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夢山寺的夜晚總是燈火通明。山上晝短夜長,我們期盼夜幕降臨,卻又懼怕夜幕降臨。
我就要死了。這幾日,一閉上眼睛,就有三個身影在我眼前晃悠,他們時而朝我笑,時而朝我哭,我不知道他們是來拽我走,還是在挽留我。
這是三個天使,這是三個魔鬼。我厭倦極了!我不敢閉上眼睛,我怕看見他們!我讓翠珠叫來更多的姐妹陪伴在我的身旁,但是沒用,生命之火慢慢熄滅,我的眼皮不由地塌落,它不再聽我使喚。
現在,我想給你講講他們三人。他們二男一女。我累了,你得耐著性子聽,因為我的思緒已經開始混亂。不不,難說是他們在搗亂,你不知道,他們跟我作對了一生一世,也許,上輩子,下輩子,我們還會糾纏在一起。誰知道呢?據說人是有靈魂的。
夢山是我們的師傅。
他總是一襲白衣,春夏秋冬,莫不如此。后來,青竹說原來師傅每天都沐浴更衣,師傅所有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同款。
孟冬說那叫格調,你倆懂不懂。漠白紗產量有限,而且來自遙遠的西域,我們辛苦大半輩子寫的文字,不夠買師傅一身漠白紗。
青竹我倆第一次聽說漠白紗,對師傅的崇拜之意更進一層。
青竹和我是同一天到夢山寺的。
我曾經三次進京趕考,全都落第。我家祖上經營錢莊,在當地算是富貴人家。父親雖然娶得八房姨太太,十分賣力,卻只生得我一個帶把的。我從小就是家里的小霸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統統得給我留著。家里我喜歡的東西,都是我的。家外我喜歡的物件,父親也會想辦法讓它成為我的。母親也曾心生焦慮,說這樣慣著達生怎么得了,要是他看上哪家的姑娘可咋辦?
父親說那好辦,把她娶進門就是了。
世間萬物,我唯獨不愛姑娘。那些期望把自家大小姐許配給我的達官貴人不少,我正眼都懶得多瞧一眼。
但是我有一大優點,我愛讀書。只要見到書,別的珍奇寶物,我都不再覺得歡喜。
父親每次到祠堂燒香,都不忘記在老祖宗面前禱告:“達家世代經商,望老祖宗保佑,讓達生高中狀元,光宗耀祖。”
這次,應試結果張榜公告后,我帶著絕望的心情,走上了跟回家完全相反的道路。
我盲目地往前走,走過高山,穿過平原。鞋子磨破了,但我沒錢買新的。我的錢袋在旅店里被人偷了。我一路乞討,飽一頓餓一頓。剛開始,我會在乞討食物的時候順便問路,以搞清楚自己的方位,后來,我連詢問的興趣都完全喪失了,我就這樣沒有目的地向前走。
最初,我跟著太陽走。太陽升起,我就出發。太陽落下,我就歇息。草叢、樹梢、河灘、屋檐、道場……只要躺下,我毫不費勁就進入夢鄉。我偶爾會夢見那個叫家的地方。那幢大宅子建蓋在當地風水最好的山包上。推開沉重的紅漆大門,穿過護院的壯士,走過照壁、花廳、正廳、飯堂、客廳,大小花園,我那些或美或丑的姐妹們爭相跟我打招呼,她們驚訝我消失了這么長時間,她們等著我把玩挑選那些父親從各地收購來的好玩貨,等待我說出那句,“我玩夠了,你們拿去吧!”那時的她們丑態畢露,她們對罵打架爭搶,用盡了世間所有惡毒的詞語。父親的七姨太就死在她們的口舌之爭上。
那天,我讓者貴搬了三箱玩物到正廳,叫她們都來挑選。后來,大家都說七姨太死得冤屈。可我覺得她那叫活該。你想,雖然她年齡和我的姐姐們差不多,可她畢竟是長輩啊。她不管不顧地搶奪那串瑪瑙項鏈,面露猙獰。父親最疼愛的幺妹被她抓破了臉蛋。臉是女孩的命,她這不是自找罪受嗎。幺妹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在毀容的巨大驚恐下,說出了七姨太和戲子的私情,那串瑪瑙項鏈就是他們的私通物證。
關于七姨太的死亡,有多種版本。有的說她被沉河了,有的說她被賣到妓院去了。大家只敢私下里議論,父親的口頭禪是:“信不信我拿錢砸死你!”我知道,這不是戲言,父親說得出做得到。
七姨太失蹤后,大宅院里那口古井忽然被填埋了。沒人告訴我原因。那是一口老井,井水甘甜,井邊有一棵千年倒槐,井口常年飄著槐花。我有時會坐在井邊,連槐花合著井水一起捧起來放進嘴里咀嚼,那份甜膩,真是世間少有的美味。井被填埋,我覺得很遺憾,為此憂傷了兩天。
慢慢地,我改成夜間行走。夜幕之下,世間有太多趣事發生。黑夜里,有罪惡之花盛放,也有生命蓬勃新生。
剛開始,我完全看不清腳下的路。我深一腳淺一腳行走。在原始森林里,我曾經掉進過獵人的陷阱。我以為那次必死無疑,但一場暴雨讓我奇跡生還。我會游泳,隨著水坑水位的上升,我不僅成功自救,還暢快淋漓地洗了一次澡。
我的第一位朋友是一只綠色的狐貍。
你也許以為我在胡說。千真萬確,它是綠色的。
它有一雙血紅的眼睛,夜間會發出耀眼的光芒。逃出那個大水坑的第二天,我遇到它。它的眼睛光芒四射,我以為遇到了怪獸,嚇得躲在一棵大樹根腳發抖。
它飛到我面前,沒錯,它會飛。它有一雙小小的翅膀,能夠貼地飛行。
“和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它會說話?它是誰?我腦海里涌上來大串的疑問。
“我是世間唯一一只綠色的狐貍。”它告訴我:“你能聽懂獸語,你不知道嗎?”
傾聽別人講故事是它最大的樂趣。我們結伴前行,一路走,一路講。我講述自己的故事,經常看到它那雙大眼睛里流出紅色的血水。它說:“你的故事太感人了,我都哭了!”我想會不會是它太夸張了。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我覺得我的故事乏味極了。不過母親從小教育我要謙遜低調,也許我是被埋沒的、擅長講故事的天才。
為了感謝我,狐貍采摘了很多奇異的果子給我吃,有的酸、有的甜、有的苦、有的咸、有的辣、有的臭……和它告別之后,我發現自己有了夜眼。
你一定嫌我太啰嗦了,沒有美女的故事是沒有吸引力的,對,我得講講青竹。
我遇到青竹的時候,她全身赤裸,餓得奄奄一息,昏倒在上山的路邊。
“救,救,我。”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我能從她的口型明白她的意思。
“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脫下破舊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長衫給她穿上,拿出包里的干果喂她后,我問她。
她說自己名叫青竹,爹娘死得早,是叔嬸養大的,誰料他們要把她許配給一個瘋癲老頭,因為那老頭有一處祖傳的房產,她想盡辦法,終于在一個深夜逃跑出來。“那老頭時好時壞,他許諾,誰家把姑娘嫁給他,他死后,那房產就歸誰。可他之前娶過的姑娘都不明不白失蹤了。我懷疑是被他吃了!”
“吃了?他是食人族?”
“我曾偷偷去過他家,發現他床下有好幾個骷髏頭。”
我曾經在一本書上讀過,有一種民族就是專門吃人的,而且他們還吃自己人,家里的老弱病殘都是他們的食物。
“我想上山,到夢山寺找夢山師傅。”
“這里離夢山寺遠嗎?”
“我也不知道,它是一座傳說中的寺廟。從來沒有人見過它。據說有緣人才能找到它。”
我抬起頭,前方隱約就有一座寺廟。
我揉了揉眼睛,“夢山寺”三個大字映入眼簾。我指了指前方,“那不就是夢山寺?”
青竹看了一眼,喊了一聲,“夢山寺!”她昏倒過去。
寺院不大,但是佛堂、藏經閣、習武場、靜修院、廚房、花園、臥室一樣不少。寺院像是漂浮在云朵之上,一年之中,陰多晴少。
我背著青竹進入寺院后,找了一圈都沒能見到一個人影。摸到廚房后,廚房里的蒸籠冒著熱氣,我打開一看,蒸籠里蒸著雪白的饅頭。
青竹也被饅頭的味道熏醒過來,她眼睛一亮,“給……我……”我快速抓了六個饅頭,分給青竹三個,我倆手里各捏了三個饅頭,躲在廚房角落,一口一個吞了下去。見四周沒人,我干脆把全部饅頭拿出來,兩人狼吞虎咽,很快,一蒸籠饅頭就下肚了。
吃完饅頭,我扶著青竹轉身準備出門,我們看到廚房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他白衣勝雪,頭發和胡須也是白的。他像是剛從雪堆里鉆出來,又像是從天上下來的神仙。
“師傅!”我倆不約而同跪倒在地。
夢山寺長滿奇花異草,會哭的花,會跳舞的葉,會唱歌的藤,對了,寺里還有一棵會隱身的樹。明明昨天還見它長在前院,過幾天卻在后院見到它。它是一棵灰蒙蒙的樹,樹干是灰色的,樹枝是灰色的,樹葉也是灰色的。第一次發現它會移動的秘密,我嚇得好幾天都不敢靠近它。我怕它會突然變成一個長須飄飄的老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
陪伴著這些奇花異草,我在夢山寺做了一年的園藝師。我每天打掃十遍寺院,早上一遍,中午三遍,晚上三遍,半夜三遍。看見我的第一眼,師傅就知道我有夜眼。青竹包攬了寺院所有的雜活。種菜、做飯、洗衣,除了吃飯,我倆根本沒有見面的時間。可是師傅說,君子食不語。所以我們總是悄無聲息地吃飯,偶爾會眼神對視,然后,再安靜地離開。
這真是漫長的一年,又是短暫的一年。
一年里,除了師傅和青竹,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別人。我以為夢山寺只有我們三個人。誰知我錯了。
正式拜師那天,孟冬出現了。
師傅說我這輩子,一直在等待你們三人,我等得太久,也曾經失望,但這一天總算讓我等到了。
三人?
我回頭,看到穿著一身灰色長袍,雙手抱在胸前,右腳腳尖繞在左腳腳背上,身體向右斜靠在門框上的孟冬。
青竹 “啊”了一聲。或許她跟我一樣,不約而同地想到那棵會移動的樹。
師傅說這是孟冬,他已經守護了悔思潭五個年頭。
悔思潭?青竹和我都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你們三人必須同入門下,這是太師傅的神諭。對你們的考驗從現在開始,你們必須使用全部的本領,根據成績拜師。”
青竹又 “啊”了一聲。我也疑惑,按照常規,孟冬比我們先來,他應該是大師兄。
我回頭,孟冬已經不見蹤影。青竹也緊跟著快步離去。我本想聽聽她的看法,可她并無此意。
師傅也走了。佛堂里只剩下我。我干脆在蒲團上打坐。我把平生的經歷回憶了一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能夠拿得上臺面的一技之長。我雖然飽讀詩書,數次趕考卻名落孫山。在家里,我是人人疼愛的少爺。離家后,我才明白,其實我什么都不是。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無數次追問,我是誰?可沒有人回答我。我感到孤獨、絕望,無邊無際的寒冷包裹了我,快要把我壓垮,我只好不斷地加快行走的速度,后來,我發現我會飛了。那種貼地的飛翔。
走出佛堂的時候,我被耀眼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睛。
夢山寺燈火輝煌!
我揉了揉眼睛,沒錯,夢山寺的上空,漂浮著無數盞明晃晃的紙燈。在這樣的夜晚,夢山寺的景致顯得分外清晰。有一種迷幻的不真實。青竹也站在佛堂外,看著這座仙境一般的寺院。
“是孟冬,孟冬用悔思潭的枯骨,制作了這些磷火燈。師傅說,以后夢山寺的夜晚都會這樣明亮如晝了。”青竹補充道,“這個孟冬不簡單哪,一招就把你的特長廢了。往后,你的夜眼沒用了。”
夜眼,要是青竹不提醒,我都忘記了自己擁有這個長項。
“你有對策了嗎?”
我搖搖頭,“人活一輩子,何必被這些虛名假利折磨。做師兄也好,做師弟也罷,我都是歡喜的。”
悔思潭,磷火燈,一整夜,我都被孟冬以及隨他而來的話題纏繞著,不得安眠。我沒想到好戲才剛開場。
第二天,青竹為我們表演了一出戲。這戲講的是一只生活在深山里的白兔,日久修煉,偶成人形,不料某日不慎被一獵戶捕獲,關于房中,夜間,白兔現出人行,與獵戶云雨之歡后,趁獵戶熟睡之際逃脫。本以為布幕落下,曲終人散,誰知青竹換了行裝,一身素白換成了妖艷大紅,原來那成精的白兔相思成疾,日日盼望能夠再見郎君,可惜那獵戶已在追趕她的路上失足墜下山崖,一命嗚呼了。
整場表演,雖然只有青竹一人。卻見她歌舞俱佳,身形妙曼。時而撫琴,時而吹簫。匍匐跪地扮作白兔狀,楚楚動人。化為女身時,宛若天女下凡。患上相思病之后的美艷絕倫,我見猶憐。
師傅和孟冬站在我的左右兩邊,青竹凄慘死去那一刻,我聽到他倆凝重的喘息聲。
青竹從想到寫,從寫到練,從練到演,這么短的時間竟表演得如此老道,我已驚為天人。
后來,我讀到青竹寫的傳奇,她說,那是此生最成功的一場演出。我知道,那是因為她動了真心。這些都是后話。先講我第二天的比賽吧。我得先說那條長著四條腿的蛇。
告別那只綠色的狐貍后,我就遇到那條長角的蛇。那是一條會變色的蛇,我被它咬傷的時候,它潛伏在一朵喇叭花的花蕊中間,走了一夜的路,我累極了,我靠在喇叭樹上就睡著了。等我感到頸部鉆心的疼痛時,我才看到它。
躺在花間的它全身通紅透明,我看見它體內搏動的心臟和蠕動的腸道。
“你干嘛?”我對它怒吼道。
它爬到地上,身體瞬間變成了枯草的灰色。這時,我看到它頭頂長著一對銀色的觸角。
“救救我!”我用了懇求的語氣。
“你快要死了。”它的瞳孔里發出一種死亡的光芒。或許,是我自己眼里發出的。它是一條驕傲的毒蛇!它不可一世的表情激怒了我!它制定了一種可笑的游戲規則,想要全世界甘愿誠服!我明明是受害者,為什么我變成可憐的乞討者。我乞討尊嚴,乞討平等,乞討生命!沒有欲望便沒有傷害,可是,我想活下去!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父母,想起我那些面目各異的姐妹,想起那所生我養我的大宅院!
我憤怒了!它的傲氣和淺見害了它。它不知道,除了有夜眼,會聽獸語,我還懂得讀心術。剛才,我聽到了它內心的秘密。
我瞪圓一雙血紅的雙眼,用盡全身的力氣抓起那條懷有特異功能的毒蛇!我擒緊它的時候,它也惡狠狠地盯著我,它有一雙賊亮賊亮的眼珠,三角形的腦袋隨著身體的扭動發出嗞嗞的聲響,它有嚴重的口臭,它的嘴巴轉到我眼前的時候,我差點被它嘴里的腥味熏暈過去,也許,我的反應不是中毒,而是重度惡心。它的觸角忽閃忽閃的,像星星在眨眼。對了,它還有四只腳!他媽的!我遭遇了這世上最丑陋的一條蛇。問題是,它自認為是王!它也許快要得道了,可是,它惹惱了我,它的克星!
我在它眼里一定也不好看。我嘴角拖著長長的口水,或許,是血水。因為它的眼睛里射出一種嗜血的、瘋狂的光芒。我毫不懷疑它吃過人。我一頭亂發,像個野人。我臉上長滿了青苔,自從遇到那只綠色的狐貍后,我便忘記了洗臉。也許,它咬傷我的時候,把我誤認成了一棵會走路的苔蘚。我的眉毛會像眼睛一樣眨巴,耳朵會上下收縮,脖子能三百六十度轉動。對了,我的手一定讓它感到懼怕和后悔。長期的野外生存,我的手已經可以為刀、為斧,它們堅硬如鐵,銳利如劍。當我的雙手碰到它的身體那一刻,它高傲的頭顱就開始一點點下垂。
它是想跟我認錯嗎?它是想要時光逆轉嗎?它是想告訴我另一種解毒的辦法嗎?當然,那也許只是一個騙局。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它懂得我的意圖,它拼命扭動著身體,像父親的八姨太躺在父親身體下面那份嫵媚和嬌柔。它在我手掌里躺得太久,身體已經變成了我手掌的顏色。我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好幾次,我把它看成是我掌心里多生出來的六指。
不!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
我張開它眼里的血盆大口,把它活活吞下肚去。沒錯,剛才我聽到它的腹語,說解毒的唯一辦法就是用它的身體。我甚至都沒有咀嚼。一是我對它毫無胃口,如果不是為了保命,我根本不愿意多看它一眼,二是我已經沒有一絲咀嚼的力氣,我感到有無數白影子在身邊轉悠,它們嘰嘰喳喳地爭吵著我聽不懂的話題,我快被它們吵昏了。
一想到我身體里從此混雜著這個毒物的四肢心臟血液,我就厭惡極了。它的腹語還說,它本身就是個劇毒之物。任何沾到它血液的生物,都會很快死去。我吞下它后,很快就昏死過去。
以毒攻毒的結果只有兩種,一是死!二是活!我拿命賭一把!愿賭服輸,我認了!七天后,我活過來了!我竟然活過來了!
等師傅讀完我那篇文章后,他靜坐了很久。師傅讓孟冬和青竹也讀了。他倆讀完后,便跪在師傅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師傅,又轉過身來對著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師兄!師傅說,孟冬和青竹成績不分上下,孟冬年長,就做我的二弟子吧。師傅又說,你難道把七步玲瓏蛇吃了?
七步玲瓏蛇?我一頭霧水。事實上,我想了一天一夜也沒有想出要寫什么。可就在佛堂之上,當我的雙手碰到紙筆那一刻,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逼著我趕快把腦子里鋪天蓋地噴涌出來的才華寫到紙上。半空中,我好像看到兩個我,一個是文思泉涌、筆不停歇的我,一個是思維混沌、半夢半醒的我。等我把文稿交到師傅手上那一刻,兩個我好像又變成了一個我。
難道,是那條長角的、惡毒的、會變色的蛇?
我詢問地看著師傅。
師傅說,七步玲瓏蛇是還未修煉成功的文曲星。
功課正式開班。
我們想過很多種練功的方式,太極拳?師傅那白衣飄飄的模樣,打起太極拳一定如風如幻。八卦掌?這樣神秘的地方,怎么可能沒有這門悠遠傳統的武學傳承。劍術?聽說悔思潭終年清空碧水,那不正是練劍的佳境。打狗棍?我這一身落魄,要是配上一套高深絕妙的棍術,馬上就可以召開丐幫大會自封幫主。夢山拳?拳術名稱繁雜種類繁多,會不會夢山就有一套祖傳拳法,一經修煉便能成為天下第一……
你們想多了,師傅打斷我們的談話。你們只有一門功課,寫作!
寫作?青竹雙眼圓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武功有置人于死地的絕妙,但功力畢竟有限。文字卻不同,文字的功用,無限小,卻又無限大,就看你怎樣運用。短短薄文,可掀起一場文字獄的血雨腥風,傷及無數無辜。林則徐為張師誠代草拜折,走上仕途。左宗棠 “晝夜調軍食,治文書”,終成朝廷重臣。李鴻章寫出 “天下第一折”《參翁同書片》,從此飛黃騰達。有時候,一只好筆頭能抵千軍萬馬。你們都身懷奇才,為師不求你們位極人臣,只愿你們能夠充分挖掘出自身的才華,能在歷史長河里留下些有用的東西。
那真是煉獄般的功課。
我們各居一室,按照師傅的規定,每日需完成一篇命題作文。字跡秀美、文理清晰是基本的要求。師傅每夜按時審閱,通不過者,重寫!還通不過,再寫……不分白天黑夜,不準吃飯睡覺,直到此篇合格。接著完成下一篇。
磷火燈變成了我們又愛又恨的物件。愛,是因為它帶來光芒,讓深夜寫作能夠明如白晝,恨,是因為它讓我們變得失去了白天黑夜的更替。特別是在完不成功課的時刻,我們都曾私下詛咒過它們無數遍。
寫作是個性情不定的惡魔,它根本不管你的喜怒。它高興的時候,一天都讓你高潮迭起,巴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大寫一場。它不高興的時候,你枯坐桌前,熬出了白發,熬干了新研的墨汁,揪掉了大把大把的頭發,你仍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對了,忘了告訴你,自從我們開始上課后,夢山寺忽然多出了很多仆人:做飯的、洗衣的、打掃院子的,還有,負責監督我們的保鏢。他們一律穿著黑衣黑褲黑布鞋,走路悄無聲息,像野貓。他們手里拿著一根看上去軟塌塌的藤條。師傅對我們有苛刻的規定:不在規定時間出門者,打!功課未完成打瞌睡者,打!偷懶的發呆的走神的,打!三個保鏢,不,是三個打手,他們明明背對著我們站在門外,卻對我們在室內所做的事情清清楚楚。天知道他們是不是后腦殼長著天眼!
我們都嘗過藤條的厲害,當它像蛇一樣滑過皮膚的時候,你的感覺就如同狼牙棒狠狠的從沙漠上拖拽而過,一千顆鋼針扎得你五臟六腑都扭曲成一團。過了很久想起那滋味,依然讓人不寒而栗。
我太久沒有跟他們三人坐在一起吃飯了,我都快要忘記他們的容顏。有多久?一年?五年?十年?我已經失去時間概念。我的胡子長得就連我站立時也能拖到地上,而我的頭發早已掉光。打手說我已聰明絕頂。我們已經熟悉到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當然,他對我的嚴厲從未減弱!我已經不再埋怨師傅。是的,剛開始的時候,我憤恨!對抗!詛咒!我是一個數次落第的考生!我根本不是寫作那塊料!天下缺充沛的陽光!缺新鮮的空氣!缺笑容純真的面孔!唯獨不缺帝王!不缺乞丐!不缺天才!不缺神經病!而我,占盡了不缺的數項!在那些煉獄般的寫作練習里,我已經能夠把那個叫做靈感的小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鋪開宣紙,隨意折疊,你給我一個題目,我馬上就能按照紙張的長寬寫出緊湊精練的文字,無需懷疑!字字珠璣,都是神來之筆!
寫字時的我,是燃燒的火!是扯閃的雷!是舉刀殺人的惡魔!平時的我,是死水,是靜湖,是盤根錯節、不悲不喜的古樹。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只想安靜地、孤寂地寫,我從來沒想過要跟同門比、跟師傅比、跟世人比。人這一輩子,一旦產生比的欲望,便結成了罪惡深淵的網,你磕磕碰碰,你跌跌撞撞,你頭破血流,你筋疲力盡,最后,你發現原來是一場自我的博弈,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可是,悔思潭出事了!
那夜,夢山寺空中漂浮的磷火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
我們已經習慣了磷火燈的陪伴。雖然我有夜眼,可是熟悉的物件,時間久了,會變成你身體的一部分,你擺在那里,哪怕不用,你的心是安定的。一旦發現它消失了,你會恐慌!你會害怕!你會手足無措!你想要尋找!你大聲呼喊!你用盡了這世上最不堪的詞語,希望物件能夠自己回歸!
我們第一次沖出室內。夢山寺依然同我們第一次見到的一樣,鳥語花香,歲月靜好。這是一個不會老去的寺廟。
“師兄,告訴我解決的辦法?”青竹還是急性子。
“走!去悔思潭!”依然說走就走的脾氣,孟冬也沒變。也許,我也不曾改變,我的安靜是骨子里天生的,我從小愛讀書,就是內向的天性在誘惑我。在大宅院生活的時候,我總是一副嘻嘻哈哈、愛說愛笑的模樣,那只是我怕大家說我擺少爺的臭架子、怕父親母親不再把我當掌心里的寶疼著寵著而做出的偽裝。我像個變色龍,披著虛假的外衣,戴著開朗的面具,自己蒙騙自己。
悔思潭原來只是一個如石桌大小的深潭,烏黑的潭水啪啪拍打著石壁,像要訴說無數故事。
“磷火燈為潭里的枯骨所制,”孟冬指著潭子。
“潭里,都是死人?”青竹吸了吸鼻子。四周空氣清新,沒有一絲異味。
“師傅說,潭中之人,都有罪孽!都該死!”
“可是他們也有父母孩子,也是一條生命!”青竹后退了一步,“這潭里有無數累累白骨?”
“沒錯!我們不妨再做打撈。潭水聚天地之瘴氣,骨頭在潭里也是一種煉獄。我們撈到會發光的骨頭,是已經洗凈罪過的骨頭,這樣的骨頭才能做成磷火燈,否則,得扔回潭里繼續受罪!”孟冬捋起袖子開始打撈。青竹我倆也加入打撈隊伍。這一次,我們沒有按照孟冬的交待,青竹說:“雖然這些人有罪,可是人死了骨頭還要經受潭水無盡的蛻化,不如我們埋了撈出來的骨頭,也算是渡它們一劫。”我倆雖然覺得不妥,可經不住青竹淚眼婆娑的懇求,便答應了。
傍晚,師傅出現了。“沒用的!悔思潭是個無底潭!你們這樣做,不僅加重了它們的罪孽,你們自己,也因為身上沾染了 ‘瘴氣’,得到靜修院閉關,埋骨越多者,閉關時間會越長。”
夢山寺的閉關,不得吃喝睡覺交談行走,只能在師傅指定的位置面壁直立。我看到青竹打了個寒噤。我知道,青竹埋的枯骨是最多的,她的十個指頭都出血了。孟冬撲通一下跪倒在師傅腳下,“師傅,師妹縱然有錯,可她也是出自善心,你一直教導我們寫作者要心存善念心存大愛,師妹身子單薄,是我帶他們去的悔思潭,你要懲罰就懲罰我一個人吧!我愿意自沉悔思潭!”
師傅厭惡地甩開孟冬扯住自己長衫的右手,“你身上無罪,悔思潭不會收你!”
青竹面壁而立,一言不發。
一日又一日,青竹像是變成了一尊雕塑。這期間,孟冬冒著被罰的危險數次喚她,她一聲未應。不知是被悔思潭的枯骨嚇壞了,還是被師傅的鐵面無私傷透了心。孟冬一聲一聲地喚,慢慢地,他聲音變啞了。那聲音里,有期盼!有詢問!更多的,是愛!
愛,亙古不變的小丑!它讓人笑!讓人哭!讓人歡喜!讓人瘋狂!讓人成仙!讓人變態!它刻意幻化為天地間任意的形狀!它能夠降臨在任何人身上!不管你是君臨天下,還是卑微如螻蟻,它風卷殘云,一個不落下!你喜歡也罷!你討厭也罷!它想來就來!它想走就走!你歌頌也好!你殺戮也好!它生生不滅!它無影無形!你捕捉不到它!你也逃避不了它!你追趕它!你崇拜它!你說它最好!你說它最壞!它還是它!它就是它!
我雖然背對著他倆,我聽得出來,孟冬被這個魔鬼糾纏上了!它吃他的骨頭!吸他的血液!抽他的筋!再這樣下去,他快要被榨干了!
是青竹救了他!
就在我心急如焚之際,身后傳來 “咚”一聲響,“青竹昏死過去了!”孟冬大叫。還沒等我倆緩過神來,師傅已經來到我們身邊,輕輕抱起青竹飄然離去。
這一抱,竟成死劫。
我閉關出來的時候,夢山寺已經物是人非。
我也是讀了孟冬留給我的遺書后,才大致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出關那天,天上忽然下起傾盆暴雨,雨柱遮擋了我的視線。我完全看不清遠山和近物。我想,我已經失去夜眼!上蒼是公平的,它給你一項長處,必然收走另一項長處。這世間,根本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你要謹記,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是完人,那你一定要小心,他不是瘋子!就是瘋子!
孟冬跟我聊天的時候,曾對我說,“有些人是含著 ‘金鑰匙’出生的!比如你!我嫉妒你!”當時我沒有反駁他。
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有一個甩著水袖吟唱昆曲的絕美女子,她的原型,就是青竹。我深愛那些女子,一如我深愛青竹。在夢山寺外遇到那個裸體的女子那一刻,我就在心里發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要娶她,都要給她幸福!
孟冬,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你敢愛敢恨!你敢說敢做!就連生命,你也是說不要就不要了!為了青竹,你在寺院大開殺戒,最后,如你所愿,你縱身一躍后,悔思潭瞬間就吞沒了你!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一次又從一次,把頑皮的你托出水面,好像那不是瘴氣之潭!而是你童年嬉戲的游泳池!
暴雨很快停止!陽光奮力掙扎穿破云層,光芒照射下的夢山寺竟如此美麗!經過洗刷的葉片折射出水珠的光芒,青草發出盎然的新綠,光線穿過寺院的屋頂,輝映著遠山的彩虹。小時候,九叔告訴我,彩虹是天上的飛龍,雨過天晴,飛龍喜歡到峽谷里汲取清冽的山泉。這時千萬不能穿過彩虹,要是把彩虹碰撞了,那就折斷了龍腰,飛龍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的心已經不再相信飛龍的傳說,但我的人寧愿相信這是真的。我祈禱飛龍能夠吉祥如意地回到它的家鄉,回到他的父老鄉親身邊。飛龍,他應該有家的吧?一定有的!
打手把孟冬的遺書交給我的時候,我遲遲不敢接過來。黑紙信封,這是遺書的標志。
孟冬說,師兄,我已萬念俱灰,走了!
原來,被愛之火燒昏了頭腦的孟冬,在一個冬夜擅自走出靜修院。他找到了青竹,對她表明了心跡。可是青竹拒絕了他。青竹臉上閃著幸福的笑容,孟冬寫道,“師兄,青竹對我說,原來師傅每日都沐浴更衣!師傅原來一日一換衣服!師傅原來有很多套一模一樣的衣服!師兄,青竹她竟然這樣說!”孟冬,當他得知師傅和青竹有了私情那一刻,該是多么絕望!熊熊的生命之火,就這樣熄滅了!孟冬,沒有人能夠救活一個心已枯死的人!華佗不能!李時珍不能!如來佛祖也不能!誰也叫不醒拒絕醒來的人!誰也阻攔不了走向離別的步伐!
我不想再見師傅!我寫了一封信,請打手幫我轉交師傅!我回到靜修院等待師傅的回信。我再也無法面壁直立。我感到心里攢動著無數股火苗,忽而想跟孟冬說說話,忽而想再抱抱青竹,忽而想怒叱師傅,忽而想自己也跳入悔思潭。從此赤條條來去再無牽掛。我在靜修院里走來走去,要是打手還不送來回信,我想我會一把火燒了夢山寺。是的。我會的。不要逼迫一個忍無可忍的瘋子。不要踐踏一條殘廢茍存的蚯蚓。不要追打一條年老體弱的病狗。噬人者必先反噬。萬物有靈!因果報應!一照必有另一照,上蒼有另一只眼,只是時候未到!善歸善,惡歸惡,一切皆有因果!
天亮后,我收到師傅的回信:青竹被罰永世為妓。
我眼底充血,幻化成萬道劍光!我體內有熊熊烈火在燃燒,它們在我體內鉆爬、蹦噠、對抗、流竄!放我們出去!它們變成一個個勇士,手拿鋼刀!它們全身長刺,每根刺都浸滿毒液!只要一沾染到身體,對方即刻變化為灰燼!化為膿血!化為空氣!它們大聲咒罵這同一個名字:
夢山!你竟然如此歹毒!
從拜師那天起,你就告誡我們:修行等于出家,要嚴禁女色!而你,不僅對青竹動情,害死了孟冬!還對青竹做出這般絕情的處置!不管是誰先動心,青竹畢竟是你的女人!難道,讓天下男人得而分之,就是你對她最大的愛!你如此寡意,有何資格為師!你披著羊皮的面具下,隱藏著多么陰險的心靈!不!也許你根本沒有心,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有什么資格說愛、說恨、說離別!
淡漠是永世的仇恨!我不殺你!我要一聲不響地離開你!永遠不要再見到你!讓你絕世的夢山寺!讓你傲嬌的弟子!讓你厚望的栽培……一切都失去!看看吧,你這個暴徒!伸開雙手,你再試試,你能觸碰到的,除了孤獨,只有懊悔!
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半人半鬼、貼地飛翔,我就這樣在迷糊中離開了夢山寺。
我沒有回頭。我知道,下山的路上,一直有一雙飽含淚水的眼睛在注視著我。我沒有回頭。
翠綠恒生的春天,我又回到六朝古都。這次,不為應試。旅店里住滿了進京趕考的書生。粗布也好,華衫也罷,看著他們一律青澀的面孔,恍如隔世。這也是我當年的模樣吧,對世界充滿了探索的好奇心。像蝸牛的觸角,輕輕地伸出來,試探著,觀察著,擔心并歡喜地前行,不畏不懼。我看他們稚牙,他們看我另類。我總是獨自吃飯、獨自出行,像一只離隊的狼。張生卻不同。他外表寧靜,卻身懷武功,第一眼,我就看出他的與眾不同。他曾經同我搭茬,我沒有理睬。世界是方是圓我已經不再關心,我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找到青竹,娶她回家。
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去過所有的煙花柳巷。我一無所獲。
張生落榜了。他沒有回家,一直住在旅店里。很長一段時間,旅店里只有他和我兩個顧客。我們住在隔壁,木板隔音效果不好,我倆差不多同時起床,同時下樓,同時進餐,同時出門。
“你在尋人?”他問。
“是。”
“女人?”他有清晨喝酒的習慣,“一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只會為絕世的女子發瘋!”
他的話刺中我的心臟,我決定跟他聊聊。
“我關注你很久了,我曾經計劃雇用你替我代考。”張生說。“后來我放棄了!”
“為何?”
“因為我請不起你!”
“算你識相。”我手起筷落,兩只嗡嗡飛動的蒼蠅已葬身筷下。原來,師傅教授我們磨墨、運筆、寫作,都是一種練功。不!我沒有師傅!從來沒有!
“北門算命的張瞎子挺準!不妨去試試。”張生說。
張瞎子是古都的名人。走南闖北的人,不知道皇宮、護城河、牡丹花的人都有,不認識張瞎子的沒有。問天、問地、問官運、問婚姻、問街邊走丟的孩子、問雞圈被偷的老母雞……張瞎子就是古都里的神仙,他有求必問,每問必準。之前,我怎么就沒有想到他!
張瞎子有個怪癖,他只在夜間接客。所有客人,他都會打著燈籠送出很遠的一段路。沒錯,你沒聽錯!張瞎子珍藏著各式各樣的燈籠,走進張瞎子家那一刻,我以為進了一家燈籠店。我走進院子的時候,所有燈籠都亮著。一瞬間,我以為回到了夢山寺。
該死的夢山寺,為何我總對它念念不忘!醒著時想!睡著了也想!吃飯時想!發呆時想!有時,我想得心都疼了。像有人捏緊了我的心臟,一下!一下!沒有節奏,不講強弱地捏!我常常抱緊我的左胸。沒用的,那只無形的手總是毫不設防地擒住它,一邊嘲笑你,一邊肆意玩弄著。
啊!啊!啊!我大叫起來!吵醒了隔壁熟睡的張生。天知道呢,也許此刻他也未曾入睡。難說他心里也住了一個叫做他鄉的魔鬼。我在他眼里看到曾經的我,向往遠方,向往流浪,向往未知的他鄉。他不說,我不問。很多事情,沒有親自嘗試過,誰都不死心。又是心!該死的心!吃血吐血的心!讓人終生不得安寧的心!它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呼喚著青竹的名字!
青竹……
青竹……
青竹……
它是個騙子!它明明已經記不起來青竹的模樣。它只記得青竹是這世間最美麗的女子!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里,青竹變成了嫦娥的模樣,變成了四大美女的模樣,變成了母親的模樣。我小的時候,曾經許愿長大后要娶一個像母親那樣溫柔善良的女子為妻。
“青竹到底長啥樣?”張瞎子被我搞暈了。 “我還是先為你算上一卦吧?”他朝我伸出雙手。
“什么?”我問他。
“酬金。”他放下簽筒。“我從來不做賠錢的買賣。”
我掏遍全身上下,沒有搜出一個銅板。我已身無分文,而且欠下店家一筆債。我想到那個大宅院,想起被我賞賜給姐妹們那大箱大箱的奇珍異寶。
“求求你,幫我算上一卦!我有力氣,幫你干什么都行!”
“你能干什么?”張瞎子做出送客的動作。
“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到底能干什么?”我問自己。“我會寫作。”我終于想起自己的特長。會寫作,這真是最蹩腳的優點。
沒想到張瞎子臉上露出笑意, “原來是個讀書人啊,正好我有一部祖傳的醫學秘籍需要整理抄錄,你就接下這個活吧。”
我趕緊報上青竹和我的生辰八字。我怕他反悔。
“你?為何點了這么多燈籠?”我試探著問他。
“我的太祖父也是瞎子,他的醫術我只傳承到百分之一。可惜,在一次出診夜歸的路上,他被一頭野象撞落山崖。祖父死了,野象自知罪孽深重,跳崖自盡。過了三天,回來報信的書童驚嚇過度,也死了。從那以后,不管來客是不是瞎子,臨走時我都會送他一個燈籠,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人人心中都應該有一盞明燈,人生才不會迷途。”
“撲通。”兩只竹簽落地。它們一齊躥出竹筒。以同樣的速度旋轉向下,墜落,墜落,直到落地。
張瞎子拿起簽,兩只簽都看完后,他變了臉色,“你和夢山是什么關系?”
“我曾經拜在他的門下。”
“你永遠都找不到你所尋之人。你忘記了你們當初的誓約?”張瞎子看著我,他剖開我的胸膛,挑出我身體里一直想隱藏、躲避的秘密。
對!拜師那天,我們按照師傅的要求發下重誓:離開夢山寺后,三人今生不得聯系!
記住!你們是孤獨的!傲世的!獨一無二的!一切低能的重復、卑劣的模仿、塵世的喧囂,都是寫作的大敵!天地之間,你只有你!你就是你!
那時,我們都被夢山寺的美景迷惑了,被磷火燈制造的幻境照花了視線。我們面帶微笑,端著佳釀,揮著水袖,給彼此扎上甜蜜的囚籠。我們以為那只是一場戲劇,等布幕落下,燈光熄滅,我們還是我們,相親相愛,永生永世。
“給我一味解藥吧!”我只想找到青竹!
“夢山寺的咒語,無藥可解!”張瞎子遞給我一盞燈籠和一個布包。“這是醫書和扣除今晚所剩的酬勞。你走吧。”張瞎子挺拔的背影忽然變矮了,像受到什么重創。
無藥可解!孟冬,你若在天有靈,求你告訴我!求你救救我!
醫學秘籍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從翻開它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變得十分安寧。已經快要碎成粉末的宣紙上的字跡只能模糊分辨。醫者仁心,我一個字都不敢大意。我知道,有些藥方,可能因為一個字的筆誤,會把本來能夠往生的魂靈送往死路。
張生不知道何時走了。那天,我喝醉了。跟他講了夢山寺,講了我們四個人的故事。他說,他要去尋找夢山寺。我說你找不到的。他說人們總是執念太深。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座夢山寺,你怎么斷定我找不到。
我從張瞎子家回來后就沒見過他。也許,張生從來就不存在。他只是我腦子里的一個幻想。一個從來不曾真實存在的影子。
我要光明!我要很多很多的愛!我要活下去!我失去了夜眼,晚上,我不得不借用店家守夜的燭火。宣紙太舊太脆,我得用身體擋住穿堂而過的冷風,不讓它吹飛了紙張。手臂盡量抬高護住燭火,以免被風吹滅。京城里什么都沒有,就是風大。我太久沒有睡覺,以至于店家的臉色漸漸由歡喜變成平淡變成淡漠變成冷眼變成反感變成厭惡變成憎恨,要不是張瞎子來看望我,也許店家已經對我下了驅逐令。
張瞎子來那天,我正對著燭火,艱難地辯認著那宛若天書的字體。我沒有學過醫,那些古里古怪的藥物名字讓我頭疼得要炸裂。最困難的是,醫書上還有繪圖,我還得一筆一劃照著原圖把圖描繪下來。第一次畫圖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碰到了一樁苦差事。可我并未沮喪!我需要的正是苦!比苦瓜苦!比臭靈丹苦!比黃連苦!比豬苦膽苦!比單相思苦!比丟失愛人苦!比失去生命苦!比暗無天日苦!比心如荒原苦!大惡背后有大善!大悲背后有大喜!大丑背后有大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莫不是世間最小的字眼!
張瞎子走路太過輕巧,我太專注,以至于他在我身旁站了許久我都沒有察覺。“我沒看錯人!”他說。
“別打擾我!”
“你太消瘦了!不吃不喝!沒日沒夜!你這是在耗命!”
“這是我的事!我的選擇!”
張瞎子抽走了醫書,“年輕人,以后不要來這大堂熬夜抄寫了,從今天開始,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好好工作!”他遞給我一幅畫,“把這幅畫掛在你房間里,抄書的時候就看看。”
“畫?”
“是我太祖父的畫像!栩栩如生!”張瞎子走了,悄無聲息,像腳上長著肉墊的貓。“對了,抽空回趟家吧!”黑夜里飄回來這句話,撞擊在大堂里,聲聲回響,震得我耳朵疼。我忽然有種想沖進黑夜里殺了張瞎子的沖動!
回家!我拿什么回家?我憑什么回家?我有何臉面回家!家是港灣!家是溫暖!家是驕傲!驕傲是多向的!我予家、家予父母、父母予我……這是一個打不開的死結!我活成這份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樣子,怎堪回家!夢!噩夢!沒完沒了的夢!全是家!可惡的張瞎子!我以為自己已經修煉得刀槍不入、鋼鐵心腸,你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把我擊打得遍體鱗傷、粉身碎骨!
一股濃烈的睡意襲擊了我,我就這樣進入了酣睡的夢鄉。
我在萬盛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之后。
這是哪里?我轉動昏沉沉的腦袋,四處打量。我赤身裸體躺在一張鋪滿綾羅綢緞的花床上,床上墊褥太厚太軟,像是要把我湮沒。我頭靠著一對繡著鴛鴦的大紅枕頭,床邊掛著珠簾,珠簾外,依稀能看到擺著茶具的桌子和凳子,一塊圓鏡旁邊,掛著我那條破舊不堪的長袍。難道,我這是在做夢?夢里,當了一回新郎。
正在我疑惑的時候,珠簾掀起,一位美艷的女子走了進來。嬌俏的月眉,清淺的酒窩,柔軟的腰肢,粉嫩的皮膚。“青竹?”
“公子,我叫翠珠!”女子脆生生的聲音,好聽。
我讓她湊近了仔細打量,她并不是青竹。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說 “公子醒來之時,便是離開此地之時。公子請走吧。這里是萬盛樓。三個月前,公子昏睡過去之后,張瞎子張大人派人把公子送到這里,交待要伺候好公子。公子一副死人的模樣,姐妹們都不愿意接下這個苦差事。翠珠出身貧寒,如今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弟妹需要糊口,便接公子住入房中,早起擦身,午間喂粥,下午撫琴,傍晚熬藥,夜間暖身,公子日日胡話不斷,就算在夢中,也掙扎拼搏,奮力反抗,想要醒轉過來,可見也是吃過大虧大苦的人!公子福大命大,總算是熬過來了。翠珠救回公子,也可以叫媽媽去張大人那里領取一筆賞金了。”
“我還能再來嗎?”
“萬盛樓怕的就是沒有客人!公子想來就來!隨時歡迎!”
自從掛了那副太祖父的畫像后,醫書的抄錄變得相當順心。無數次,我抓頭撓耳都猜不透是個什么字的時候,好像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念誦。一寫,果然對!最神奇的是,好多圖片,我睡醒起床,發現已經畫好了。難道是我夢游畫的。不對!我沒有夢游的習慣。夜間,我恍惚看到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者坐在書桌前,寫寫畫畫著。難道是太祖父顯靈?或者,是我的心魔?我的肉身睡了,而我的靈魂醒著!或者,是孟冬在幫我?還是青竹?
青竹,你在哪里?
青竹……
青竹……
青竹……
醫書抄錄剩下五分之一的時候,張瞎子來看我。
“明日有人來尋你!”
“男人?女人?”
“你只管到城門口等著,午時三刻便可見到人。這本醫書,將會成為殘本。世人愚鈍,這卷殘本,夠用了!”他長嘆一聲。
我聽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都說瞎子是半人半仙。也許,他就是。也許,他根本不是。裝神弄鬼誰不會,怕只怕最后害人害己,布下的道場,落得個前后不是人,誰也收不了尾。
我在為這本偉大的醫書感到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我想好好地慶祝一番!可惜張瞎子已經走了!我想起翠珠!那個溫香軟玉的女子!我記得在昏迷的時候,她柔軟的身體趴在我身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她想盡了她所能用到的辦法救活了我!我要感謝她!我要犒勞她!我要享用她!我要占有她!我要進入她!我要吞咽她!我要咀嚼她!我要品嘗她!我要吮吸她!我要親吻她!我要蹂躪她!我要墮落她!我要粉碎她!我要揉捏她!我要侵略她!我要撫摸她!我要愛她!狠狠地!重重地!用一個真正的男人的真正的方式!
醉去……
睡去……
累去……
午時三刻,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刻。
我半信半疑地等候在城門口。尋我?莫非是青竹?難道老天也被我感動了?夢山?不!不會是他!他是一個冷血的魔鬼!他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惡虎!
正當我猜疑之際,者貴出現在我眼前。
“少爺!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如果不是看到他兩只手掌外側多長出來的六指,我差點認不出他來。
者貴是家奴的兒子,父親看他長得聽話伶俐,讓他從小就做了我的書童。者貴從小跟我一起長大,衣食住行沒有虧待過他。在當地,者貴也是姑娘們愛慕的對象。眼前的者貴,就像一個乞丐。他身上那件藏青色的棉布長袍,已經破爛不堪。臉上積滿污垢,者貴怎么變得這般蒼老?他臉上長了很多皺紋,皺紋深的地方,污垢也堆得深。身上裸露的地方,能看到不少疤痕。他竟然沒帶任何行李。左手拿著一根木棍,右手提著一只黑乎乎的舊碗。他已經是一個乞丐了。
“少爺,大家都說你死了!少爺哇!少爺!少爺……”者貴站在城門口就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在他臟兮兮的臉上沖刷出兩條晶瑩的溝渠,把溝渠周圍的皮膚也沖刷干凈了。
我拉過他的左手,拖著他往旅館的方向走。一邊走,我一邊問:親人好嗎?家好嗎?故鄉好嗎?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者貴哭得更厲害了。他傷心得走不動路,干脆在街邊一屁股坐下去,哭訴開了。我蹲在一旁,艱難地聽他斷斷續續的講述。聽著聽著,我也泣不成聲。
“少爺失蹤后,老爺花費了大量銀兩,四處尋人。找到第三個年頭,一個和少爺同一年進京趕考的書生捎來回音,說少爺再次落榜,已自殺身亡。聽到消息之后,太太一病不起,半年后仙逝了。老爺也漸漸無心經商,染上了賭博的習性,不幾年,坐吃山空,家當急速減少。幾房太太,病逝的病逝,休去的休去,抵債的抵債,都沒了。兩年前,老爺忽然振奮精神,說要重整旗鼓,讓家庭興旺發達。老爺還找熟人借了一大筆錢,準備做啟動資金。誰知禍不單行,一場莫名燒起的火災,把整個家都燒沒了。那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奴才無用!雖沖進火堆,卻沒能把老爺從火堆里救出來。少爺,你懲罰我吧!你打我、罵我、殺死我,我都不會吭半聲氣!”
我撫摸著者貴的兩根六指,家庭經過這么多變故,一切都因我而起!者貴,你沒有錯!錯全在我!我是一個孽債!是上天派我來毀滅這個家的!我是一個災星!小的時候,只知道要!要!要!我是一個混賬王八蛋!長大之后,只知道逃跑!躲避!隱藏!玩失蹤!玩游蕩!玩假裝沒心沒肺的游戲!者貴,我有什么權利懲罰你!你寧愿做乞丐,也要尋遍天涯海角找到你的少爺!而我!一個偽裝者!一個懦夫!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閻王爺搞錯了!該下地獄的是我!不是我的親人們!
蒼天啊!
給我一根杠桿!我要撬動地球!給我一把砍刀!我要解剖自己!給我一瓶毒藥!我要毀滅世界!
活著,是最大的艱難!
我搬出旅館,住進了萬盛樓。
萬盛樓有天下最香的美酒,天下最柔軟的女人,天下最好的古琴,天下最好的書房,天下最好的詩人。書房是詩人的,詩人,就是我。
我喜歡在醒著的時候寫詩。對了,忘了告訴你,萬盛樓的老板,也就是老鴇,她不僅是我的粉絲,還是我的女人。她有天下最好的床上功夫。后來,她把這些功夫都傳給了姑娘們,于是,萬盛樓的客人越來越多,多到很多時候,他們常常為了爭搶同一個姑娘而大打出手、頭破血流。
老鴇并不滿意,她說,京城還有另外一座萬盛樓。那里只有一位姑娘,可是,卻抵得過我們所有的姑娘。
“此話怎講?”我撫摸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依然挺拔的乳房。
“那位姑娘,擁有數不清的奇珍異寶古玩字畫珍稀物件,聽說,現在她已經只收男人的牙齒了。她看上哪顆牙齒,男人便得奉上哪顆牙齒。這樣苛刻的條件,聽說到她那兒排隊的人,仍然已經排到三年之后。”
在我的游說下,者貴在萬盛樓謀了一份營生。者貴有經商的經驗,自從他當了萬盛樓的賬房先生后,老鴇說她整個人都輕松了一大截。者貴從來不跟姑娘們親熱。我知道,他心里有一個念念不忘的人。那是一個年齡比我大半個月的姐姐。她從小就喜歡跟我們一起玩。者貴和孟冬一樣,中了愛情的毒!這毒無藥可解!我也一樣!
老鴇第一次說起她,我便知道她是誰!對!她是青竹!這世間,聰明如她!美麗如她!高傲如她!文采如她!再無他人!
我曾經試著去排過隊,可惜三年之后,得到的回復是她已經搬離。她們退還我三倍的押金,說這是她們的規定。據我所知,我是唯一享受到這個規定的男子。江湖傳言,她是一個不分長幼、美丑、貧富、高下的人,她只有一個要求,來者是男人!
后來,市面上流行一本武俠小說,小說開頭寫道:“那是最好的回憶,那是最差的回憶。我時常被這個夢驚醒。其實,這是一個故事里的事。”小說寫的是夢山寺里四個人的糾纏時光,整部小說,媚性纏繞、如夢似幻。小說有一段寫道:太師傅說,“既然她諂媚眾生,連你這個已經快要修仙成功的男人也無法把持,那就罰她此生后生,生生世世為妓!若有違抗,她只能跟你一樣,同這夢山寺一起灰飛煙滅!小說是這樣結尾的:“我被趕出夢山寺后,并未走遠,我在夢山寺對面的柳眉山山頂駐扎下來,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直到那天,我看到夢山寺的瓦片一塊接一塊掉落,接著是藏青色的墻壁一層一層塌陷,那棵萬年的青松像得了軟骨病,像輕風吹過的垂柳,一點一點往下倒……我希望能最后看他一眼。我知道他被太師傅封在靜修院里,動彈不得。整整三個月,夢山寺就這樣一絲一縷在我眼前消失了。每一日,都像有人拿刀在挖我的心臟。最后一日,我看到一縷接一縷的七色煙霧凌空升騰,我知道,他走了。我昏死過去,醒來,已經成為萬盛樓的頭牌。直到如今,誰也說不清楚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
我如夢初醒!原來,如果師傅不做出這樣的抉擇,青竹就得和師傅一樣,被太師傅處罰!和師傅一樣,跟夢山寺一起灰飛煙滅!
師傅,我錯怪你了!我不辭而別的背影,一定也是狠狠剮在你心上的圓月彎刀!孟冬死了!青竹為妓!我與你反目為仇!而你,也從此灰飛煙滅,化為塵囂!
師傅,我好想念大家一起快快樂樂生活在夢山寺的日子。我們雖然沒有太多的言語交流,但是,我們相親相愛!就連夢山寺的花,也常年都比別的山上的花開得嬌艷!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這本小說。每次讀,都會大哭一場。我總是叫著小說作者夢山俠衣的名字。我知道,她就是青竹。
自從我愛上那本書后,我便喪失了寫詩的樂趣。或者,是詩歌的靈感離開了我。不管老鴇怎樣勾引我,我都毫無詩性。我成功了,我徹底擺脫了她。她找到了新的崇拜者,新的男人。
者貴一直供養著我。他總是叫我少爺。我說你以后別再叫我少爺了,我現在只是一個流落在煙花巷里的落魄文人。者貴說不,少爺叫我改口,那就等于是要我的命。我這輩子,叫慣了。者貴的日子也不好過。老鴇把我趕出門后,不久就把他掃地出門了。
者貴說,少爺不怕,我們還有雙手呢。什么時候,我變成了一個需要下人每天苦死苦活掙錢來供養的廢人!我漸漸變得消沉!有錢的時候,找女人!沒錢的時候,醉酒!不寫詩歌的時候,我畫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白的!黑的!愛笑的!愛哭的!有酒窩的!有雀斑的!外向的!內斂的!女人,這是一個永遠都講不完寫不盡的話題!女人是上帝造得最好的一件禮物!她們說我畫的像,能以假亂真!女人都是甜嘴的喜鵲!她們的話,可不能全信!
我講得太多、太長、太無味,我看到你已經露出厭惡的表情。快了,我這個故事就快講完了。你一定想知道青竹的去向。沒錯!她死了!害了花柳病!死了!她的陪葬品,是兩只裝滿男人牙齒的木箱!這都是江湖傳說,信不得!等我到了陰間,我得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翠珠告訴我,說京城所有妓女都罷工了,她們要最后送我一程。
我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我越飛越高。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面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