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黃
——在童年里明亮

■ 森下典子

——在童年里明亮

■ 森下典子

編·印象

對于求而不得的東西，我們往往會忍不住傾盡全力去想象——把它攥在手里的感覺，把它吃到嘴里的味道，把它拿出去炫耀的成就感……可一旦真正得到了，就會發現攥著的感覺很一般，吃到嘴里的味道也不怎么樣，一切都不如憧憬中那般美好，所有的幻想都在頃刻之間幻滅。然而，下次再面臨同樣的選擇時，我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是的”，只是理由早已不是那樣東西本身，而是它所承載的那份記憶——當初也曾為了它用盡全部的想象力，也曾被它帶來過無與倫比的幸福感，而這些對于當下的我們來說何其珍貴，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By花汐）

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去附近商業街的面包店。那里烤出來的切片面包是整條賣的，并且會根據客人是要用來做烤面包片還是三明治，當場切出客人要求的大小。

當面包店發出銀色光芒的大機器，切著母親要的切片面包時，我則在不遠的地方，注視著從上往下數的第二層架子。在一片可樂餅面包、炒面面包、紅豆面包、奶油面包等偏茶色的面包陣仗中，有一種面包的顏色不一樣，就只有那個地方散發出明亮的氣場，帶著些微綠色或淡淡的檸檬黃，形狀是像倒過來的飯碗一樣的半球體，表面的壓痕則像用鐵絲網壓過一般，沒有光澤，仿佛西蘭花似的有許多凸起。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菠蘿面包時的景象。

我一看見它的顏色，就立刻感到一陣幸福，好像陽光照進我的胸口一樣。我好想咬咬看，會是什么味道呢？一定又甜又香吧……

“好了，走吧！”

母親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之前，我曾懇求過母親：“我想吃這個。”

“不行。”

從未任性耍賴過的我拼命地求著母親：“拜托啦，買給我！”

母親可能覺得不能讓小孩知道點心面包的味道比較好，所以她非常頑固，寸步不讓：“不準吃這種點心面包。”

父母的話語權是絕對的，身為小孩的我還沒有自由，不能隨心所欲地購買自己想吃的東西。

母親的斷然回絕讓我感受到的羞辱，令我之后再沒有求過母親買菠蘿面包給我。不過，每當母親去那家面包店請人切面包時，我總是會撥開買面包的大人們，走到點心面包架前。由于無法開口說出自己想要的，我只能用全副身心去想著菠蘿面包，帶著綠色和淡淡的檸檬黃，處處凸起的質感……菠蘿面包的一切都俘獲了我的心。一想到它近在眼前，卻不能吃，我就覺得它更好吃了。我煩惱地扭著身體，幻想著菠蘿面包的味道，明明還不知道口味，我卻絲毫不懷疑菠蘿面包的美味，感覺就像少年愛上了在小鎮看見的美麗少女，明明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卻一心覺得“我就是知道，她一定很溫柔、很天真”。

我用盡全部的想象力，在腦海中描繪著菠蘿面包的味道，而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仿佛在用眼睛吃菠蘿面包似的。結果，雖然沒有實際吃到，我的口中卻真的變甜了。同時，香料的甜味也仿佛撲鼻而來，讓我的鼻翼擴張。這是幻覺，但唾液卻分泌了出來。

母親拉著我的手離開了面包店。過馬路時，就像有人從后面拉著我的頭發似的，我回過頭，看見櫥窗上金色的文字“BAKERY”的后方，檸檬黃好似露出了微笑。

人們會心煩意亂地覺得“啊，我好想吃那個哦”，是因為記得之前吃過的味道，然而沒有味道的記憶，卻讓我產生這種瘋狂妄想的食物，一生中也只有菠蘿面包了。

一年后，我開始領零用錢。隔著零錢包，我緊緊握著我的人生中第一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去買了菠蘿面包。跑下前往面包店的斜坡時，我還感覺自己的腳就像浮在離地五厘米的空中一樣。

不可思議的是，我完全不記得那天是在哪里買的菠蘿面包、跟誰一起吃掉的。我記得的，只有自己一邊顫抖著手，一邊拿出白色紙袋里的菠蘿面包，以及盡情咬下去的瞬間，它散發出的令人眩暈的香料味。然而，當那些像西蘭花似的凸起，像土墻一樣開始啪啦啪啦地被剝落時，我卻感到一陣沖擊。檸檬黃的凸起被剝落后，出現在下方的是味道平淡的白面包。讓我如此熱衷的顏色和漂亮的凸起，原來只是覆蓋在面包表面的、僅厚一二毫米的“結痂”。我多希望它的內在和外表一樣！我頓時感受到夢想的幻滅。

那么，我對菠蘿面包的憧憬是不是就這么結束了呢？不。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不買菠蘿面包，我知道菠蘿面包只是在面包表面涂上做餅干的面糊烤成的，我知道一咬之后，它就會像“結痂”一樣剝落，我也知道菠蘿面包不可能如夢想中那么好吃，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吃它。

直到現在，看見那種凸起的檸檬黃，我還是會感到一陣陽光灑進胸口似的幸福，回想起那個沒有吃過，卻靠著所有想象力去幻想味道的孩提時代。吃菠蘿面包的時候，我一定會把孩提時代在心中描繪的那個味道，從記憶里抽出來品嘗，而非實際用舌尖感受味道。

長大成人后，我可以自由地吃所有想吃的東西，然而我發現，再也沒有什么想吃的食物，能讓我像當年一樣傾盡一切想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