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白“重慶三部曲”的城市精神嬗變

李 蕾

(重慶廣播電視大學，重慶 400052)

2016年，《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獲得了票房破億的好成績，人們再次矚目于都市愛情片專業戶——導演張一白。在電影中，拍攝廣告出身的張一白用唯美畫面呈現了浪漫迷幻的重慶都市氛圍。作為重慶籍導演，張一白對重慶有著獨到的見解。“重慶是最適合拍片的地方，雖然和很多城市一樣，重慶正在快速地朝現代化大都市發展，老的、舊的城市加速建設，新舊對比是整個社會變遷的縮影，加上重慶特有的地形地勢，兩江環抱，房屋鱗次櫛比，極具層次感，給電影藝術者提供了豐富視角和影像特點。”他在電影《好奇害死貓》(2006)和《秘岸》(2007)中都以重慶作為故事背景，并傾注了自己對家鄉的理解和思考。2016年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更把重慶推到世界的面前，完成了他長期以來規劃的“重慶三部曲”的創作。重慶的城市文化、都市空間和市民精神在“三部曲”中得到呈現和再造，構建出一幅光影斑駁的重慶城市映像。

一、重慶在地性的強化

張一白生長于重慶，后求學、工作于北京，深諳西南重鎮重慶的別致韻味。“作為一個偷拍者，我內心充滿狂熱的暗戀。我愛重慶。這是我的家鄉。這是內陸的一個城市，因修三峽大壩而急劇變化著。這里的四季，都籠罩在炫目的陽光下和陰冷的雨霧中，因此這里的人們整天吃著麻辣火爆的火鍋。兩條江水環繞著這個壓抑而躁動的城市。”張一白通過影像展示了重慶獨特的城市文化特質，“重慶三部曲”的渝城景觀的豐富性正源于他對在地性的鐘情，他體味了現代都市化進程中本土生活方式和情感表達的激烈震蕩，從而形成了他對家鄉的審美趣味。

《好奇害死貓》中的重慶，一邊是貴婦千羽居住的“海客瀛洲”高檔住宅區以及住宅區內車庫保安奮斗生活的地下室，一邊是丈夫任重和梁曉霞偷情的狹窄晦暗的陋巷，顯露出城市化中階級的對立。《謎岸》里少年小川和媽媽生活在破敗的紡織廠區，而另一面則是蘇丹、小易等人賴以求生的城市夜場和現代街區，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兩種景觀并置而對峙。在這兩部電影中，重慶是一座陰郁、冷峻的城市，天空迷蒙，霧氣氤氳，蜿蜒的江水和迷宮般的公路展現了一個山水城市特有的地貌。盡管特質得到一定的彰顯，但此時重慶的在地性并不十分明確，即使置換成眾多江城也無不妥，重慶更多呈現為有一定異質性的背景板。在《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重慶的在地性得到全面展示。主人公活動的主要場景是重慶老城區的十八梯。十八梯本是重慶市區亟待拆遷的老舊街巷，而張一白在實地搭景重建十八梯，再現了小巷子里的棚戶區、小面攤、燒餅鋪、理發店等景觀，并充分展示了重慶的地標解放碑、輕軌交通、山城夜景、碼頭漁船等景觀，重慶的標志性美食火鍋、小面乃至江津白酒也頻頻出境，使影片富有濃厚的地域生活特色。影片中，張一白使用了大量俯瞰鏡頭和遠景鏡頭濃墨重彩地呈現了重慶城市美景，使得影像具有廣告式的唯美畫面，塑造了重慶城市煙火迷離的景象，增強了城市的流動美感和時尚感。“重慶三部曲”電影中，地域色彩的逐漸強化，呈現了城市景觀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構建了作為群體情感載體的都會空間形象。

二、情感主題的俗化

從張一白的首部電影《開往春天的地鐵》開始，對都市人的精神世界的關注是其創作的核心。張一白敏銳地捕捉到了城市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變遷，人群的冷漠、麻木和虛空的心靈導致了城市青年的情感孤獨癥候。《好奇害死貓》中丈夫任重因娶老板千金千羽而上位為成功人士，生活優裕，而內心卑微怯懦。邂逅洗頭妹梁曉霞后，兩人一拍即合，互為慰藉。保安奮斗窺視著這對夫妻的生活，畸形地愛慕著千羽，卻被千羽利用以報復丈夫。社會地位和財富的差距加深了人的心靈的溝壑，當他們試圖越過空間的界限，身份差異下的越界必然帶來慘烈的對抗和痛楚。《謎岸》中父親吳濤下崗跑出租，結識了歌女蘇丹，二人策劃一場車禍意圖騙保。車禍意外后，吳濤下落不明，蘇丹傷了腿。母親將蘇丹接回家中治療，而母親則遇到能帶給她情感慰藉的小易。他們的兒子小川則一直郁郁寡歡，在青春期的躁動和迷茫中體味陣痛。顯然，這是來自于城市最底層的生活群像，他們在城市化進程中逐漸被遺棄，承受著精神和道德的失衡，無望地眺望著時代邁向的彼岸。“這些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好像是一座座的孤島，當他們準備伸出自己觸角彼此溫暖的時候，卻發現種種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這種溫暖又讓故事彌漫著一種凄美和悲壯的美。”張一白探索了城市人的精神掙扎，穿透欲說還休的愛情糾葛，直面人性最真實復雜的欲望。

《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是根據張嘉佳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故事講述了電臺DJ陳末與校園初戀小容分手后，玩世不恭而難掩內心失落，喪失工作激情，自我精神放逐。直到被實習生幺雞的純真打動后，尋回自我，正視了自己的內心。這是一個帶有都市童話性質的愛情故事，延續了主人公在愛情和欲望中備受煎熬，展現了人與人的疏離和溝通障礙的一貫主題，但幺雞這個灰姑娘的角色存在為當代都市人提供了情感安慰和心靈雞湯。幺雞作為一個都市外來者，沉默地守候著陳末的情感，支持著他的窘境，從而完成了個人情感的救贖。可見，張一白的情感主題從底層的冷峻、階級的緊張，轉變成迎合當代年輕人的情感幻想，搭建了一座慰藉孤獨個體的情感溫室。

三、都市意象的媒介化

在都市電影中，都市景觀是最直觀、生動的視覺符號，是構建城市影像空間最重要的意象。西方環境設計理論家凱文·林奇在著作《都市意象》中指出：“都市意象是建立在人對都市的感知、體驗基礎上的心靈地圖。”張一白的“重慶三部曲”憑借對重慶的切實感悟，探索著重慶城市人群的精神世界，構建出了獨特的都市意象。《好奇害死貓》中貴婦千羽擁有一座玻璃玫瑰花房，遍植名貴的玫瑰品種，并鐘情于純粹的玫瑰顏色，“要么是全紅，要么是全白”。這不僅暗示了她作為城市貴族的優越地位，也表達其內心的精神壓抑和強迫潔癖。玫瑰意象隱喻了都市女性的命運，處于被男性社會觀賞和豢養的地位，呈現抑郁而病態的狀態，在寂靜之中開出惡之花。千羽正是如此，處心積慮維護破碎的表象，并施以“自殘式”報復。最后，丈夫被警察帶走，保安奮斗墜樓，她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朗讀《玫瑰圣經》，暗示了她自身的靈魂和精神在復仇中早已千瘡百孔。可見，女性形象的悲劇往往暗示著城市現代化進程的矛盾，且城市的變化始終與女性尤其是女性身體的意象密不可分。如《謎岸》就是將女性的身體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蘇丹作為女主人公甫一出現就具有誘惑和神秘的色彩，她是父親吳濤的情人，也是少年小川的幻想對象。因而在影片中，大量展示蘇丹修長的雙腿、彩色的絲襪和紅色的高跟鞋，甚至固定傷腿的鋼釘，都呈現了一種男性視野下的女性想象，渲染了潮濕的城市欲望氣息。“電影中的身體意象首先是以軀體的形式出現的，此種形式強調身體的獨特性、欲望性、倫理性。”當小川在蘇丹腿上的傷痕繪下斑斕的玫瑰花后，一段不倫之情和少年成長混雜在一起，成為這群小人物蒼白現實和茫然未來中的一抹奇異色彩。

在《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都市意象變成了廣播媒介化的意象。陳末的職業是一名電臺主播，和初戀小容在大學時期就是校廣播主持。陳末與小容分手后，陷入精神困頓，工作遭遇瓶頸，這一戲劇矛盾推動了電影的敘事。影片中展現的街頭巷尾的各色店鋪、出租車等流動的交通工具、燈火萬家的家庭空間等都通過廣播媒介聯結起來。可見，廣播臺、直播間構成了城市空間和媒介文化的一部分，電臺憑借著廣播臺、直播間鏈接了受眾的空間和文化，構建了一個現代化社會中跨越差異空間、文化心理的媒介意象。這使得陳末作為電臺主播的身份與廣播媒介化意象的話語關系，具有超越和延伸空間的意味。這一媒介意象構成了陳末、幺雞和小容這三位主角的情感鏈接，參與了電影的敘事進程，成為隱藏在電影敘事背后的重要的結構性元素。

四、風格的商業化

2002年張一白提出了“新城市電影”的概念，闡釋了他對當下中國城市的認識和想象。張一白在他的影像創作中，一直在探尋著不同的影像風格，并通過這些嘗試，尋找到了溝通商業和藝術電影的契合點。他毫不避諱地展示對電影市場的迎合：“我的目標就是連續拍出五部風格、故事、類型各不相同的作品。《好奇害死貓》是懸疑驚悚片，《夜·上海》是浪漫幽默的都市愛情片，再下一部可能是歌舞片，也可能是偵探片、武打片……我什么都想拍，希望不一樣的片子可以給觀眾造成不同的新鮮感和刺激。”電影意象化十足的場景搭建、恰到好處的配樂、講究的構圖、精心的光影和色彩搭配等，形成了張一白影像主題，即都市人的情感和欲望。在早期拍攝于重慶的兩部電影中，也充分地表達了這一主題。《好奇害死貓》中通過少女陌陌的視角窺見一個家庭的秘密、階級對立帶來的家庭秩序的崩塌、情感和尊嚴的無所著落。《謎岸》中工業時代的衰落，致使社會與家庭道德失衡，一個少年的青春、欲望和成長在晦暗不明中意圖撞向彼岸。在這兩部電影中，慘淡的現實生活與難以為繼的心靈追求迫使都市男女退縮到陋巷中茍延殘喘，而重慶城市影像帶著沖撞而不安，濕潤而熱情的質感充斥在都市空間中。

可見，觀照張一白電影就會發現，其早期的電影是帶有強烈作者性質的，情感主題的趨同性是其作者電影的標識性元素。爾后，張一白經歷了《杜拉拉升職記》《將愛情進行到底》《匆匆那年》的營銷，完成了監制、導演兼制作人的角色轉換，逐漸深諳商業片的投資和運作規律，張一白的導演角色轉變為“電影產品經理”。到2016年《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拍攝和發行，主角起用當紅偶像，炒作重慶地域特色，在解放碑首映發行等營銷方式，鎖定80后、90后青年閱讀追捧者，使其涌入影院再次閱讀影像文本。在電影市場和商業需求面前，張一白充分展現了他的商業智慧。影片中出現醉酒、校園初戀、兄弟情誼、小資的旅行與求婚儀式、有格調的情侶小屋，再加上華美的城市風光無一不是為了詢喚80后、90后都市青年的生活幻想和文藝情懷，而故作賤口實則情感執著的人設、生離死別的戲劇和日常生活的辛酸等，也是為了認同和迎合他們的茫然、脆弱、混亂和避世心態。

張一白在“重慶三部曲”中因導演到電影經理人的身份轉變，逐漸從作者電影轉變為商業產品電影，淡化了個人化的風格元素和主題訴求。他貢獻了在華語電影中富有異質性的重慶影像，隨著“三部曲”的演進，表面上重慶影像更加華美而瑰麗，但實際上成了一層單薄的包裝紙，逐漸喪失了對重慶城市文化的深刻體悟，以及在《好奇害死貓》和《謎岸》中持之以恒的對時代和人的精神探尋。在這種資本驅動的語境中，張一白電影創作的藝術性和持續性如何以及對重慶影像特質的思考，都有待時間進行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