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羨漁
擁抱不完美
■ 凌羨漁

1
17歲之前的夏天,我一直是個有點自負的姑娘,蹲在家鄉小縣城的井底,仰望井口上那片小小的天,再頗為自得地評估一番自己的學業和見識,每一次都甚是滿意。
彼時的我剛剛參加完高考,憑著還算不錯的成績,被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錄取。我捧著大紅色的錄取通知書站在三樓的窗前,在梔子與鳳凰花的香氣里憧憬觸手可及的未來,并無比堅定地相信,到了新的環境,我一定很快就會如魚得水。所以,當在爸爸的護送下,提著箱子最后一個走進那間六人宿舍時,我沒有料到,新生活會很快就給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小小的房間住著來自六個不同省份的姑娘,或鮮妍,或樸素,或活潑,或沉靜,各有風姿。在跟她們打完招呼、做完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后,我環顧著那間并不寬敞的宿舍,發現每一張小桌子上都擺放著幾樣簡單的護膚品,打開的衣柜里飄出幾件漂亮時裝的衣角。我突然膽怯起來,不敢打開自己簡陋的行李箱,怕里面灰撲撲的牛仔褲和舊T恤,會被這些靚麗的顏色襯托得更加暗淡。
一種叫“自卑”的情緒自此在我的心底暗自發酵,止也止不住。
軍訓休息的間隙,剛剛成為新朋友的少男、少女們,躲在訓練場旁邊的樹蔭下,聽夏日里的蟬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響。氣氛有些過于安靜,為了讓大家活躍起來,教官開始點名讓大家表演文娛節目。唱歌、跳舞、講段子,被點到的同學一個個落落大方,雖是即興表演,卻也明白無誤地表現出他們的課余生活有趣而豐富。而我,從來不是有勇氣主動走到人前表演的那一個,在有限的人生閱歷里,讀書和學習是我唯一的主題,其余的乏善可陳。
軍訓后的第一個周末,同宿舍的姑娘打電話給窩在宿舍里的我,邀請我去步行街吃飯。我欣欣然走出校門,卻被那并不復雜的公交路線繞暈了。在小縣城長大的我,習慣了隨喊隨停的公交車,完全無法適應到站才停的城市公交規則,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我生生花了兩個小時才趕到。當我終于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室友的對面,面對她們的詰問,我只能心虛地撒謊說輔導員臨時找我有事,耽擱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肯參加室友們的集體活動。課余有閑暇,我寧愿窩在宿舍睡一整個下午,或者悶頭在圖書館看書,而她們很快熟悉了學校周邊的一切,美食、服飾、娛樂以及這座城市所有有趣的地方,但熱鬧是她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是的,我如何能夠當眾承認,我是一個不會用銀行卡、不會搭公交車、不知道爽膚水和乳液的區別、分不清松糕鞋和魚嘴鞋、沒見過世面的小城姑娘?
不久,五個姑娘組織了一次集體旅行——去衡山看日出。再沒有人征求我的意見,我被遺忘在宿舍里,面對著五張空蕩蕩的床,我默默地流了半個晚上的眼淚。
2
國慶長假很快來臨,我逃跑似的奔回了兩百多公里外的家。
爸媽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起我的大學新生活,我卻低落地不想多說,草草回了幾句,就悶頭去睡了。躺在熟悉的床上,許多沒有答案的疑問在我的腦海翻騰:為什么在成長過程中,爸媽從未帶我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從未對我進行過關于美的教育?以至于讓我在今天,要獨自驟然面對這新鮮而陌生的種種,讓我被別人絢爛多彩的青春襯托得如此黯淡無光。
所幸的是,很快我就失去了為此煩惱的時間。學校電視臺招聘實習記者,我投去自己寫過的幾篇文章,獲得了面試的機會,也在面試時因為應對自如而被錄取了。
那是我在這個嶄新世界里所獲得的第一次肯定,我很珍惜這個機會。盡管我只能當一個幫忙拿設備、遞話筒的助手,但這絲毫無損我的熱情。那段時間,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有關新聞學的書和前輩們的采訪手記,一個人默默學習了許多新聞知識。不是不羨慕臺里秀麗的新聞主播和外景記者,但看看自己的外形條件,對兩者的差距,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然而,這并不妨礙我私底下一遍遍模仿她們的發音和儀態。圖書館后花園的角落,就是我一個人時的練習場和舞臺。
一次,臺里的外景記者臨時有任務被輔導員叫走了,正在拍攝的一條要送往省教育電視臺的新聞就此被擱置,在副臺長急得直冒火的時候,幫忙舉麥克風的我被新聞部主任叫了過去。不敢相信,被臨危受命的是我。在我躊躇不前的時候,那種很久沒有冒頭的叫作“自卑”的情緒,又開始在我的心中翻騰。正緊張到冒汗時,有一只手握住了我拿麥克風的右手,說:“別害怕,你普通話很不錯,形象也符合外景記者的標準,試試看,我們可以多錄幾次,沒問題的。”新聞部主任溫柔地幫我穩定情緒。我心底的陰霾突然被吹散了一小片,有光照了進來。
那天的外景主持,我們錄了三次就通過了,那條新聞也非常幸運地一次性過審,被省臺采用。那天晚上,我和校電視臺的伙伴們一起守著電視機看首播,我第一次發現鏡頭下的自己,眼里有著自信的光芒。
3
自此以后,我正式成了校電視臺的一名外景記者。課余生活很快被這份有趣的兼職填滿,我和伙伴們采訪新聞的身影遍布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每逢周末,我們一起去公園、鬧市采風,這座城市終于被我慢慢熟悉。
在某次采訪休息的間隙,我假裝不經意地問起了主任:“為什么會覺得外形如此平庸的我可以勝任這個崗位?”他對我的發問感到訝異:“我從不知道你對自己這么沒有自信。在我看來,你雖然打扮樸素,但外形、氣質并不差啊。”
那是我第一次認真而明確地征詢別人對我外形的看法,也是第一次得到這么肯定的答復。我無法判斷他給我的回答是出于禮貌,還是客觀,但可以肯定的是,對于美的追求和自省,第一次在我的意識里蘇醒。
我去理發店拉直了長發,去平價護膚品店買了日常要用的水乳和口紅、眉筆,去校園附近的服裝店買連衣裙和高跟鞋。一個周末下午,我拿出新買的眉筆,鼓起勇氣問宿舍的兩位姑娘:“你們可以教我畫眉毛嗎?”宿舍里靜默了,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清晰可聞,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還好,靜默持續的時間極短,她們嘻嘻哈哈地接過了我的工具,一個用修眉刀小心地幫我剔去多余的雜毛,一個輕輕地幫我描畫起來。沒有嘲笑和鄙夷,就算敏感如我,也完全感受不到一絲不友好的情緒。
那個下午變成了我和室友們關系的一次“破冰之旅”。打扮完之后,我拿出兼職的收入,主動邀請全宿舍的姑娘一起去外面吃晚飯,沒有一個人缺席。酒足飯飽后,在歸去的途中,路過幾家燈火輝煌的服裝店,夜色里顯得格外奪目。其中一個姑娘拽著我的胳膊走近櫥窗,指著里面一條淡藍色連衣裙對我說:“這條裙子很適合你,一起進去看看吧。”
當我穿著那條連衣裙從服裝店里走出來,站在店門口巨大的全身鏡前時,發現鏡子里那個熟悉的自己有了些許變化,黑框眼鏡不見了,五官上了淡淡的妝,凌亂的頭發被扎成了柔順的馬尾。這樣的一個我,當然要比從前的自己更討喜。
一扇新的大門打開了,孤寂和自卑終于被殺死,我也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如魚得水,那些曾以為靠近不了的精彩,終于被我勇敢地一一體驗和領受。寒假回家時,面對父母一如既往的關切眼神,我突然有些慚愧,為上次回家時的怨恨和魯莽。
讀到一本暢銷書,作者滿懷善意地,對所有因為自卑而不敢面對不夠完美的自己的人說:“親愛的,外面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我靜靜地合上書頁,回想起曾經糾結的種種,格外感念那段與過去的自己握手言和的時光,因為它終于讓我學會了與當下的自己和平共處,讓我有了勇氣與未知的未來安然照面。
謝謝你,舊時光里那個不完美的自己。