兩間土屋,客廳里擺放了沙發、電視和茶幾之后,人就只能側身而過了。狹小的臥室擠進一張雙人床,也只能放下一張女人必備的梳妝臺了。我環顧再三,終于發現床頭與墻之間,尚可以挪出不足一尺的空隙,這一發現,讓我堆在床下的幾大箱子書,終于有了可以拋頭露臉的空間。趕緊從集市買來木板,親自操刀,斧、鋸、錘、刨之后,釘釘子,刷油漆。第三天下午,外形粗陋的簡易書架,赫然屹立在我的睡眠之上。空架時,稍顯襤褸,擺滿書后,便器宇軒昂了。每天睜開眼,就看見一架子書,平素的生活陡然間充實而富足了。覺得書就是我思想的物化形態,成扇狀王冠般肅立頭上。
這個書架保持了半年之久,直到有一天從夢中驚醒。那段時間,生活的小城傳言近期有地震發生,我便設計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來提醒自己不要睡得太死。把一只空酒瓶倒立在梳妝臺的一角,稍有晃動,瓶子必然落地,定會喚醒睡夢之人。
冬至前的凌晨時分,我和妻子同時被墜落物砸醒,我大喊一聲:地震啦!顧不得許多,拉上妻子就沖到屋外,兩人穿著睡衣,站在零下28度的雪地里,瑟瑟發抖。半天也沒見鄰居們有所反應,冷的受不了了,才小心翼翼折回房間,發現報警的瓶子依然倒立在柜角,只是床頭的書架,不堪重負,上面兩層塌落下來,書本散落一床。我抱著妻子歉疚地說,對不起,老婆。我一定要有一個獨立的書房,絕不再傷害你的睡眠。
兩年之后,終于搬進了新樓房。雖然只有七十平米,但畢竟是兩室一廳了。我把小臥室的北墻,設計成書架,請了專業木匠,量身定做。在小臥室的書房里讀書和寫作,成了我當時最愜意的事情。
讀書人可以借錢借物,要往外借書,總有些不舍。每一本書都是精挑細選和情有獨鐘的,就像自己的孩子,所以,輕易不借。
一次,相交多年的丁詩人來家做客,見到我二十多年前購買的《意象派詩選》,說自己尋找該書多年,非要借去復印一冊。見其如此熱愛,又態度誠懇,便同意借閱。答應半月的時間已過,卻不見還書。三個月后,我找到詩人。一見我,他滿臉羞愧,不停道歉。說自己太喜歡那本書了,還沒來得及復印就被單位公派出差了。書帶在身邊,在火車上閱讀。沒想到,熟睡后,隨身的小包被竊賊盜走。包里的其他東西倒不可惜,就是這本書讓他懊惱不已。為此找遍了很多書店,都未果,才拖延至此。最后他有些結巴地說,實在不行,就從我的書房里選兩本你喜歡的書,算是頂賬吧。他滿頭大汗,表情窘迫。我相信丁詩人說的是真話,他對書的珍愛程度,不亞于我的。我們共同的嘆息,都源于不僅自己失卻了一本好書,更是為這本書的走向而扼腕。它或許被盜賊隨手丟棄在荒原之上,或者廢水溝里,書的智慧和力量就在紅塵中湮滅了。
書能被人喜愛和閱讀,當然是書的萬幸和最好歸途。多年前,我參加一個朋友聚會,為了躲酒,我從客廳的餐桌上悄悄溜進朋友的小臥室,在他為數不多的書堆里,我竟發現了一本《外國著名詩人情詩選》,是八十年代版本的,扉頁上還蓋著“獎品”的紅章,可惜的是只找到了上卷。讀了幾頁就非常喜歡。聚會結束時,我向朋友借閱此書,得到他爽快答應。沒想到,半個月后,我收到了一件郵包,打開一看,居然是《外國著名詩人情詩選》下卷,書的封底部分被扯掉了幾張。朋友附了便條,說這套書是他打乒乓球獲的獎品,自己不懂詩,就一直擺在書柜里,一頁也沒翻過。看到我喜歡,才費了好大的工夫找到下卷,被母親引火用去了幾張,再晚幾天就都變成灰燼了。他最后說,書要給能讀懂它的人才會有價值。很感激朋友對書的認知,書與人的相遇,近似于一場姻緣,是在默默等待中的一次幸會。
如今,我搬進了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有了自己專門的書房,讓我的幾千冊書籍都端端正正入座在應有的位置上。我把它們分成了不同的區域,小說、詩歌、散文,又把它們分成不同的種類,外國文學、中國文學、古典文學、現代文學。我還把一隅空間留給了自己,存放著我所發表文章的雜志、報刊和出版的書集,這樣我有了一種與大家們并排站在了一起的自豪感,雖然我把自己的空間放在了最下角,但畢竟我們已經擁擠在了一張版圖之上。
讀書還給我的人生帶來了巨大的變化。2012年夏天,我從一個偏遠的小縣城通過全疆公選調到首府烏魯木齊市文聯工作,這在縣城引起不小的轟動。臨走前,許多同學、朋友到家里來送行。酒酣之際,有同學摟著我脖子,醉眼惺忪,讓我說實話,是不是上面有靠山。我沉思片刻,點了頭,說確實有靠山。我那位同學很快釋然了,大聲發音:我說嘛,沒有靠山你憑什么一下子就能從縣城調到首府?你肯定有大背景。我把他拽到書房,指著一面墻上的所有書籍,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這就是我的靠山!
什么,書是你的靠山?同學疑惑地看著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堅定地點了頭。
一生與書為伴,是讀書人最大的快樂。在我的眼里,書既是我內心的方向,又是我人生的靠山。
在書架的頂層,擺放著一套書,上下冊。由于板式規格和設計因素,它與整架其他裝幀華美、開本宏闊的書籍相比,顯得格格不入。恰如一位龍鐘老人,混跡于模特隊里。在書架前徜徉時,我常常會將它抽出,捧在手里,仔細端詳橘黃色的封面,已經泛黃的內頁,就像一個被它滋養大的孩子,在深情凝望自己的長輩。以我藏書的歷史來推算,這本書的確可以稱祖了,它是我所有書籍的源頭。
書名叫《唐詩選注》,是北京出版社1982年7月第二版發行的,我購買的時間是1982年10月,當時還在讀初中。這本書是除了小人書之外,我收藏的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讀物。
雖然2000多冊藏書不算太多,但要想記住每一本書的來歷,還是很困難的。但這本詩書,卻讓我刻骨銘心,不僅僅是它得之不易,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正是在它的引領下,我才與文學結緣,才有了今生難舍難分的文學情愫。
當時我在新疆兵團一個偏遠的團場讀書,由于師資缺乏,語文老師調走之后,新的老師沒有配上,語文課改為自習,這讓我們有了充裕的時間,展示每個人與眾不同的才華。在幾個女生的推動下,班里掀起了一股朗誦唐詩的風潮。起先是那幾個女生拿著本子讀,沒兩天開始背誦,不到一周時間,她們已經可以熟練達到你背出上句,我馬上接出下句的境界,讓我們這些男生心生艷羨。而后來發展到唐詩接龍,用上一句唐詩的尾字,來接下一句唐詩的首字,把我們聽得瞠目結舌,常常為自己的無知,低下羞愧的頭顱。或許是因為胳膊越過了“三八線”而沒有受到攻擊,同桌女生報恩般悄悄告訴我,學習委員于麗麗購得一本《唐詩三百首》,女同學們都在傳抄。這讓我一下覺得,擁有一本唐詩,才能創造美好的未來。放學后第一時間,趕到了全團唯一的新華書店。
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土房,中間橫亙著一道水泥柜臺,使得站人的空間非常狹小,孩子們嘰嘰喳喳擠在一起,喊著挑選小人書。我也奮力擠到柜臺前,問售貨員阿姨有沒有唐詩?她取了一本遞給我說,今天剛到的,就幾本,晚了就沒啦!抓在手里,一下就喜歡上了書的封面。橘黃色,像一盞燈,溫暖又舒適。翻看目錄,從初唐四杰到孟浩然,從李白、杜甫到孟郊、李賀。都是這段時間,女同學們背誦的耳熟能詳的名字。書的最后,是2.2元的價格,這讓我的內心一片荒涼。摸摸口袋,靜靜地卷曲著五角錢,這還是省吃儉用兩個月,才攢下的。1.7元的距離,仿佛天路。
母親毫不猶豫地澆滅了我要買書的火苗。1.7元可以買一公斤豬肉了,而我們家已經三個月沒有葷腥了。連隊方圓三公里范圍的廢銅爛鐵,早已被孩子們梳子般篦了好幾遍。時間的緊迫和唐詩的誘惑,最終,我只好忍痛割愛,將自己一年多才收齊的小人書《鐵道游擊隊》低價轉讓給了隔壁上小學的小牛。
幾乎是含著熱淚,終于將這本心儀已久的書籍,小心翼翼揣回家。此后的整個學期,它為我在班上贏得了許多贊譽。不但可以和心存好感的女生對答唐詩,還專門挑一些生僻詩句,讓其啞口無言,從而哄抬了自己學術的身價和虛榮。有一度不滿足于背誦了,開始偷偷摸摸,仿造著唐詩的樣子寫詩,照貓畫虎。當得知被學習委員謄抄在日記本上時,那種心花怒放的振奮,仿佛我的才華就排在李杜之后。
當然會有關系好的同學借書,雖然內心不舍,但“義”字不可丟。為了防止書被再三轉手,同時處處體現本人對書無可爭議的主權,花費三天的課間休息,耗掉兩塊橡皮,終于親自完成了一枚有我大名的陰刻印章。蘸著紅墨水,我將書的封面、扉頁、封底、書脊以及頁碼的封口處,全部蓋上了章子。我的名字在紅色的映照下,熠熠生輝。這個現在看來極不協調的牛皮癬般的產物,在當時卻洋洋得意,仿佛自己就是這本書的作者。頂多三天,我就會追著對方,堅決索回蓋有十幾枚章子的《唐詩選注》。
書架上的各類書籍慢慢多了起來,一些現代派作品占據中心位置,什么朦朧詩派的,意象詩派的,田園詩派的,什么惠特曼的,泰戈爾的,波德萊爾的。我激情澎湃地投入到了對現代詩歌狂熱追崇中。這本唐詩自然成了一件過時的器皿,蜷縮在書架偏遠的角落里。這一放,竟有二十年。直到幾年前出差,收拾行李時,妻子習慣性地把我沒讀完的書塞進包里,看看比較空,又從書架上抽了幾本書。到了外地,洗漱完畢,臨睡前打開包取書閱讀,內心霍然被電了一下,目光里躺著一本泛黃的《唐詩選注》。由于時間久遠,封面的紅墨水的章子已經斑駁淡化了,但這并不影響它一下把我拽到三十年前。
我其實是被一種懷舊的情緒推到這本書前的,慢慢打開它,打開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隨著閱讀的深入,思緒慢慢從自己的歲月里游離出來,逐漸攀附到1300多年前王勃或者駱賓王的愁緒里。詩歌的發展隨著盛唐的推進,一步一步抵達了李白的激昂浪漫和飄揚恣肆的空靈里。“安史之亂”后,開始衰敗的唐王朝造就了杜甫或雄渾豪放或沉郁悲涼的雙重詩風。
許多詩人的詩句經反復閱讀,竟能生出多種不同的韻味來。而這些篇章,年少誦詠時,早就呈現其中了,卻難慧悟其精髓。那時,雖然對詩句倒背如流,充其量不過紙上談兵。現在回過頭來,用近半個世紀人生體驗,再細細品讀這些詩篇,卻能真切地感受到一束束帶有溫度的思想,穿越了千年的時光,把我們的內心照亮。
從此,我的包里總會帶著這本唐詩,似有為冷落幾十年補償之意。閱讀其他文本,目的都是將書讀完。唯有翻閱此書,不急不躁,不緊不慢。有時一頁數十行,反復揣摩。盡管該書僅選了126人的432首詩,卻濃縮了唐王朝280年的璀璨文化。對我而言,每一次品讀,都是與先人的情感交流,他們用一行行詩歌,打通了我語言和智慧的脈絡,讓我透過一個個吟誦的靈魂,關照到當下的生活。
現在,我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書架的頂層,一則它的年歲配這樣至高的地位,二則它的內涵可以俯視所有的文集。
仔細想想,何止我一個人得到了唐詩的護佑,作為民族的瑰寶,它所承載的文化元素,不知浸染了幾代人。
我很慶幸,十五歲的時候,遇見了唐詩。
始終堅信,人生經歷的每一個階段,都不會彌散。記憶只是生命騰出的一間臨時庫房,更多的細節,都蟄伏在了光陰的褶皺里,宛若一粒粒種子埋進土壤,遇到適合的氣候,便能抽枝發芽,便能競相綻放。
小時候,在我有限的世界觀里,天真地認為,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準噶爾盆地,生活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生活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這個小小的連隊里的。以為我所面對的有著二百多住戶的六連,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這種想法,近似于哥白尼之前的地球中心說。它讓我對腳下的土地和生存的環境,充滿了自豪和滿足。只是面對每餐一成不變的土豆和高粱餅,面對不停泛起的汩汩胃酸,偶爾會有些微詞,會讓神往地盤算一下過年的日期外,對當下簡陋的生活,大都報以無限的感激。
七八歲的時候,就幾乎熟知了整個連隊大人的面孔和孩子們的小名,甚至相當一部分家庭家具的顏色和床位的擺放,我都了如指掌。清一色的土平房,相差無幾的室內物件,從不會上鎖的房門,一群孩子到任何人家都長驅直入。
和鄰居孩子玩耍,即使兩三天不回家,父母也不會尋找,鄰居也不會嫌怨。由于孩子太多,往往會根據居住的區域,自然形成幾個團隊。所有的游戲都是集體行為,幾個或者十幾個孩子擁圍在一起,春天折柳笛、掏鳥窩;夏天拔豬草、捉泥鰍;秋天偷蘋果、偷西瓜;冬天滑冰車、打陀螺。除了不做作業,似乎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一項一項新的任務,一個一個新的設想,都在等著我們去完成。現在想來,七十年代的天空,就像被刷了藍油漆,通透,敞亮,干凈,熠熠生輝。
我常常夢見自己回到那個年代,夢一下子裁剪掉了被我長大的那部分,還原了我的童年。在夢里,我又經歷了一次無與倫比的成長。這讓我常常清醒之后,坐在床頭,依然恍若隔世。兒時的許多故事,都復活在了我的眼前。不是我想到了它們,而是它們找到了我。或許是成年后的人生走得太急了,那些細節被落下了。當洶涌的水流終沖出峽谷,在平坦草原上流淌到出舒緩節奏的時候,那些被耽擱的往事,漸次浮出了水面。為了看一場電影,烤焦了餅子,把全家人一天的口糧損失掉了。為了獲取一棵樹,做一只木床,父親深更半夜用硫酸水偷偷澆樹。為了撿拾幾個玉米棒子,雙目失明的奶奶掉進排堿渠里。過年期間,為了能多吃一粒水果糖,用智慧騙開了家里的大木箱子。為了爭得一個野鴨蛋,和同學摔跤,結果蛋碎黃出。
三十多年后,我坐在一個陽光明媚夏日里,忽然想起了這些諸多的細節,它們就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一個個帶著哭腔,急不可耐地奔襲而來,占領了我的胸口和語言。不需要構思,甚至不需要調動太多的詞匯,只把那些電影般的場景,一一記錄下來,就構成了散文集《回望》,這是我的第三本文集,也是我自認為最得意的一部作品。
像我們這樣,出生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孩子,被稱為“兵二代”或者“疆二代”,我們被父母種進了西域的沙漠里,長成了紅柳的模樣,也長出了紅柳的性格,既耐旱又耐寒。而那些來自于五湖四海,匯聚在一起的父輩們,則構成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主力,被稱為“兵一代”或者“疆一代”。他們吃苦耐勞的堅韌品格和樂觀豁達精神風貌,是我們最初的課堂。那些獨一無二的童年經歷,那些在艱難中所展現的人性光輝,折射出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人們信仰的純粹和境界的高潔。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內心都會涌動起一股久違的熱潮,我所念念不忘的,其實是一種精神和境界。平等,友善,簡樸,互助,仿佛所有的褒義詞都是為那個時代締造的。成年之后,覺得是自己弄丟了這些美好,越來越稀薄的信仰,讓我們成為了精神的缺氧者,從這個意義上說,《回望》其實是向精神山峰的一次致敬。
我還用了一些篇幅,表達對生命的思考和對生態的憂慮。只有在新疆這種蒼茫和遼闊大背景之下,在沙漠的浩瀚和生命的卑微相互參照下,才能理解生命意義和價值。才能將每一株草的露珠,每一個昆蟲的蠕動,與自己的生命對應起來。在荒漠,在億萬年的孤寂里,能活著,真美好。
這本書,四十多篇文章,斷斷續續用了近七年的時間。就像兒時的隨性散漫一樣,把自己當做一個牧人,信馬由韁地放牧著那些文字,每一個字都像草原的一只羊,它們隨性生長。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帶著對大地的感恩,也帶著自由的個性。
到2013年春,自治區實施“新疆民族文學原創和互譯作品工程”,委托新疆作家協會要確立一批優秀的文學原創作品,經過多級評選和層層審核,終于入選,并在當年年底,出版發行。這本書里的許多文章,在國內不同的刊物上發表。《回望》在《清明》雜志發表后,又被選入《中國散文年鑒(2014年度)》;《血親》發表在《綠洲》雜志,后又被《青年文摘》選載;《湖殤》在《人民日報》發表后,又被2016年上海高考語文試卷選用。《父親的清明》在《上海文學》雜志發表等等,不一而論。
這本書在新疆也引起了很好的反響,新疆朗誦藝術家協會,舉辦了我個人的專場朗誦會,許多篇目都被制作成了配樂朗誦作品,在微信和手機終端傳播,讓我的文字,在聲音的輔助下,飛翔起來。
每個人都有一個礦藏,那是歲月饋贈給他的精神財富,而作家最大的優勢,是找到了一柄挖礦的工具,把含金量很高的往事礦石,從幽暗的光陰深井里,挖掘出來。研碎,淘洗,提純,讓那些細節匯聚在一起,發出金子般的光澤。
《回望》這幾十篇文章,或許只是淺層礦脈所蘊含的光芒。我已經感受到了,那些還深埋在底下的礦帶,正涌動著巖漿的熾熱,等待時機,噴薄而出。
作為一個作家,最滿意的作品,永遠寄托在下一部。
責任編輯 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