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腦海里有了海的概念,我就幻想著有一天能親近大海,看一看陸地和大海在哪里交接,望一望大海是不是想象中天藍的顏色,聽一聽大海的浪花是不是還在無休止地發出爽朗的笑聲,設想一下大雨滂沱的暗夜海天一色的壯觀景象。參加工作后,幾次外出公干,客人知道我來自內地,稀罕海,便總是在飯后引領著去看海。海,終究是曠闊的,一眼接一眼地接力看也望不到邊的。白日里,海托著船兒盡情逍遙,像一位慈祥的祖母在哼著搖籃曲,音調隨意地哄著嬰兒安然入睡,漁人們駕馭著大船劈波斬浪,煞是威武;夜間,海平面載著白白的月光,將海水撕碎了又縫上,縫結了又撕開,頻繁地開著玩笑,關于海的遐思,深懷內心,綿長久遠。
半個世紀的記憶里,我見到海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心里裝著的對浪的感情卻是與日俱增。愿意看海,更愿意看身邊的海,包括煤海;愿意看浪,更著意于看身邊的浪,包括麥浪。時值五月,煤海旁邊是麥浪,煤海,麥浪,真的使人愜意抒懷,心存感恩。
入夏之后,我和妻子仍延續春日里的習慣,晚飯后到礦區的沿街樓轉轉、外環路走走。沿街樓周遭,綠樹成蔭,花樹錯落,屬于擁有一百一十多座樓房一萬三千人的家屬區的休憩領地;而裹挾著家屬區、緊貼著院墻外的一望無際的天地,便是被外環路隔斷的麥地了。收拾好行裝,調整好心情,離開喧噪的廣場舞、秧歌、籃球場、踢毽子處等人員相對集中的西區廣場,我和妻子沿著外環路行進。到處是綠意相縈,青草味、花椒味、花香味、炊煙味灌滿耳鼻,黃的蔬菜花、白的洋芋花、紅的月季花映入眼簾,道旁的池水倒映著楊樹的身影,感受著富于活力的夏的韻味。在麥田邊兒走走,不覺回想起久違的鄉情鄉味,真像是回了趟老家。老家萊蕪長我一輩的親人已經不多了,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實在是想家沒辦法了,就到礦區周邊的麥田逛逛,了卻一下難以抑制的思念之情。麥地里那個農人像我的年過六旬的大哥,發花了,背駝了,腰彎了,拔一會兒地里的野草就得直起腰歇會兒,一顆汗珠從臉頰上滾下來摔在干旱的土地上,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抬眼望望麥壟,還有一段距離,他不自然地放慢了前行的腳步,女兒出嫁了,兒子外出打工去了,小孫子在鎮上讀書……他似乎覺得,眼前的麥地,熱熱鬧鬧,一棵一棵的麥子,聚攏起來成了麥群麥浪,一點兒也不像人這樣的孤單。撲鼻而來的麥香,不能不讓我想起遠在百公里之外的親人啊。
一陣暖融融的夏風吹來,像是吹響了沖鋒集結號,齊刷刷左搖右擺,有的似飽滿熱情神采飛揚的我的上班的煤礦兄弟,有的似喝醉了酒的我的下夜班的礦工兄弟,看著麥浪,就像在井下看到煤海,預示豐收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外環路上碰到了亓師傅,他是我的一同在一九八○年代初入礦的老鄉,現在還在井下工作。眼看著二兒子要考大學,還是不敢有一點松懈。與煤海打了幾十年交道,一看見麥浪,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
小滿一過,麥子一天一個模樣,上次休班還是綠瑩瑩,這次已經黃澄澄了,變化真大呀!亓哥見到我說道。
一眨眼的工夫,他利索地跨過壕溝,身子前傾,鼻子貼近麥子陶醉地嗅聞起來。
這麥,不如井下的煤香吧?我說。
這麥,年年聞,年年有,年年香,和井下的煤不一樣,今年吃了這塊煤,明年同一塊地上可就沒有煤了呀。老亓動情地說。
于是我想起,原先在老家,村子東頭就是鐵礦。開采礦石時,紅紅火火,利用周末的時間,我們小伙伴經常到礦上玩兒。鐵礦周邊是我家,是一塊一塊連著的麥田。到后來,鐵礦發生水患,把周邊村子的地下水都控干了,鐵礦不再開采了,水源才又恢復了。鐵礦沒有了,而麥田至今還風風火火地長著。
民以食為天。今生注定我就是個與糧食打交道的人,在老家時與農作物,現在采擷工業的糧食——煤。現在在礦區居住,這里便是我的第二個故鄉。漫步于鄉村小道,處處都有家鄉的味道,尤其是麥香時節。夏季的煤場,堆滿了煤,從高達幾十米的煤倉順流而下的黑黑的煤,像不斷流的黑色瀑布,像麥收時節場院里熟麥的揚場,不一會兒就打造成了小山狀。與麥場不同的心情是,煤場里堆滿了煤炭,愁銷路,雖是豐收果實;而麥子在麥場多多益善。看著麥子豐收,可以來年收了再種,而煤炭的好時光再也回不來了。附近的幾座煤礦已經關井,年輕的礦工有一技之長的都出去打工了,退休老兩口在留守,這一點兒倒有點像是近些年的老家近些年的農村,像剛剛我在麥地里見到的極像我大哥的那位老農……
我所在的礦開采半個世紀了,成片的糧食不多了,優質的糧食不多了,邊角煤、支柱煤比比皆是,于是煤礦開始爬坡過坎,開始艱難起來。
估計多少年后,關井后的那些礦區,周邊肯定還是有麥田的!
煤海旁邊是麥浪,即使沒有了煤海,還會存活麥浪,或許是一個必然!
張修東:筆名禾乃、東萊順,1965年生,山東萊蕪人。現在山東魯安能源集團公司工作。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肥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中國煤炭報》《時代文學》《中國散文家》等報刊。多篇作品入編省級以上文學作品集。出版有散文集《紙上河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