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思浩
你再也不會在天黑時等我回家
◎盧思浩
我的童年是屬于農村的。我奶奶住在一個小島上,我可以去那里看長江,跟長輩們去捕魚,趁他們不注意時在泥地里打滾。所以我喜歡小島。
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已經滿頭白發了。那時我很少能去看她,加上一到小島就貪玩,所以總是沒能跟奶奶說上幾句話。每次我都是興沖沖地跟奶奶打完招呼,就一溜煙兒跑得沒影。奶奶那時身體就不太好,她經常拿著一把椅子,一坐一整天,看到我回來了老遠就開始喊,浩浩回來了,來我們吃飯,我們這兒的魚都是剛撈起來的。
吃過飯,一家子就開始嗑瓜子,聊那些我聽不懂的事。我總是覺得無聊,就拉著同輩一起去外面。等到我回來,家里熱熱鬧鬧,大伯二伯和我爸還在喝酒,我就看到奶奶在旁邊一臉笑容。不說什么話,也插不上什么話,偶爾有個關于她的話題,她就開心地接兩句。想繼續說的時候,大家又換了個話題。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覺得很難過,就跑過去跟奶奶聊聊天。
奶奶總是問我,今天的魚好吃嗎?我點點頭。奶奶又接著說,學習怎么樣?我拍拍胸脯,說特別好。然后我一臉欣喜地把獎狀拿出來給她看,等著奶奶的笑容和夸獎。她就欣慰地摸摸我的頭。
我又長大了點兒,搬去了市里。我再也沒有看到那漫天遍野的蒲公英,也再沒能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看偶爾經過的螞蟻,再也不見那晃晃悠悠的小漁船。
奶奶也還是一樣,在天氣好的下午坐在門口曬太陽。等到天黑了看見我回去,她才想起把椅子慢慢挪回去。有一次我回去晚了,奶奶還坐在門口等我。我說,奶奶天黑了,快進去吧。奶奶卻不搭茬,說浩浩回來了,來我們去吃飯。
吃完飯她又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樂呵呵地聽著我們說話。那時我覺得奶奶老得更快了,說話開始不利索。以前吃完飯,大家還一起熱熱鬧鬧聊天,看時間不早了就各自回家睡覺。現在我們吃完飯聊天要掐著點兒,怕趕不上回去的那艘船。那幾年大家都搬出去住了。
再后來,我只有年中和過年回去一次。過年時是小島唯一熱鬧的日子,可奶奶還是一個人曬著太陽,大伯二伯有時會跟奶奶聊聊天。那時的奶奶已經聽不清了,其他人說話她總是要聽好多遍。可只有我,只有我喊奶奶的時候,她可以立馬聽到,然后回我:浩浩,你來了。電視臺在播著春晚,我們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得熱火朝天。奶奶啊,一個人坐在外頭,誰叫她進來她都不肯進來。
跟以前不一樣的是,她已經沒法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她坐不了吃飯的椅子。我們就輪流端著菜給奶奶挑一些送過去。吃完飯照例大家又熱火朝天地聊一會兒,有好幾次我看到奶奶一個人站起來,對我們說,我先上去睡覺了。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地離開。奶奶其實很高,可那時我看她的背影,總覺得她變小了,像個孩子一樣,臉上掛著誰也看不懂的笑容,走起路來像剛學步一樣,小心翼翼。她再也沒辦法在院子里曬太陽,因為她受不了這冰冷的冬天了。只是她還是能聽到我的聲音,還是能在看到我時,欣喜地說一句浩浩回來了。那年是我在墨爾本的最后一年。
后來我坐上回國的飛機。下飛機時我沒有看到爸媽,一個叔叔來接的我。他看到我半晌沒說話,我問,我爸媽呢?他才說,你奶奶今天走了。我大腦嗡的一下,突然間一片空白。
我像是在一片荒野,四處一片荒涼,哪里都去不了,只有我自己。我繞著小島跑,在天黑的時候回那個很久沒回去的家。我終于明白這世上存在著所謂的來不及。比生離更痛苦的,是死別。
聽說小島上建了個高爾夫球場,我還沒有時間過去看看。可我想念那小島最初的樣子,想念那個被廢棄的碼頭,想念還能打滾的泥地,想念地上一排排的螞蟻,想念那時在晚上還能跟你說上一兩句話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