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詩歌

雷平陽

我不知道

到了晚上，白云還在天上

但已經看不清楚

白天，星斗也仍然在天上

但也難以在眾多的光芒中

將它們找出來

有人把自己送入空門

他們也還在世上，卻沒了蹤影

——我已經羞于談論自己喜愛什么了

凡是我喜愛的，都找不到了

伐竹

登山及頂，有古松成片

清風吹動單衣

幾座古墓的對聯也寫得貼心，不羨死生

我想坐上半天，看青草凌亂，看白云變形

但電話響個沒完，一個聲音在咆哮

“快速下山，喝酒，吃肉，暢談

多年不見的老友已經到齊！”

我斫一根竹子扛在肩頭

下山路上，逢人便說：“春酒上桌了

我伐竹而歸；春酒上桌了，我伐竹而歸！”

螞蟻

我嘗試著想象

二十噸螞蟻在眼前蠕動

會是怎樣的景象

小尼姑告訴我：“一噸螞蟻

大約有一千萬只，二十噸螞蟻

可以占用面積為十平方米的

九十間靜修室……”

我想，這意味著兩萬萬個小生命

在寺廟里靜修并且繁殖

蟋蟀

一只蟋蟀

在黑暗的山中

用叫聲制造炸藥

白銀

以前，有人干著清涼的活計

從蒼山頂上背著積雪

來到夏天的大理城出售

必有一個個清涼的買主

用白銀，買下烈日下的稀罕物

放在口里，迅速融化成水

或者毫無用途，買下蒼山雪

就是為了把白銀變成白雪

很多年不見有人干這活計了

也不知道大理城里還有沒有白雪的買主

山中

一個人走在梵凈山中

聽到不止一種鳥兒，在密林間

自己喊著自己的名字

路經一片開得正好的喬木杜鵑叢

我也大叫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確定四周無人

又才壓低嗓門，回答：“我在這兒呢！”

書中的血

今天上午，飛速消逝的

除了時間和鐘聲

還有我大腦里閃現的雪崩

報紙新聞里的槍響

小說中國王與農婦的愛情……

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

讀到了作者草菅人命

特別是假國王之手，嚓的一聲

就剁下了一顆傳教士的頭顱

我就像往常那樣，把書合了起來

并把它懸空吊在水龍頭上

直到書中的血，一滴一滴

自來水一樣流光

落日

在太陽落下的山谷中

建一座金字塔

不是為了埋葬，只是希望黑夜籠罩之時

太陽可以停頓在法老的墳墓上

中午之詩

現在是中午，我已失去了

早晨的鐘聲、露水、殘夢里的

禱告。一棵櫟樹和一棵青岡

從幾面絕壁間探出身子

在前往燃燈殿的畏途上，主動

作為我的去路與歸路

深淵里，映山紅開得落后于

時間，用滴血之紅自救

倒掛的香樟撕裂了主干，靠皮筋

提攜著軀體的形狀與重量……

我豈能失去它們？這些我的器官

或樂器，這些我以鑄鼎之功

補塑的詞語。遇上的松鼠

均是重逢，棄我而去的和尚墳

均是立在紫藤中間的舊書桌

但我現在并無困擾

坐在棉絮嶺上眺望遠山

大霧沒有升起，所有失去的

它們正以清白之軀俯首于自我

入山

獨自入山的人都是去找個去處

很多都找到了自己的墓地

躺在了山中，只把詩歌留了下來

我還沒有找到，還在丘壑之間

當一個詩人，也當一個守墓人

紅色的大象

此刻，沒有入睡的人

己經是少數。而且他們已接受我的邀請

關掉燈盞，靜靜地聽著

夜空中那些翅膀折斷的聲音

之后，萬籟俱寂，沒有入睡的人

也假裝睡了，小心翼翼地在夜空里攀登

不往地面掉下一滴眼淚

我無事可干，用紅紙剪了一群大象

命令它們，在我的書房里

向聲息全無的夜空游行示威

陽光

我不相信陽光是假的

它從樹椏間投來

方方正正的一塊，像一張宣紙

我用毛筆，醮著泉水

在上面寫字

每個字都不現身

消失在光里

舞蹈

林間空地上出現了一群

跳棕扇舞的哈尼人

我們受驚于鼓聲，關注男女間妖魅的

身形與眼神。風吹松樹

陽光引出倍受壓制的鳥啼

有人用嘴巴叼著一張餐桌飛奔而至

跳上餐桌的舞者，用棕扇遮面

獻給我們兩面飛旋的肥臀

有的器官打開了，有的器官仍然珍藏

但都遠離了器官本體

引導我們深入歡樂的無人區

我們多么熱愛那失控的自由

熱愛飛升與沉淪，可一切均發生于瞬間

只有空氣凝結為蜜糖

只有飛揚的塵土獲取了魂靈

舞者退入林中，掉在地上的綠色棕扇

我們彎腰拾起，仿佛找到了自己

剛剛遺失的衣冠與身體

我亦如此

1080年三月的一個黃昏，烏臺詩案過去

剛好三個月。蘇東坡在江邊獨飲

落日孤單，江水尚未轉暖

一個漁夫走近他，語音如江底的石頭滾動

“每天，都有人在此投江

我把他們打撈上來……”

已經走遠了，話還沒有說完

蘇東坡對著他的背影大喊一聲

“我也想投江，請你把我打撈上岸！”

詩人心底都有一場自己的葬禮

蘇東坡如此，我亦如此

稀薄

科普讀物上說，兀鷲特殊的

血紅蛋白，可以讓它們

在氧氣稀薄的高空，吸收到少之又少的

氧氣，所以它們飛得最高

我對飛得最高的鳥兒心懷警惕

見到地上的尸體，它們俯沖的速度快如激光

而且平時沉默如黑鐵

那一刻卻總是鼓腹而歌

餐腥啄腐或挖人祖墳的人

書本上不少，生活中也能碰到

兀鷲，我是在文字里第一次認識

同時被它旁邊的“稀薄”二字所吸引

稀薄，稀薄，多么朗朗上口

稀薄，稀薄，多么令人不寒而栗

反角度

反過來看，旭日是落入了天空的巨坑

落日則升上了夜空

我們懸空倒立，腳上還托舉著

統稱為大地和大海上的萬事萬物

陶罐

一整天的雨水全落進了

我的陶罐。如果雨水明天繼續這么激烈

這個陶罐將裝不下那么多，我得

另找一個容量更大的陶罐

或者石缸，金屬桶。早就希望自己

有一座水庫、水塔、池塘，如果能有自己的

湖泊或大海，那就太完美了

就不用擔心

雨季的澇災和旱季的渴死，而我

也必成為心藏天空和大海的人

現實，噢，現實，現實它并不成全我的

意愿：暴雨仍然落得昏天黑地

間或還插入電光與雷震

而我的心頭僅僅放得下一個陶罐

它已經在向外排放多出來的雨水

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正遭遇著

一場內部的步步逼近的滅頂之災

誦經

四周的芭蕉林和竹林里

蟲聲唧唧，幾束陽光從不同的窗口

照射進廟子。那兒的寂靜

明亮而又清潔，既便有微風

從前門去往后門，地上一塵不染

吹不起一絲灰燼

我愿我是那菩薩座下誦經的少年

我愿我這卷經書誦完之后

菩薩許我，穿著絳紅色的袈裟

去瀾滄江邊，看一會兒沐浴的少女

菩薩啊，少女啊，一個在我靜默的廟中

一個在我流動的江水里

如果某一天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他們

一直命令我選擇，非此即彼

黑或白，蒙著眼睛劃圈

隨時在耳邊提醒：想生還是想死？

如果某一天，他們尊重了我唯一的選擇

——我去殯儀館旁邊租間小屋住下來

每一個死者的葬禮都去參加，禮送

致敬并道歉，因為我知道

每一個人都錯過了自己，謀殺了自己

因為焚燒王維和杜甫的詩篇

拌在飯食里吞咽，我已經吃相不雅

手中的竹筷燃起了火苗

人鬼分岔的路口，惟有悼念

可以證明我生而為人，生而為鬼

怒江上

在丙中洛，我想有一座房子

建在飄著經幡的雪山腳下

在丙中洛，我還想有一座

插著十字架的墳墓。怒江的水

從平躺著的墓碑上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